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一秋
2009-07-23雪垅
雪 垅
作者简介:雪垅,本名黄学农,湖北省公安县人。曾在《人民文学》、《诗刊》、《长江文艺》、《山花》、《芳草》等刊发表作品,作品被《小说月报》等选载。现为湖北荆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北公安县作家协会主席。
一
夜色那么浓重,混合了晚炊烟气的雾霭在潭子湾轻薄地散漫,月光清而不朗,春风爽则微凉。佘知止的声音在唱丧歌时格外嘶哑,敲鼓吆锣的两只小棒那么的光滑像抹了一百年的清油,映照得朵儿一对晶亮的眼眸跟着鼓槌上下翻飞。忙事的人们声音迟滞、脚步笨重又轻悄,好像怎么忙碌怎么哀痛也有意无意在欣赏知止的丧鼓调。知止敲起丧鼓就容易进入境界,仿佛比听众更为享受。这个年轻的业余道士清瘦遒劲,他抑扬顿挫,双肩抖动,臂膀开合有度,脚步时而划着太极,黑色道袍的下摆和袖角也似乎飘得有章有法。知止本来就有着超度亡灵的虔诚与天赋,今天的丧事更是附着格外的情节,所以吸引得整个潭子湾包括东湾与南边上湾下湾都有人来。而死者刘老二,原本就是下湾刘姓入赘到上湾何枝儿家的上门女婿。
枝儿家窄逼的草房内外,被近百男女老少乡亲拥挤得热闹而静谧。家养的黄狗,也被逼到了茶槿花开的篱笆边,委屈地偃卧。叶儿在灶房,把三匹罐茶烧了一锅又一锅,映得清刮的两颊胭脂红。
“茶是饱肚子的。”只眼伯用缺口的瓷碗,刮得大门外的茶缸嗞嗞响。他舀茶的姿势有些侧偏着脸,以便让另一只好眼看准物事。
“叶儿烧的水,能把茶籽冲出油来。她冲水也有名堂,第一次小冲加盖,第二次大冲敞盖,冲出的茶水格外是香。”四妈是叶儿姆妈生前相好的姐妹,对死了父母的枝儿叶儿朵儿总是疼爱有加。
“孙长腿没来吗?”只眼伯当过上湾一甲的甲长,看事比较有全局观念。
“那个挨千刀的,敢杀亲姨佬,他还敢来送丧吗?”四妈提起来就冷了脸,月色清寒。
湖湾的水面风吹来,荷叶将盈未盈,一股浓重的水腥气弥漫了人的愤怒和悲伤。刘老二是被叶儿的男人孙长腿手下用枪打死,死后还说他是地下共产党西大湖暗杀队的。孙长腿作为潭子湾保队队长,打死他就成了职责所在。
“只苦了叶儿,嫁那么个人。”只眼伯老成持重地一声叹息。
“我的个观音菩萨啊,叶儿那是嫁的吗?是孙长腿欺负孤儿,抢人家黄花闺女吔!”
下湾刘姓来的族人中,有几个青皮小伙子在咬牙切齿嘀嘀咕咕,说怎么找机会把孙长腿搞死。只眼伯听了脸色煞白,迅即眼皮千斤重地瞟了四妈一眼,就噤若寒蝉地转身离开。
耸在屋外大门边的新棺材黑漆未干,何牯子烧了陈年的蒲草在柔火熏。他光着肌腱隆起的膀子,小火映红的油黑脸却像是秋荷叶下的湖湾一样平静,水不动鱼不跳。只是偶尔望一眼堂屋灵前头包白袱子跪哭的枝儿,再又掉头望一眼天上斜挂的晕黄月亮,然后又一意照看架得高高的黑棺材下低低舔着的火舌。被知止做法事扭断了脖子的雄鸡,就被扔在大门旁边棺材前头,一身锦毛毫无生机地依然绚烂。
屋外的大油碗灯,照不亮夜里黢黢黑的树丛。树和篱笆混杂着,格出乡村蛇行的土路。后门外屋台上的竹园,微风一动就呜呜咽咽埙似的奏鸣,更增添几分鬼魅气。一般夜里,小孩是害怕到外面远窜的,但今天跟着大人来听丧歌是例外。有道士唱做法事,仿佛就让人鬼都魂魄安逸了。
知止一张清癯脸上,没有他父亲佘大先生饱学之士那种饱满的表情。他眼梢嘴角天生略微上翘,这让他看起来总是带些若有若无的笑意,哪怕是打丧鼓之时,哪怕年前在他父亲佘大先生的葬礼上他悲痛得像一个哑巴的时候。知止的丧鼓,架在一身长长新衣的刘老二脚头。他感觉死者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水腥气。一些贪婪得恨不能把丧歌吞进肚里的小孩甚至大人,总一波一波往鼓架跟前涌,知止不得不动则伸手扶一扶以稳住鼓架。何牯子前一哈儿(方言,一阵儿)进来,给刘老二脚头的灯草盏加清油,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还把知止撞了一个趔趄。
屋内可是亮得发白,大灯高烛地烧着。刘老二脸上盖着黄表纸,白大布衬褂的胸窝里放着韭菜鸡蛋,就这样安静地躺着,看去比他生前要短小瘦弱,一副无助无求百事不管的样子。枝儿持久地跪在刘老二身边,大腿曲线浑圆优雅地向臀部蜿蜒。面对即将入殓的刘老二,怀着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不舍,怀着对以后日子莫名的茫然和恐惧,她的声音已经哭哑,此刻已是有一声无一声,哭腔断断续续慢慢悠悠。她和叶儿朵儿同母异父,枝儿像父亲一样圆弧脸,叶儿则像她父亲的长脸,朵儿脸不长不圆,但三姊妹都像姆妈一样浓眉白肤。三姊妹三个父亲都英年早逝,弃犁尾于垄亩。受尽人世颠簸折腾的姆妈,也终于抛下她们三姊妹追几个前夫去了。刚招进上门女婿不久的枝儿,不得不担当起何家做娘的角色。现在家里顶梁柱倾倒,枝儿标致的苹果脸上鼻涕眼泪不断线。在她身边席地而坐的三岁儿子何耀宗,则歪倒在枝儿丰腴的大腿上舒服地睡着了。呃呃唱唱声中道袍飘举鼓槌生风,死者脚头的灯草灯一阵阵火舌飘摇,照亮新亡人脚上一双即将踏上奈何桥的崭新黑布鞋,也照干了小耀宗脸上的泪痕——像暖暖太阳晒干跑暴雨的湖滩。
一只大手伸过来——牯子提起了耀宗,像提起一条大鱼,而后往朵儿的房间抱去。他撩开补丁破旧已不成型、但却洗得干净的白帐幔,把耀宗放到朱漆剥落殆尽的床中央。
二
“起,驾起。”佘知止赤足吆着弯角水牛,在潭子湾边翻耕他家的田。湖风清冽,荷香宜人,知止敞了洗得发白的蓝大布褂襟。瘦板板的胸腹根根肋骨精干,随同他犁地的动作有韵律地耸动。佘大先生生前是不种田的,后来发富了买的有田也是请人。知止没有父亲会念书,再说就算会念书,也没有大先生那样考秀才博功名的机会了。世上人人都可以说自己是生不逢时。但知止却似乎不怨天尤人,反而乐于操犁耙车滚耥、做吹鼓唱念白,侍弄庄稼,超度亡灵。世事不平靖,兵匪连轴来去,佘大先生慢慢卖掉了大半田地,把长短工都辞了,就靠独子知止种地颐养他天年。没承想,自认与世无争的老秀才,年前黑夜里被人路上斧头砍死,一个皓白须发的头颅,被砍得和身子只有小半边脖颈皮筋相连。佘知止看见第一眼,便心痛得昏死过去。待他醒来,便感到满鼻孔都是水腥气。不是血腥,而是浓重的水腥气。他不明所以,迷惑的脸上,即刻又是一副笑意若有若无的怪异模样。
