没落贵胄家族文化的坚守者寻回者与出逃者

黄 霞

[摘 要]叶广芩的《采桑子》以精练老到的文笔讲述了改朝换代后满族贵胄的家族生活,其中金家格格们作为没落贵胄大家族中的女子,因各自受到家族文化熏染和接受程度的不同而走向了各自不同的命运之途。

[关键词]《采桑子》;叶广岑;格格;满族贵胄家族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2234(2009)06-0125-02

叶广芩的《采桑子》是一部讲述改朝换代后,满族贵胄家族生活的长篇小说,在抒尽满族贵族子弟的没落、沧桑之时,也给我们展现了满族格格的别样面貌。这些受到贵族礼教和士大夫文化良好熏陶的格格们,在时代变迁,整个金家家族开始走向没落的时候,或成为家族文化中的坚守者和牺牲者如大格格;或在背叛与坚守中徘徊,逃离又自我寻回如二格格;或做了家族的出逃者如五格格。她们对整个家族文化的坚守或背离使她们走向了各自不同的命运之途。这些与众不同的年轻女子在作家真挚自然,凝重老辣的文笔下飘飘然,如古画中走出,给人们一种肃穆清新之感,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也给读者带来满族贵胄传统文化熏陶下的贵族女子命运的思考。

一

金舜锦是格格中最能代表其家族文化的典型人物。舜锦生活在文化礼教相当成熟的末世贵族之家,她做为金氏一门的长女,加之满族重视姑奶奶的习俗,金家的礼教文化已经深入骨髓。形是神的外露,她天生具有满族贵族高贵女子的一切派头。她不愠不怒,势儿就像西太后,下人们说她“往院里一站,连正跑着的叭儿也吓得钻了沟眼”〔1〕005。

在日常生活中,她的言行也体现出大家闺秀的风范,显露出被儒家文化教化了的精神世界。她的母亲是出身贵族的瓜尔佳氏,在封建贵贱等级思想的影响下,舜锦看不起出生于北京齐化门外穷杂之地的陈氏,对她很是冷傲,但当着人面,她礼数周到得让人说不出什么。《谁翻乐府凄凉曲》中当粗俗的宋太太把大格格使劲往身边拉,用俗不可耐的话语恭维她的时候,清雅的格格忍受不了,也只是以要去扮戏为借口走脱。当不懂戏的宋太太在为她祝寿的时候点了“失、空、斩”这类大煞风景的戏,她大为生气,但也没有因为不高兴而撂挑子。可见大格格已经被儒家尚贵尚文的文化精神深深熏陶,在待人处世上处处有着儒家温文尔雅的风范,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封建贵贱等级思想的影响。

把金家贵胄传统文化精神继承到极至的大格格,如果处在清朝盛世,可能会成为另一位瓜尔佳氏。可惜她生不逢时,成为其家族精神文化的受害者,这主要体现在婚姻问题上。大格格在舅老爷的说合下,由父母做主嫁给了与她形同陌路北平警察总署署长的三公子。但她始终惦记着出身卑微的拉胡手兼琴师——董戈。她听从董戈的要求,一改爱睡懒觉、出门就坐车的习惯,每天早起跑步去护城河边吊嗓子。董戈一走,她就心神不宁,甚至等到半夜再三打探董戈的消息。董戈和她钟爱的戏连为一体,董戈消失后,她精神恍惚,上轿的时候还在问董戈来没来。婚后,她依然每天风雨无阻地去吊嗓子,期待着有一天董戈来了,她能以最佳状态迎接那渐臻至妙的胡琴。董戈和戏成为她整个的生命支撑,可她却始终没有对董戈有任何表示,也没有拒绝宋家的婚事。这里面有金家父母舅老爷们的责任,但也主要在于她自己。婚姻大事上遵从长辈的礼教要求让她没有开口,门第不等的观念也让她把对董戈的依恋禁闭为仅仅是对戏的痴迷了。她仅有的一点隐讳的反抗也只是在戏台上装疯表达心迹:“哦,我笑得你的无道!列位大人老哥听了:……我想这天下,乃人人之天下,并非你一人之天下,我看你这江山,未能长久了!”〔1〕020她声情并茂的精彩表演,只博了个满堂彩,却无人体会到其中的情。孤傲的大格格始终没有也不敢正视门第不等的爱情。最终,宋三公子远走国外逍遥自在,她却孤苦至死。舜锦作为典型的贵族家族文化的代表者,其精神文化已经深入骨髓。以儒雅、闲淡为代表的满族贵胄文化熏陶出了金家格格们灵秀飘逸的高雅贵族风范,但其浓厚的门第等级观念着实戕害了很多追求真挚爱情的年青人,舜锦的不幸是她作为金家贵胄文化坚守者的必然命运。

