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思（节选）

北　村

这时天又暗下来暗得很快，又是黄昏，远处的潮水哗哗如梦一般回响。我坐在桌前正想该不该去弄点安眠药的时候，一道非常刺眼的白光囫囵地从门口晃荡进来好像猛地跌落的一轮杲日，我看见蓝体玻璃里的那个人惊骇地紧一下脸，我知道那个人又来了。

来人是那个业余作者。你把小说带来了吗我问；他今天穿了一套白色的西服通体鲜光耀眼，脖颈上系着一条绿色的领带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系绿色的领带。他确凿地径直朝我走来，他的头发几乎花白可我不曾留意他的头发是否原先便是花白。他神情木然地向我走来脸上的皱纹深深地刻着像几道干涸的古河道，双眼深凹进去似两眼沉黑的古井向我走来。

你把小说带来了吗我问。他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马上开始摇晃；椅子便痛苦地叫唤。接着他露出一排令人羡幕的洁白的牙齿对我笑了一下，我知道这于他是多么不容易。他往怀里掏了好久好久才抽出一叠很散乱的稿纸，我的大脑神经开始紧缩皮开始发麻，有一种意识像电流一样贯透了我的周身我知道那是什么。我接过稿子发现字迹潦草像银蛇狂舞并且没有题目。没有题目我问?他仔细地看了我一眼，为什么要有题目呢，他说，没有题目，他又说，然后就紧张地用那深而黑的眼睛看着我，一直到我紧张而艰难地把小说读完我已经大汗淋漓，我觉得一切部完了在我读完之后，这篇作品根本发表不了。

他的脸色发白并由白泛青，头发耷拉下来浓重地覆盖了半边的脸，遭了劫难似的眼睛僵直地盯着我，手索索而抖嘴角拉下一丝口沭，仿佛发了疟疾一般我问

你怎么啦?

一切都静着同事们也静着，与桌椅长在一块，风大起来有些冷，唯有远处海边低低的黑潮沉沉地鸣响。他缓缓地抬起头来，我有一个构思你听么?他说。构思?是的，构思。他说。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阴下来，该下雨了吧。

他开始讲述他的构思慢慢地讲述仿佛在述说一个遥远的梦幻已经消逝了的记忆从干裂的喉咙深处深深流出于是竖琴又开始轻轻地诉说从你的内心深处缓缓拉出来的大提琴接着又是梵阿玲无比美妙的音色与远处低低的潮声融贯在一起来了来了你听到圆号在吹出来了你听那是小号小号清越音色你陶醉了在一种彻底的梦幻之中这是系列构思吧哦别问了不用再说一切都清晰起来了啊啊奔腾的巨浪掀起无底的构思在流动一种灼热的血液在翻腾卷入一种生命的和谐与涌动的无限美好和深远的和声之中。

赶快写成小说!我从心底拉出一声长长的恶吼，你为什么不写成小说?我问。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里不易察觉地闪着泪光，我会写的他说，我会写的。他的眼睛变了颜色，直直地看着我，嘴角无声地抽搐，满头发在暗黑中款款地抖着，天色渐渐暗下来，暮色如水般涌进渐渐四合，他的两点眼珠如白白的发梢在暮色中闪着银色的亮光。他缓缓地站起踽踽地朝门口走去，这时我又看见他肩胛两侧深深的红印。窗前闪过几张腊黄的营养不良的脸，恍成一道模糊的光带，一切像梦一般……

我静静地坐在桌子与桌子之间，听远处海边潮水无底的哗哗的鸣响……

导读

《构思》是先锋作家北村早期的代表作之一，其文本实验的意味十分浓厚。全文通过语言的通感、隐喻、暗示等特性，传神地表达出主人公的瞬间感受和客观对象所具有的主观随意性。这就是所谓的“感官印象”技法，而“感官印象”构成了意识流小说中最有特色的一个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