“咕咕——咕……”藏身草木间的麻色斑鸠,含了水似的在鸣叫,两声短,一声长,两声短,一声长。它的叫声老人一样安详,孩子一样梦幻,听得人眼里阳光,心底阴凉。
今年风调雨顺,湖湾边油沙地的土垡,像湖水卷波一样翻耕出来,如油浸过的颜色,而且见风散,踩在脚底也女人样酥软。知止一气耕出了七八分田,临近中午,太阳渐烈,他撩起褂襟擦汗,就看见新寡的枝儿娉娉婷婷望湖湾走来。亡夫刘老二的五七早已过了,枝儿头上的白袱子已经除去,身上再无新丧的痕迹。一路风飒飒的芭茅,都随着枝儿因行走而扭动的纺锤形腰臀闪闪舞动。她绾着的发髻乌黑晶亮,几绺飘散的鬓发和头上的杨柳枝条一样随风拂摆。这时知止就看见树阴绿汪汪地滴落下来,湿漉漉的绿阴淅淅沥沥,树木和芭茅的绿阴浸得枝儿整个人都水盈盈的了,但枝儿头发依然乌黑,脸盘和手臂反而新藕似的更见白亮。知止看不见枝儿的眼波了,而是整一个湖湾将他淹没。清涟涟湖水阳光一样漫过来,蓦地淹没了这个男人的眼睛,淹没了他突然一爆的心脏。知止的知觉不对头了——也不知那是女人的眼波呢,还是潭子湾水在弥漫,他就忽然看到了枝儿走到了跟前对他柔柔一笑:“知止哥,太阳大了,休息一哈儿,喝口茶吧。”枝儿总是柔柔的样子,她弯下腰去歇下手提的饭篮茶壶,腕一翻取下壶嘴上挂着的茶杯,给知止倒了满满一杯褐色的三匹罐茶——听那声音就清凉。知止帮她将物事提到树阴下,不经意间碰到她一只手。做了那么多农事家务的枝儿的手,在知止触碰的感觉中,却是棉花一样软和、水一样酥柔。知止自己屋里的媳妇子,和枝儿差不多年岁,一年到头枯黄着脸,病病歪歪,日里动不得夜里碰不得,并没操持多少家务农事,一双手仍然土捏的一样干巴。触手的感觉惊鸿一现,知止看见绿阴成水浸透了枝儿,湖湾的水就在他自己的心里风鼓浪荡。天空似乎倾覆下来,无边的日光云影,化作枝儿腰子圆的脸上柔柔的颦笑。
枝儿眼波一闪:“佘妈,她说话了啵?”
知止扎了扎光着的脚趾,在青草路上站稳,晃晃头,笑意一显而同时一丝暗影飘过眉眼:“她,能听了。”
给刘老二做过五七之后,枝儿捉了只老母鸡,还包了两斤绿豆,专门到佘家走过一趟。一是感激知止为何家办丧事直至做五七尽心尽力帮了大忙,二也是看望佘妈。自从佘大先生惨死之后,佘妈每天早晚都要哭悼两遍,比雄鸡打鸣母鸡下蛋还有条不紊雷打不动。后来刘老二暴毙,知止要给他做法事,佘妈是泪涟涟地执意反对。但知止好像从不曾拒绝过做任何人家的法事,所以好像不习惯姆妈这样的要求,也就默默但是执意地要做。佘妈从那以后就不再与儿子言语,儿子说什么她也不再有反应。枝儿上门去看望时,佘妈更是哭得发颤,两眼直直木木地瞪着枝儿,牙巴骨不停地抖抖索索。她将枝儿带去的礼品随手一掀,那母鸡便祥云落地咯咯直叫,绿豆粒则骨骨碌碌撒了一地。枝儿不敢再惹佘妈,仓皇作别,一路细腰丰臀风摆杨柳都显得是黯然的失落。
“姆妈,爸不是刘老二害的。”夜色磨盘一样沉重,知止跪在母亲床前的踏板上。
母亲幽幽地瞪他一眼,这是有反应了,但还是不说话。
“动手的另有其人。刘老二有没有参加谋划,我问过孙长腿,他也说不出一个肯定。”知止的语气有些疲惫,像是唱别人家的丧鼓调唱倦了,“他只能肯定说,刘老二是共产党。”
灯盏早就油尽火熄,佘妈看不见儿子脸上时而隐现的笑意。高敞的窗户外夜空暗青,突兀传来一声“哇”的老鸹叫,瘆得知止汗毛直竖连头颅也一阵冲血。房子是佘大先生家道兴旺时起的,外面两山是到顶的封火砖墙,内里两山是厚厚的板壁。顶天立地的粗木梁架,还带阁楼,明里的三大间内里又都有隔断。屋顶雕花砖石起脊,黑子瓦白石灰吊檐。家里高檐内外,年年垒得有燕子窝。在上湾乃至整个潭子湾,佘家大屋都是数一数二的。前年保队队长孙长腿在东湾造起楼屋,比佘家房子还高还宽,但其实,那些圆木梁架板木壁鼓都只相当佘家的一半粗细厚薄。佘家不属于东湾和上湾下湾孙、何、刘三大姓,大先生是靠秀才底子在此落地生根。教了十多年私塾,湾子里以及周边,隔几家就有他的学生。边教书边买地,又遇上风调雨顺兵匪不惊的几年,人缘广结的佘大先生很快就发家了。发的不仅仅是家业田产,更有大先生服人的声誉。一个外姓人的学识、人缘,特别是超越宗亲的公道,反而造就了大先生的乡绅威望。潭子湾人户,谁有了家里族外的纠纷,多半都少不了请大先生出头调摆。大先生声望不仅局限于东边潭子湾一带,就在整个西大湖乡都是知名乡绅。
佘妈困倦至极,慢慢鼾声出来,时而如鱼喋水,嚅嚅嗫嗫;时而如风撞墙,呜呜瑟瑟。知止给姆妈扯了扯被褥角,借微弱天光盖住老人枯瘦的肩头。
有一年,西大湖乡乡长亲自登门,请大先生出山担任潭子湾保长,但被大先生非常客气也非常明确地拒绝了。可大先生在潭子湾说话,往往比保长还更加管用。那时大先生年事渐高,便不再设塾授课。慢慢地女儿出嫁,儿子长大,兵荒马乱起来,大先生更加收敛,家产也往小康线上收缩,田土多半卖去,长工短工辞掉。须发霜白的大先生,依然天天翻几卷旧书,写几笔行楷,一袭长袍到湖湾边转一转,风和雨细地过日子。
知止跪到窗外发白,湖风悠悠,鸟声啾啾,佘妈从一夜前所未有的好睡眠中醒来。她看见跪得像个木头人的知止,想也没想就翻身抱起儿子的头,泪水细细缓缓地时沁时流。此后,佘妈虽然还是不说话,但知止或知止媳妇说么子事,老人都明显给以反应和配合了。这样,知止也就好料理姆妈的生活起居。
“能听就行了,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枝儿轻言细语,扯下盖饭篮的袱子,伸手给知止脸上擦汗。
知止一闪,抢先撩起自己的褂襟揩了揩汗,是真正地笑着说:“别弄脏了你袱子,还要盖饭菜的。”脸就没来由地一红。
枝儿一低头,散发一飘,发香袭人:“到湖边了,盖不盖没什么的。”她糯白的脸上每一个波浪起伏都那么细匀柔和。
知止突然就说不出话来,眼光也做贼似地闪开,仰头咕嘟咕嘟一气喝完杯中茶水。枝儿就看着他棱棱的喉结那么咕噜噜地滚动,像车轱辘一样轧轧滚动。直到湖湾里传来嘭嘭渔梆声,风才重新又把路边的树枝叶吹动,把杨柳槐桑都蓊蓊郁郁吹动,才把知止和枝儿吹醒。这风吹在身上,是又干爽又滋润。潭子湾的风,就是阳光和水调和的。一汪汪一波波的草木绿阴,把知止和枝儿浸润黏合,又把他们推涌分离。枝儿终于将知止用过的茶杯重又挂在壶嘴上,挽起饭篮向湖湾行云流水款款而去。
“咕咕——咕……”斑鸠,你就叫吧!