二

如果说舜锦从外到内都是金家家族文化的坚守者,因深厚的门第等级观念而深受其害,舜镅则大胆地嫁入了当时受到鄙视的商人之家,那么她是否得到了幸福的人生呢?没有完全得到。她只是个不彻底的叛逆者,她的精神无法与家族隔离,深深的家族情节始终缠绕着离开了金家的舜镅一生,甚至烙进了她的子女的心灵。舜锦从离家的背叛到后来的寻回之路,给她的人生打上了悲剧的色彩。

舜镅为爱逃离金家后,她就被金家永远地拒绝了。满族贵胄轻农鄙商,舜镅跟了商人沈端方后,二娘气的一病不起,甚至说:“一个冰神玉骨的女儿,即使嫁个讨饭的花子也不屈其倾城之貌,配此下流,实在污了世家名声。”〔2〕083舜镅是姐妹中长得最美的一个,从小就深得父母的宠爱,父亲还说二格格是进宫当女官陪伴太后的料。为了嫁给门不当户不对的商人,她挨了一顿揍还被罚跪后,私自跑到沈家。舜镅和沈端方的爱情,应该是最完美的爱情,他们一生都没有红过脸,但金家却将舜镅永远地挡在了金家大门外。舜镅和她儿子一起去看望同父母的老三,老三不但没有露面,连门也没有让他们进。知道金家陷入困境后,舜镅冒雨来见二娘,多少年已过,即将离开人世的亲生母亲二娘还是没有原谅她。

面对亲人无情的拒绝,舜镅却始终是金家的精神女儿。《雨也萧萧》中,舜镅被亲生母亲拒绝后,她在窗外磕头,完全不在乎沾透泥水的衣服,只将头一下一下地在地上点着,将满族贵族礼节做得一丝不苟。她不但身体力行地在沈家继续着金家的传统,还教育子女以敦厚谦让为处世美德,以爱家爱国为立身根本,还告诉他们无论什么时候见了金家的长辈都要按照旗人的规矩行礼,并不许他们经商。民国五十年后,舜镅的儿子沈继祖见了“我”还请了中规中矩的标准满族安。舜镅为了自由爱情逃离金家后,却又在寻求回归之路,还将她的子女,在精神上变成了金家人,沈继祖继承了金家的祖。后来,老三的子孙们变成了满身铜臭的市民后,而本是商人后代的沈继祖们却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成了清贫淡雅的文人。金家的文化在金家子孙身上逐渐丧失,却因舜镅而在其外孙身上继承。为金家传统精神文化的发展和继承做出巨大贡献的舜镅却因为家人的一再拒绝,怀着背叛后的内疚,清冷孤独地离开人世,令人叹息之时,我们不禁为没落的满族贵胄之家那牢固的封建等级观念而悲哀。

三

二格格舜镅是金家精神的寻回者,五格格等人则是彻底的出逃者。与大格格、二格格相反,五格格、三格格以及七格格等是接受了新文化的勇士,先后走出家族的桎梏,在她们身上,我们更多的读到了进步和鼓舞。

五格格是金家七位格格中转变速度快的令人吃惊的人物。早期的舜铃是典型的贵族闲散派格格,她每天无所事事,除了梳妆打扮以外,就是陪着陈氏说话、逛庙、听戏。然而,五格格跟一直在寻求回归的舜镅不同,她是一个接受新事物很快的人。《醉也无聊》中舜玲在见到解放军被感动后,