三
水声汩汩,拍打着何牯子的船帮。荷叶一茫茫的,没有荷叶的湾汊里,水下悠悠荡漾着黑鱼苲草、花鱼藻、扁担草,水面间或还漂浮些菱角藤叶。这样的湾汊才是鱼群栖息的天堂。何牯子的船不大,随风逐浪,载三五个人也还是平稳。平日里,他就独自一人撑着这只小船,在湖湾浅水处用麻罩罩鱼。家里田土少,种田倒成了他的副业。麻罩是竹篾所编,底部中空,内里有着兜鱼的小提网。罩鱼就讲究个眼明手快,看得准鱼在麻浑水里的藏身之处,罩得准鱼的深浅和方位,然后就是搅水惊扰,然后就是收网起罩。生手有时一天下来,一片鱼鳞也捞不着。而何牯子每天总能罩个三五斤鱼,运气好时,七八斤上十斤也是有的。
“牯子哥,拢岸吧,要吃中午饭了。”枝儿的吆喝贴着水面飞来,牯子欢悦地回头一笑,阳光水晃晃地在他脸上漫溢。他竹篙斜挥,就有几只野鸭扑棱棱带起水花低空飞蹿而去。牯子的船上今天还载有一个人,也是个精干的青皮小伙子。枝儿认得,那是下湾的刘幺巴,还是刘老二的族弟兼同一师门的木匠师弟。
小船像飞梭织水,牯子竹篙轻点,船头喋水抢岸。枝儿立在杨柳阴下,听见靠近过来的牯子对刘幺巴小声嘱咐:“近期少往东湾走动,怕打草惊蛇。”刘幺巴轻狂一声哼,回道:“我们木匠本来就是一把斧头吃百家饭的,过几天还就要到东湾做事。孙长腿无凭无据把我崩了不成?”牯子竹篙一插,船已擦岸,他有些不快地挥手道:“不说了,去不去由你,小心驶得万年船!”便转向枝儿:“今日做的什么好菜?幺巴也一起吃吧。”
“不啦,嫂子心里只有你,也没准备我吃的。是吧,嫂子?我做事的东家那边,还等我去喝中午酒呢!”刘幺巴一番话左右兼顾,攻守兼备。
“带条鱼去吧。”牯子弯腰从舱里带水藻抓起一条斤多重的青鲩鱼,递给幺巴。
“那就承情多谢啦!”矮小精瘦的刘幺巴,边说边接过活蹦乱跳的鲩鱼,又向枝儿一笑,便敏捷地跳下船一阵风离去。
枝儿望着幺巴远去的背影,蹙蹙眉,直到芦苇丛遮掩了幺巴,才转身展颜对牯子柔声说:“吃吧。”便在船头搁好茶壶,铺开饭篮里拿出的碗筷。瞬间,便有家厨的饭菜香气在岸边弥散开来。何牯子兴奋地一屁股塌在起伏的船头,直嚷嚷道:“酒呢?酒呢?我的酒壶!”枝儿嘴角微微牵动却没答话,忙不迭从篮底拿出一个黄灿灿小酒葫芦。
那天也是酒后,月黑头,是刘老二过五七的当夜。老二生前,和何牯子是换命拜把的兄弟。刘老二的丧事,也就何牯子和知止出力最多、用心最深。倦鸟归巢时,万般事毕。其他帮忙做五七的亲友乡邻,都已各自回家。就是知止,也背着锣鼓家什辞别了。鸡也进笼,枝儿屋里静静的。死人活人,该去的都去了。屋外堰塘里,蛙鼓一阵一阵有节奏地伴人心跳,更衬出夜的安谧。才十来岁的朵儿,这些日子累得走路也串瞌睡,早倒在床上和衣而眠。小耀宗前几天病了,就是大鱼大肉也吃饭打恙,被叶儿带回孙家去照看。牯子当时有点不放心,倔强的叶儿斩钉截铁道:“有我的命在,就有耀宗人安。”就这样她带走何家的香火传人。枝儿是一个多月来习惯了疲劳运转,这时候事情又有了个阶段小结,人反而轻松得不踏实。何牯子拉开衬褂的布褡扣,敞着结实的肚皮,一盅酒接一盅酒地灌。一碗油炒的盐豌豆混咸菜,也快被他一双筷子拈光搅尽。枝儿在一旁照应,见他没完没了,自己也只好有眼头没心思地陪着。她脑子多半时候是空空如也,她还不知如何适应刘老二人去灵也去的日子。灯火飘摇,两个人都在半醒半醉之间。竹风簌簌,夜就这样渐渐往深处走。
“牯子哥,还喝吗?”见牯子又一盅酒见底,枝儿仍然几分恭谨问道。
牯子望她凄怆一笑,笑得无奈而又洒脱:“老二是走了。我生不能替,死不能代!”酒精燃起了火苗,在牯子微微发红的眼睛里扑闪燃烧。他话音低沉带着酒气,却比平常没沾酒时更显清醒更含深意,枝儿听得懂话里无尽的叹惋。桌旁是一副石磨,牯子把空了的酒杯顺手往上一顿,发出瓷石的清响。在没有月亮的夜晚,这男人眼里的火焰是那么野性却又迷离。枝儿心里一动,胸口和颅顶都一阵发热,已经慵懒散淡的一个人霎时敏锐起来。感觉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汹涌,她撩了撩鬓发,一双望着牯子的眼睛也开始迷离。两个人的眼神都有些哀伤。她枝儿年轻轻的,为什么就命该如此孤寒?就要依傍这样迷离的火焰取暖,度过以后漫长的人生吗?回应她心跳的,只有屋角偶尔低鸣的蛐蛐,和屋外不知疲倦的蛙歌。
在刘老二过世头七后几天的一个傍晚,乌云忽然铺天盖地,暴雨呼之欲来。枝儿赶到地里,抢收堆放于垄头尚未脱粒的豌豆。凉风骤起,给暴雨打先锋,冷飕飕地吹在身上。豌豆经雨,最容易发膨最容易霉烂。一家的口粮贴补,还有一家的日常缴用都混在其中。枝儿慌忙火急将豌豆拢堆、上捆,丰盈的双乳在小衬褂里随着劳作的节律小兔一样跳动。紧张关口忽然地头出现一个男人,是何牯子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拿着一根油黄的桑木扁担:“枝儿,我来往家挑,你专门上捆。”枝儿感激地莞尔一笑,舒了口长气,手底下捆豌豆的动作丝毫没有放松: “么子事都要麻烦你……”牯子打断她的话头道:“老二走了,就是我。”话说得杵头杵脑,又是突然刹住,使得忙碌的枝儿也发了一下愣。是的,刘老二暴亡后,法事是知止主持;但屋里屋外更多的大事小情,是靠何牯子奔忙和拿主张。好在豌豆田离家近,急雨连珠砸下来的时候,何牯子已经最后一担豌豆上肩。他甩开胳膊大步前行,枝儿空着身子小跑也追他不上。到家时,两人还是都淋了个淅淅沥沥。叶儿带着耀宗和朵儿,到街上诊病和采买头七过后备五七的物事去了,这时候也是被雨隔住了吧。把豌豆堆放到柴房后,枝儿找出男人生前的裤褂来,让牯子换上。见物生情,一种酸苦酥痒的奇异感觉忽然就涌上何牯子心头。他看着枝儿捧着衣物的白柔柔双手,看着枝儿被雨水淋得显山露水的身段,一下子冲动地握住枝儿湿漉漉又凉又热的手腕,牛劲把一个活生生女人往怀里拉。枝儿突然之间遭袭,崩住脚劲抗了一哈儿抗不住,猛地往牯子怀里一蹿。雨水的寒意瞬间不复存在,两个暖暖的身子越贴越暖。何牯子像大风中的树一样激动,把枝儿窄细的腰肢也快箍断。一阵疼意让枝儿警醒,她迅疾地吐出一个字:“不!”语音轻柔但语气那么干脆、寓意那么清楚。何牯子岂肯半途而废,语调就急促坚决:“老二走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的家就是我的家,他的人就是我的……”枝儿在他怀里抬起头,盯着牯子的眼睛看。她柔和的眼光带着一种少见的尖锐,但是何牯子的眼睛没有半分躲闪。枝儿发出一声轻忽如烟的叹息,接着更加低声也更明晰地说:“老二还没走远,刚过头七,五七他还会回来,他魂魄还是热的。”何牯子当时就棒打了一样瘫软,应声松开箍紧枝儿的手臂,颓然坐倒在敦实的磨架上。
不过从头七后到五七,今夜已非当晚。备受热血煎熬的何牯子,此刻眼中的火焰越来越炽烈。今夜的酒还醉他不倒,但是面前的女人却是让他醉得再也不能自制。自从刘老二撒手归西,他就认定了这里要成为他的家,他的灵魂早就寄生于此。他要庇护这个女人,庇护这个风雨飘摇的草房、这个家。他要投奔这个家,他的灵魂与肉身都一下子就找到了归宿、认定了这个归宿。今天他再不打算退却,蛙鼓是那么昂扬,他何牯子更是个做梦也昂扬的男子汉。他一只手臂藤蔓般揽着枝儿,另一只手抄起茶壶,倒出一海碗茶,再咕噜噜一气喝下去。他渴,同时他还要漱一漱口中的酒气。他不仅喜欢枝儿的标致温婉,更怜惜她的柔弱孤单。他要以水一样的柔情对她,得少一些酒的烈性。所以,他得以茶来壮男人的柔情。他低下漱过的口唇,急切地投奔枝儿那让他迷恋已久的香腮红唇。
枝儿聊胜于无地挣扎着,像一片叶子对风的反抗。泪水一阵一阵从眼眶漫出,她不知道抱着她的到底是何牯子还是刘老二。可她知道,这是一个愿意让她依赖、愿意庇护她一家的男人,是一个不邋遢的男人。这男人,还禀性坚强,还情意执著,还有着让她喜欢的健壮和利索。就和他凑成一家吗?枝儿觉得自己像断桨的渡船。一个多月来,她是身心俱疲,心力交瘁。这就是她的家吗?破碎的家?修补的家?她真不知自己现在置身何处,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未来的路是如何晴雨、如何曲折。何牯子又箍紧了她的腰身,把她抱起悬空,两个人的胸脯紧紧挤压在一起。何牯子激动得不能自持,用头脸在枝儿胸前钻拱摩擦。枝儿也旋即感受到了一种欲望潮水一样涨满了胸怀,就像风一下子鼓满了帆。“牯子哥……”她红晕上脸,呢喃叫唤。但她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在春天还是在秋天的怀抱。她感觉一阵大雪寒意凛凛,紧接着又是一阵酷暑骄阳。寒热的感觉夹攻着她,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何去何从呢?吉凶祸福,就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命运吧!枝儿闭上眼睛,泪水仍然从她睫毛间漫溢而出。牯子心疼地用舌头去舔尝,咸咸的泪水是如此甜蜜!他托起枝儿的腿弯,将她横抱于怀。这是他的珍品,他的细瓷女人!他感受着女人奇妙起伏的、丰腴又纤巧的身体曲线,全身都体会到了女人的肉感:比鱼更温,比藕更软,比花还香,比水还滑。这是他的枝儿,是他乱世行走风韵无损的女人!枝儿不再挣扎,双眼睁开一条月牙细缝,双腕搭上了牯子粗壮的脖颈。夜敷淡墨,树呈暗影,竹风如诉,蛙歌如潮。何牯子一脚踹去,枝儿偏僻草房的木门便咿呀关上。牯子抱着枝儿,心情神圣又急切,步伐滞重又轻灵,撞开与朵儿睡房相对的枝儿的卧房。石磨上的灯盏,扯着时明时暗的小火舌,幽幽映照着空荡荡的堂屋。
烟霭氤氲,万籁俱寂。
四
月光打在佘家大屋的墙上、房脊和瓦檐上,勾勒出房子的巍峨,勾勒出树影的浪漫。月亮照得草木发黑,篱笆生暗,湖水发晕,屋宇生烟。最甩得开事的农人,都早已经赶牛入圈。露天里开始到处下露水了,屋边田头都是千点万滴的晶莹,月光照得整个潭子湾叮当响。
佘知止早早地吃罢晚饭,然后又是喂猪食,又是关鸡笼,又是洗碗,又是烧水,又是给头颈疼痛躺到床上的媳妇揉肩,又是给姆妈端盆倒水。自己洗干净后,月亮已经爬到树上。他让媳妇关上门,自己出得屋来,往上湾村头的义地走去。两腿都拖着心事,他的步子沉着而缓慢,仿佛是去赴一个让人费力的约会。月光照亮青草簇拥的石碑,碑上的字像是些趴墙的蝙蝠。知止不期而至的脚步,踩断了墓碑下蛐蛐的歌弦。他久久地立在父亲坟前,不言不语。微风咬他的耳朵,月光染他的头发,他像个田头的稻草人。“爸。”他在心里叫道。他不晓得自己到底是来干什么。他只是要告诉父亲一声,他要应约到东湾去一趟,到孙长腿家里去一趟。他去干什么呢?他不知道。他知道孙长腿找他何事,但不知道事情的究竟。更不知道去了之后他又会怎样,又能怎样。他真不想去,可是他不得不去。他也晓得,父亲不喜欢他和孙长腿来往。知止原来也曾参加过保队,平时依然在家务农,保里有事则聚集应差。但后来孙长腿当上了保队队长,大先生就明确地让知止退出。别人要是退出保队,会颇费周折。但大先生随便扯一个由头,保长也不敢留难。大先生其实只说了一次,只说了一句:“知止,你把保队退了。”只一句,知止就毫不拖泥带水照章而行。他知道父亲瞧不起孙长腿,不愿儿子与一个地痞恶棍为伍。可是今夜,月儿亮光光的今夜,他不得不跑一趟孙长腿家。作为人子,作为对死去的父亲崇敬又爱戴的儿子,他没有理由不去。他没有理由不去搞清楚,父亲到底死于何事、死于何人之手。孙长腿让人带信,说了要今晚告诉他实信。虽然他也不知道,他弄清了真相又会如何。他有些厌倦这样打打杀杀的生活,这样琐碎又惊惶、沉重又干巴的日子。就像田里迎风长出一棵苗似的,他心里自然而然又冒出了翠绿清新的枝儿。他心思的藤蔓,总是有意无意喜欢向枝儿攀爬。枝儿是他沉闷生活的一扇窗,是他一个隐秘的梦。他出了口长气,坚定地离开父亲,离开义地。拉着自己月下长长的影子,知止踏露往东湾而行。
近年局势动荡,孙长腿走到哪儿也是枪套斜挎在身。他人长,两腿更长,走路像一架梯子。这种大大咧咧的弓腿梯行,显然也是他横行乡里威风八面的一种韵味、一种风格。孙长腿还是个佝背,这与长腿的梯行是相得益彰、相辅相成,无论行止都天然协调。佝背、短枪、长腿梯行,这成了孙长腿品牌形象的三大要素。
这晚,他邀了保队刘队副,关了门在家喝酒,一边也是等候知止。由于在家里,他枪套取了挂在所坐的太师椅背上。一张高大的八仙桌,就坐了他和刘队副两人。他依然大大咧咧叉开长腿,佝着背,有滋有味地品尝着杯中酒、盘中菜。刘队副是个矮壮汉子,干脆一只短腿蹬脱了青布鞋蜷到太师椅上。下酒菜肴,有脆脆爽爽的蒸腊猪耳、油浸浸的盐豌豆,煎得两面焦黄的阳干鱼,滑溜嫩软的爆炒藕肠。叶儿的饭菜素来整得干干净净,既火候配料硬软颜色好看,又能恰到好处突出各色菜肴本来的风味。
孙长腿屋宇比佘家的还要高大宽敞,也是三大间带阁楼,也是灰砖的封火墙到顶、黑子瓦的屋面起龙头高脊。虽然梁柱壁板比不上佘家的扎实,但一副大门却是异常坚固——柏木外全包的黑铁皮。知止踌躇了一忽儿,摇响孙家铁门上的两个大铜环。
“谁呀?”孙长腿拉长了腔调。
“是我,知止。”
等了一会儿,大门嘎嘎而开。开门的刘队副穿一只鞋趿一只鞋,斜着眼:“才来呀?”