就闪电般的走出了金家,好象没有一丝的留恋。先是参加了腰鼓队,又参加了南下工作团,鸟儿一样飞出了金家大院〔3〕232-233。然后,她成为革命积极分子和国家干部。觉悟了的舜玲要和老姐夫离婚,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搬出了金家大院,好象压根儿就没融进金家的媳妇。后来,五格格游遍了中国,又开始游外国,还去了澳洲,她的二儿子在那儿为她娶了个金眼碧发的洋媳妇,其生活可谓丰富多彩,有滋有味。

在精神上以敦厚文雅的儒家文化为支撑,生活上以闲散、贵气的唱戏等娱乐为主要内容的金家,三格格和七格格耗子丫丫虽然也潜移默化地遗传了金家的贵族之气,但却与即将走向没落颓废的八旗子弟们相反,更多地继承了贵族之家的王气而少了没落颓败的后期不良作风和习惯。与爱唱戏以闲散贵族气派的家人不同,土生土长在金家的三格格,对戏却是外行,分不出青衣和花旦,搞不清西皮和二黄,对家里吹拉弹唱十分反感,还说她们是“商女不知亡国恨”,没出息极了。三格格有着王室后代的胸怀天下、爱国救民的豪气,因此,她很早就参加了共产党,最后成为一名光荣的烈士。七格格因为出生晚,年龄又最小,自小便是与众不同的男孩子般的“小耗子”,到她长大,金家已经名存实亡了,也没有受到束缚。六格格年青时候就进协和医院当了护士,后来还开了公司,当了董事长。

四

改变自己命运的双手始终在我们自己身上,即使在被束缚的封建高墙大院里面,做为金丝鸟的格格们,只有自己主动的去寻找飞出牢笼的点滴机会,才有可能获得自己想要的自由。舜锦作为其满族贵族文化的代表者,她已经在精神上被彻底束缚了,即使对她敞开飞向幸福蓝天的大门,她也不会主动飞出去。在《谁翻乐府凄凉曲》中,我们可以看到,关于她的婚事,她的亲生母亲瓜尔佳氏也并不十分满意,而且她作为最受父母宠爱的大格格,只要说半个不字,她就有可能摆脱厄运。然而,她却没有任何表示,因此,她首先成为最为凄惨的牺牲者。二格格因为不能彻底走出家族的精神堡垒,在内心精神上受到一生的煎熬,但她不彻底的叛逆还是给了她爱情的甜蜜,她至少拥有了对她百般宠爱,真心爱她的丈夫。只有彻底地走出封建贵胄家族文化的桎梏,才有可能走出没落凄苦的人生悲剧。三格格、五格格、六格格以及七格格,她们能够逐渐脱离陈腐的皇室贵胄大家族的传统封建思想,很快融进新的历史潮流,也因此拥有了别样的人生。

格格们命运的改变,还有赖于她们所置身的周围人际世界的精神结构的改建,以及整个社会的变化发展。正如汤因比所说:“所有的人都被自己的宿命限制了自由。……我们可以改善自己的宿命,但却不能屏弃宿命本身。”〔4〕129我们可以将这里的宿命理解为天生环境等个人无法改变的因素,它在很大程度上也影响着人们的命运。从大格格到七格格,她们的命运是逐渐好转的。较早出生的大格格、二格格受到封建文化的熏陶较多,而年龄较小的三格格、五格格她们则较少或很少受到家族文化的束缚与熏陶。新时代的到来,新文化的出现,也给了她们走出家族封建观念和文化桎梏的光线和机会。正如五格格说她先前不觉悟,后来觉悟了一样。可见,新时代新文化的到来也是五格格她们走出悲剧命运的外在因素。细细体味,作家不仅在作品中“批判、否定了那些过时、陈腐、消失了的一切的”〔5〕004,还隐透出对新时代新文化的认可和接受。每个人只有随着历史的车轮前进,并通过自身的不断进取和改变,才能找到真正幸福而有意义的人生。

[参 考 文 献]

〔1〕叶广芩.谁翻乐府凄凉曲〔G〕//采桑子.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2〕叶广芩.雨也萧萧〔A〕//采桑子.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3〕叶广芩.醉也无聊〔A〕//采桑子.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4〕周国平.诗人哲学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5〕邓友梅.沉思往事立残阳——读叶广芩京味小说〔A〕//叶广芩.采桑子.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