“家里琐碎事多。”
“坐,坐。”孙长腿用下巴点了点空着的太师椅。
“孙队长,不是找我有事情说吗?”
“嗯。你爸是地方上的圣人,我也敬佩。他死得凄惨,蹊跷。保队一直在下力查办,而今总算查清了眉目。”
“是谁?是为什么要害他呢?”路上打定了主意要淡定应对的知止,也不禁前倾了身子,脸泛血色。
孙长腿朝刘队副那边扭头示意,对知止道:“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吧。”
刘队副拿着一把斧头,呈现于知止面前:“是在刘老二和刘幺巴做活路的东家屋里搜出来的,斧把眼里都是血迹,它就是杀死大先生的凶器。”
知止推开太师椅,身上打着冷战,接过斧头仔细观看。
孙长腿指导他:“看看斧头把的屁股吧。”
翻过斧头把的末端,知止看到,分明刻着清晰的一个字:贰。
刘队副一声阴笑:“知道是谁的了吧?”
知止点点头,齿间磨出三个字:“刘老二!”
“清楚了,就好。”孙长腿点点头,又抿了半口酒,更加慢条斯理,“过去,大先生对我有成见,我孙某人也晓得。唉,都是为了地方上清净,可孙某人就得做恶人。大先生是好人,大先生是个好人啦!可惜了……”
“刘老二!他们为了什么呢?为什么要害我爸呀?”
刘队副顺风点火:“他们是暗杀队,看谁不顺眼,都可以杀的。”
孙长腿摆了摆手,让刘队副别说,自己一板一眼地条分缕析:“大先生真是个好人,他两头都要做好人。他想驯服刘老二,一再叫他们不要在乡里寻衅闹事、不要在地方上拖枪带刀。真就有几个青皮小伙子听从大先生的,疏远了刘老二他们。可是,刘老二不是孙某人啊,大先生这回是竖了难缠的对头。是的,大先生命遭不测时,刘老二并不在潭子湾。但是事后不到半年,刘老二就去夜闯保队部搞枪,保队把他是当场正法。我们也才敢断定:大先生的死,有他一份;并且猜到:他们是为何容不了大先生。人家暗杀队可没有我孙某好说话,也没有我这样进不得退不得的苦衷哟。”说罢,他顿下酒盅,脸腮收紧,面色阴沉。屋内灯火高燃,酒气微香。
“那动手害我爸的,又是谁呢?”
“你自己去想吧。自己去想,自己去看。至于我们保队,是不会放过所有疑犯的,但目前不便对你说,也不想对你说。找你来,只是想化解你们佘家对保队的误解。地方上的平安,还是离不开保队的。保队呢,也要依靠乡民百姓。在这个乱党年头,还是要多和保队合作,你说呢?”说到最后,孙长腿用眼白狠狠地切了知止一刀。
知止打了个冷噤。他蓦然醒悟,孙长腿不只是在白眼切他,也是在借他剜他的父亲的伤疤,伤损大先生的在天之灵。他不知该怎样维护父亲,更不知该如何对待杀父的冤仇。他还是在黑暗里,他还是不知所以。不知道别人如何作为,为何作为;当然也就不知自己该当何为。漩涡中的刘老二已经消亡,他可以找谁了断呢?怎么了断?了断什么?知止镇定地看着孙长腿阴鸷的眼,点点头道:“孙队长,告辞了。”他至少知道,他不该留在这里继续让孙长腿当作靶子、当作伤他父亲的靶子。
孙长腿挥了下手背,不再言语。
知止出得门来,村落朦胧,月光晕晕。潭子湾的地界是狭小又阔大啊,他一时不晓得哪里是哪里。一堆堆黑乎乎草垛,一方方白生生场院。可是父亲呢?刘老二呢?心思堆成了坎,知止行走步子虚浮,一脚就崴出路外。不远处突然起了几声“汪汪”犬吠,才让他又识别篱笆和柴垛间灰白的道路。他心气浮躁,黯然神伤,扶住一棵树皮光滑的香椿,想稍事休息。这里月影错落,树叶清芬,他要让脑子空一空、让腿脚蓄点儿回家的劲。
五
并非月黑风高,明明风清月朗。是谁家的狗阴冷扑来呢?凶恶的“汪汪”声,陡地从篱笆边响起——在这要命的时刻、在这安谧的夜里,显得格外尖锐。
“突兀其来的,吓老子一跳!”刘幺巴猛地刹住脚步,低下本来矮小精灵的身子,向着荧荧发光的狗眼挥舞着手中的斧头。
“别管它,咬不死你。”走在前面的何牯子回头看了一眼,低沉地说。他襟褂遮盖住的腰间,鼓囊囊别着一把硬戳戳的短枪。他们一路脚步轻悄,没想在这里还是惊动了守夜的家犬。孙家大屋已经是耸立在视野,那龙头高脊不可一世地雄踞在清朗的月光中。
刘幺巴快奔两步,赶上牯子。他个子小,脚法轻灵。从小起的木匠生涯,练出他一身条索形肌肉。让他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却具有人不可貌相的爆发力和韧劲。他把斧头尽量贴身拿着,以防路人眼目。整个西大湖乡暗杀队,总共才有长短不一的几杆枪。潭子湾几个暗杀队成员,也就何牯子拥有唯一的一把短枪。两个多月前,刘老二就是为了搞枪,才葬送掉一条性命。孙长腿杀人不眨眼,心狠、手辣、眼睛歹毒!前几天又搜到了刘老二和刘幺巴做过活路的东家,搜出了那把染血的斧头。这样牵出来刘幺巴,逼得他日夜东躲西藏不敢现身。孙长腿带人找到刘家,乱翻一通,胡砸一气。临走还捆绑了幺巴的父亲,押到乡公所关了起来。孙长腿为逼问幺巴的去向,株连家人,滥伤无辜。不说刘父不会供出儿子,老人本来就不知幺巴下落。乡公所里打得老人没日没夜地号叫,吵得四邻不安。几天工夫下来,把个种田的老头就整脱了形,胳膊腿都整断。进去给刘父接骨的大夫,也是幺巴一边的人,自然传出的确消息。孙长腿这个杀星,在潭子湾地界,他和刘幺巴一伙人势同水火。幺巴早就渴望动手了,哪还禁得住孙长腿这次火上浇油。
门居然虚掩着!看来孙长腿是越来越胆子横了。不知是否刚才知止出门,孙长腿拿架子和刘队副故意都没起身——大意了,只任知止出去时顺手掩了大门。这一疏漏,给牯子和幺巴带来意想不到的方便。他们不用像事先设想的那样,伪装别人喊门,或者用斧头砸开后门。牯子和幺巴,各自从裤兜里掏出一条黑袱子,连鼻带耳蒙住嘴脸,只留双目在外。这一遮一露,他们的眼睛显得格外的神光炯炯、寒芒四射。
他们从狗叫时现身,就让倚着树失神的知止看见了。知止寒毛一乍,不禁往月阴树影里缩了缩。牯子,刘幺巴!他还不晓得,幺巴正在被孙长腿追缉。他们现在到这里来干什么呢?难道他们和孙长腿也有什么联络交易吗?知止不由得警觉地慢慢半蹲下来,生怕碰响了旁边的竹篱笆。转眼间,牯子和幺巴就到了孙长腿家门前。待到他们一哈儿探头探脑的停顿,特别是见到两人以巾蒙面,知止大略明了来者意图。他耸了耸鼻子,忽然又感觉到风中若有若无的水腥气。
牯子打头,幺巴紧随,他们踢开铁皮大门,旋风一样飙进去。孙长腿蓦地见到两个蒙面人闯进来,本能地一矮身,就去抓太师椅靠背上的枪套。牯子抬手就扣扳机,一枪命中。孙长腿觉得长腿被牛虻叮了一下似的,拉了枪套来不及取枪,回头亡命奔逃。这时,刘队副先是一枪阻住了挥斧而上的幺巴,接着又朝牯子砰砰两枪,打得烟尘障目。牯子掀翻酒桌,就地滚到一边。杯盘碗盏,稀里哗啦摔得满地都是。趁这空当,刘队副也推翻堂屋的灯盏,顷刻间躲得无踪无影。
就着房门缝里射出的灯光,牯子和幺巴相互扫视一眼,好像都没受伤。牯子摆摆头:“搜!”两人便分头往壁板边一闪,靠近有灯光的房间。孙家的房间多,牯子意欲速决,抬脚踹开这扇房门。只见里面一个影子一飘,牯子也早已一步跨入,举枪欲击。那影子侧对撞了上来,伸臂将他挡住,并轻声斥道:“出去!”
牯子一惊:“怎么是你?叶儿!”说着扯了扯蒙面的袱子,让叶儿认他。
尾随牯子身后的幺巴也愣住当场。
叶儿一哼,反问:“这是我的住房,怎么不能是我?”
“我要搜——”
“这里面只有我侄儿耀宗,他在养病,不能惊动!”
幺巴一听,抬腿硬闯。
叶儿又和身向刘幺巴斧口扑去:“要闯就先劈了我吧!”
吓得幺巴猴一样急往后缩。
牯子反身退步,招呼幺巴:“出去。”
两人刚退出房门,就遭到来自阁楼上的枪击。他们回头一跳,只得又躲进房门内里。牯子对叶儿道:“放心,我们立刻就撤。”
枪弹打在壁板和房门上,一打一个洞眼;打在立柱下面的石磉上,溅起耀眼的火星。
幺巴摇摇头,说:“今日不能得手了。”
牯子要求叶儿:“把灯熄了,我们好扯腿走人。”
叶儿“噗”的一声,旋即吹灭灯焰。孙家大屋陷入一片黑暗,只大门口月色苍白。
就在楼上打枪者失掉灯火准头的一刹那,两个蒙面人已经跃出孙家大门。
孙长腿此刻再也忍不住腿上的伤痛了,在阁楼上嗷嗷叫唤起来。刘队副这才从另一房间里蹦出来,提着枪现身:“杀手呢?杀手在哪?”他嚷是嚷,一时间却也不敢往大门外去追。
孙家这一夜晚是闹得天翻地覆,触目惊心。但历时却很短暂,两个蒙面人从进去到出来,就屙一泡尿的工夫。
蒙面人进进出出,还有孙家屋里闹出的大动静,都被一个人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他感觉像在看一场戏,一场刀枪拼杀血溅当场的戏。说是戏,可又分明和他的生活他的命运息息相关。他一直想平息杀斗之事,他没有父亲的胸襟能耐,所以只想远避。不料,还是让他亲眼目睹这一幕。并且在蒙面人冲出来的瞬间,为观事态而重又靠近孙家门口的知止,猝不及防竟然没有回避。刚刚扯下蒙面袱子的牯子和幺巴,和知止不远不近地打了个照面。两人一愣,也来不及作其他反应,吼着气跳过齐腰高的竹篱笆,从菜地里跑远。
狗又叫起来了!可月光还是那么清淡柔和,照着远近的道路、流水细语,在错落的房屋、树丛上微笑。
六
入秋了,鱼肥莲香,菱角像少女的乳房般饱满。青蛙已经长大安静,蛐蛐的弹唱和蝉声也一起弱了。今日天又多云,和潭子湾青青白白相映,不知云是会往散里走,还是会往雨里聚。就是晴天朗日,这高粱已经红得带紫,也不能再让它在地里风吹日晒老得开裂了。枝儿的地头附近,就只她家和四妈家的高粱还没开始砍。四妈的高粱今年发育迟缓,刚刚部分红旺。只眼伯家劳力不强,高粱也已经砍倒一半。
牯子逃亡在外,加起来已经有两个五七的日子。枝儿不晓得他日里哪里吃,夜里哪里睡。那还是夏季,就是牯子和幺巴袭击孙长腿的第二天上午,刘队副就带一帮人闯上何枝儿家的门,抓捕牯子。又是狗叫——村落有什么动静,狗总是先知先觉。“汪——汪……”枝儿家的黄狗尾音拖得婉转悠长,听起来好是惊惶。正在屋里的牯子,闻声从门缝往外一望,脸就黄了:“狗日的好快就来回拜了——保队来抓我的。”话音刚落,他和枝儿听到后门外竹园窸窣响,再从后门缝里看见屋后也已布人。牯子牙一咬,下意识伸手往腰间去摸。枝儿晓得他腰里是枪,把他手往下一打,头往灶屋那边一摆:“快,灶屋顶有个旧烟筒洞,洞口盖的簸箕压的砖头,掀开了上屋。”说着便将男人一推。牯子就势而去,蹿进灶房。他随手带上的门还在晃动,刘队副就已经带着两个人持枪从大门跃入堂屋。他们有人往卧房看,也有人在打量晃动未止的灶屋门。这时“啪”的一起清响,枝儿突然把石磨上点着的一盏长明灯连同灯座下的大碗摔碎在磨石上。不但惊得刘队副几个人回头,就连单薄后门外把守的人也破门而入。
我的个苦命的儿啊,
孤魂野鬼到处闯,
你不要惊怕不要慌,
回头就是姆妈娘吔……
枝儿撒开了怀抱哭唱。听知止和别人唱多了,她居然也唱得是那样有腔板。
刘队副眼一横,一手叉腰逼向枝儿。
枝儿迎着他哭诉:“我的耀宗久病不起,你们又不是不晓得。我点了长明灯引他魂魄回来,还烧了纸钱敬奉那些牵缠他的孤魂野鬼。你们这青天白日无事闯上门来,吓跑了我儿的魂魄,也得罪了孤魂野鬼。作孽啊!”
刘队副气哼哼地:“耀宗不是在孙队长家吗?”
“他人在外,他魂想家。”
这时,早已醒悟过来并到两间卧房与灶屋都搜索过了的跟班,大声报告刘队副:“人已经跑了。”
刘队副一只正手提短枪,瞪着眼围枝儿转了一圈,突地挥起反手,一巴掌打得枝儿坐倒在磨架上,这才摔门而出。
扑了一场空,出得门来,刘队副还是牙痒痒地不解恨,正遇上那讨厌狗背时狗不识时务地又朝他吠叫,便提枪射出一颗子弹,结果了枝儿家黄狗的性命。
即便在那天之前,牯子就已是三天两头往外跑,白天黑日没有一定之规,有时候几天几夜不归家。他的来去,紧张而神秘。哪怕牯子有时在家高桌子低板凳地坐着,敞开衬褂一五一十地喝酒,枝儿也感觉得出:他对鸡飞狗跳、风吹树响都野兔般的警觉。越是离多聚少,牯子越是珍惜怀里拥抱枝儿的时光。也不分白昼还是夜黑,他动不动就把枝儿脱得精光。他喜欢枝儿浑身肉肉的感觉,那雪一样清凉白净、又绸缎一样温软润滑的女人身子。牯子的舌头犁一样勤恳,耕遍枝儿身上每一处枝杈、每一处港湾。他迷恋上了他的女人,迷恋和枝儿情意绵绵的交缠、迷恋那腾云驾雾梦幻般相融的感触。枝儿的身体就是他温馨的家,是他的下锚的岸,是他的阴凉。他整夜地和枝儿相拥,倦软如泥了也不肯分离。只有在枝儿的体香中,他才睡得最死,做梦也踏实。枝儿晓得牯子是在生死的界边行走,还看见牯子带回过短枪。枝儿不问。正因为事情过于重大,她从来不问牯子在干什么,不问为什么。她只在牯子熟睡后,悄悄儿就着窗外的日光或者月光,久久地凝视强健的牯子黑红脸上放松的憨态,听他均匀的鼾声,轻轻抚摸他熟睡中松弛下来的光滑肌肉。她也不晓得,牯子的行事对还是错。她只知道,牯子不是没心没肺的男人、不是丧尽天良的男人。她常常这样看着看着就眉眼相凝,一丝隐忧袭上心头。因为她也不敢相信,何牯子行事就一定比佘大先生入情在理。大先生读了那么多的书,教了那么多的人,何牯子捉了那么多的鱼——可是还有孙长腿呢!她那个欺男霸女、伤天害理的妹夫!枝儿真不晓得谁对谁错,哪边占理。她只好什么也不问,不沾边,不想晓得那么多的来龙去脉、青红皂白。枝儿的回避,弄得牯子曾经含含糊糊地想对她有所交代,也不知从何说起。不说也好,什么都不说吧。后来何牯子就这么想:不说也好。
但是这一回,枝儿是晓得了牯子闯下大祸。叶儿告诉他,牯子上门用枪把孙长腿的长腿打断。孙长腿至今还不能下地走路,不能展现他佝背梯行的威凛凛风采。枝儿晓得,牯子一时间是再不能回来。
两个多月的日子里,枝儿只和牯子匆匆见过一面。那天向晚时分,是朵儿挎着个铲猪菜的篮子,慌慌张张跑回家告诉她:“大姐,快,快——高粱田里,快去!”“去搞么子事?”“牯子哥,在高粱田里等你!”“哪家的高粱田?”“当然是我们家的呀!”枝儿头巾袱子也没来得及包,便一边警觉地四处张望一边跑向她的高粱地。
牯子果然在那里,和他一起的还有刘幺巴。那时高粱已经长得有一人多高,遮得四面密不透风。她一眼看见胡子拉碴的牯子,是又黑又瘦,满身汗流,她便禁不住泪花闪闪。幺巴有眼头,早已避过一边。
牯子将枝儿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柔弱的肩膀:“别哭,我们以后会有好日子过的。”
“哪天哪月哪年啊?”枝儿是不敢期待。
牯子说:“快了,快了,天总是要变的,江山也是。”他也不知道快了是几时。
“我不要江山,只要我的男人回家。”枝儿终于大颗大颗的泪珠夺目而出。
“总要回家的,总会回家的。”牯子的语气也茫然。
“你不要再冒闯了,世界这么险恶,你不要把我的男人一条性命弄丢了!”枝儿越来越紧地抱紧牯子,哭得呃呃有声了。
牯子不知说什么好,不知如何安慰他的女人。沉默了好一会,他幽幽道:“我们血管里流的是水。”
枝儿抬起小小的肉拳头捶打起他:“我不要你这么说,我不要你瞎说。”
“真真确确是啊,人是水,草木庄稼也都是水。”
忽然幺巴在一边急切地叫了起来:“牯子,该走了。”
枝儿和牯子,都不再说什么。枝儿只用潭子湾一样深的眼睛看着牯子,看着他的男人,看着他男人布满血丝的眼睛。牯子低垂下头去,潜水似地在枝儿胸脯的波浪间埋了一哈儿。而后又拱起嘴来,罩鱼一样地亲着枝儿的额头、腮边,亲着女人的湿软和暖香。枝儿任由摆布,只觉得连脖子带脸都火热又冰凉。兀地,何牯子就放开了她,枝儿就看见丢下她的人和幺巴在高粱地里匆匆穿行而去、匆匆消失了背影——头也没回。一切,好像是在梦中。
这一别,风吹高粱,雨打荷叶。早起的星星,晚睡的月亮,枝儿星光月光都晓得:牯子是长时间再也不能回来。
今夜露水明日太阳,一垄垄高粱它不管不顾人间事,已经长得摇头晃脑籽满穗红。
一早一晚,树阴开始下凉。昨天,扯了一哈儿天气,知止就和枝儿说好了,今日帮她开镰砍高粱。
七
知止种田打鼓都是一把好手,今日才半天时辰,人多高的高粱,就已经被他一把大砍镰哗啦啦地放倒一大片。枝儿的活路,就是用弯弯的小镰刀,把知止砍倒并且拢堆的高粱尖上那穗儿,一根儿一根儿叼下来。
刚才在地头吃的中午饭,是枝儿起黑早点灯做好了带来的。他们的计划是今天要把枝儿的高粱砍一大半。田里吃饭省时。这一刻,枝儿已经斜躺在高粱堆上悠悠睡去。天高地广,一眨眼她就睡得那么沉,一哈儿就睡得这么香。她是太累了,缺瞌睡。刚才,她还和躺在高粱堆另一边休息的知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呢。她忧心儿子耀宗的病情:“耀宗和你姆妈一样了,不说话,一日一日地不说话。”“病要找到高明的大夫确诊才好,才好治。”“谁说不是呢?”“确诊了,才好对症下药。”“就是药铺的大夫,也说要收收魂看。已经请人试着收了两回,到观音寺拜菩萨也拜了几次。可秋凉了,还不见孩子好转。哪天,你也帮忙做场法事,给耀宗祛一祛邪吧。”“嗯,再说。”“嗯……”
听不到枝儿的回音了,只有风在沙沙响地逗弄着高粱叶。云朵下,知止坐起一看,看见枝儿的眼睫毛水草似的安静又繁密。她头发那么青乌,一绺一绺不是这里就是那里在闪亮。天光云影镀在枝儿脸上,轻淡地聚散。知止一直就有些迷惑——枝儿她怎么就晒不黑呢?她是湖水覆盖下的莲藕吗?她自己就是荫翳的杨柳?那么多的日头,那么多的风雨,那么多的霜雪雹子都加在这个女人的身上。她忧虑儿子的病情,她牵挂牯子的行止,她担心叶儿的家事,她心疼朵儿的孤弱。知止水獭一样悄悄地靠近枝儿,半跪半坐在这个熟睡的女人身边。枝儿胸脯轻波起伏,小巧鼻翼微微翕张。知止看得清她脖子上脸腮边一根根细绒绒的寒毛,那么细小,那么纤柔,泛出哑白的颜色,再一看又是浅黑,再一看又仿佛是淡黄。这些阴细的寒毛,有时也在轻巧地荡漾,在风中,在女人自己的气息中,就像水草在波涌里荡漾。知止突然小偷一样大胆地,握住枝儿的手。女人手指半蜷,知止轻巧地伸出两只手指,放进女人的手心,然后合着外面的手指微微加上一点握力。女人的手指像长大的蚕,可是比蚕更有韧性更加密致肉实。这手指让人触之怦然心动,这手指附着让男人心思融化的魔力。睡着了也有这魔力。
这时,其实枝儿已经醒了一些。她眼睑和睫毛依然那样闭合着,胸脯起伏如故。但她知道了知止手上的乾坤,不忍惊破梦中人。是的,枝儿醒了,知止反而是梦中人。枝儿知道知止天生一副笑模样却内心苦闷,知止经常打丧鼓也是在打他自己的苦闷。枝儿知道知止喜爱她,更知道这个男人疼惜她——疼惜得生怕表露他对枝儿的喜爱。枝儿怎么会忍心惊醒这样一个男人的这样一刻温存呢?枝儿不晓得,她是喜爱牯子多一点还是喜爱这个知止多一点。牯子的威猛,知止的细致,合成一个男人就好了。其实刘老二不死才好,那样别人谁也与枝儿不相干。别的男人再好,那是别的男人啊。枝儿心里就像这长了草的高粱地,有些荒野,有些杂乱。
知止沉浸在自己的梦中,他只敢在枝儿睡梦时放任自己心思野马脱缰。他怕自己的手指在枝儿手心停留太久,怕自己受不了那一忽儿温一忽儿凉又一忽儿沸的女人手的温柔。可他又舍不得抽出手指,他的劳苦孤单的手指。再停留一会儿吧,就等这阵风再吹过,就等这片云再飘过。他姆妈哑巴一样活着,他媳妇像一架枯篾黄纸糊的破风筝。他唯一敬仰爱戴的父亲,又是那样惨不忍睹地离他而去。他的苦向谁去说?众人只晓得他的丧鼓打得好,他的丧歌唱得好,哪里知道他是借别人的由头,抒自己的块垒呢?他可以不唱自己的事,甚至不唱自己的词。但他能深深沉入那调子,那唱腔,那鼓点,那香火缭绕的氛围。那让人醉,让人沉静,让人机敏,让人明澈,让人不用哭也不用笑就能驱散心中的黑暗。一滴泪水滴落到枝儿脸上。知止一惊,这完全是在他懵然不觉间发生的。他怎么会流泪呢?他怎么会又怎么敢怎么忍心惊醒枝儿呢?枝儿醒了,睁开潭子湾一般清明的眼睛。是小睡后更加灵动的眼睛,此刻又有一丝孩童般惊诧神色的眼睛。她是条件反射中睁开双目的,她不知道为何脸上滴水。但她一睁开眼睛的刹那,一看见知止那雨后田垄般泡松却净洁的眼睑,她就明白了怎么回事。然而她本能的反应却是:“下雨了吗?知止哥。”知止已经慌张地抽出了手,又慌张地摇摇头,一笑:“没有呢。”
枝儿扯住知止的褂襟坐起,顺便伸了个婀娜的懒腰。
又要开工了。枝儿还想和知止扯一哈儿闲话,知止却说:日头走得快活路不能耽搁。他又喝了一大杯三匹罐茶,虽然枝儿烧的茶没有叶儿烧的香甜,但却比一般人家的茶水细软醇爽。枝儿又呆呆地看着知止,看他那仰起脖子喝茶时咕噜噜滚动的喉结,像是灵活的鼓槌槌头在梆地梆地敲。知止抖开黑袱子长围腰,系在他细而结实的腰杆上。然后提起大砍镰,拨开一些遮路的高粱叶秆,大步流星地走到他上午砍到一半的田垄那边去了。留下枝儿独自在这边,一时有些失神。她差一点要跟着知止往那边走了,但随即明悟自己是要留在这里继续割高粱穗子的。她捋了捋有些散乱的头发,又往头上包起了蓝布袱子。自己对自己哑然一笑,便也操起了镰刀。
又割了有小半晌,枝儿开始惦记着:知止是不是又渴了呢?天干秋燥的,砍高粱可是个红汗白流的活路。她正犹豫,要不要送茶过去。突然间,高粱地里就响起“哇”的一声大叫,叫声听去是那样凄惨,擦得高粱叶也昂昂作响,瘆人瘆到心角落里,枝儿不禁打了个冷噤。她心里不安了,直起腰来,立即又听到更加惨烈的大叫:“哇——呀!”是知止的声音!枝儿瞬间脸色煞白,接着就听到高粱地里嚓嚓直响似乎有人跑动的声音。跑的人远了,枝儿兔子般猴起腰一跳就往知止那边奔去。知止躺在血泊里,和他父亲大先生一样,是被人用斧头样利物砍在了脖颈。伤口不知深浅,但血显然是流红了田垄。他卧倒的地方,被血浸得比高粱根还红,比高粱穗还红。枝儿扑倒过去,搬起知止的头颈。知止望着她笑了笑,其实可能也不是笑,只是他天生就有的那笑的模样吧。枝儿扯下头上的蓝布袱子,抖了抖灰尘,就往知止伤口上堵。知止摇摇头,血还在涌涌地流,看来止是止不住了。知止蓄着气、鼓着劲要说话。浓郁的水腥气,这时浪一样向他扑来。枝儿泪水直漫,低下头去凝听知止说话的声音:“不是、不是牯子。”枝儿听了,舒了小半口气。知止说罢,对枝儿微微一笑。这次是真正的笑,是云散天开,是鸟飞鱼跃,是树绿花香。枝儿的半个身子,也已经让知止的血染红。她的身上,看上去比知止身上血还要多。知止使出最后的力气,拼命喊出一句:“我的个——姆妈娘呃……”是喊又是唱,它的高腔在枝儿耳际回荡不息、震荡不息。这是知止唱给自己的丧歌吧?刚刚喊罢,刚刚唱起,知止就头一歪眼一闭,在他喜爱的枝儿丰膄的大腿上睡去。气息消去,忧愁散尽。在枝儿的荫翳中,回复了他那天生的、骗人的微笑模样,沉沉睡去,再也不会醒来。枝儿看见,知止闭眼闭得有些缓慢,有些不甘,有些不舍,有些无奈。
“哇——呀!知止哥哥啊……”枝儿放声恸哭。云也叆叆,风也迟迟。但是没有人知道知止走了,没有人知道枝儿的知止哥一去不回,没有人听到高粱地里枝儿哭也哭不畅的哭声。枝儿紧紧抱住知止的头颅,血染的头颅。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让她的知止哥血洒垄亩?知止哥是在帮她抢收一家人糊口的粮食,知止哥没做坏事。她就相信,知止哥从来都不会做什么了不得的坏事。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争田土吗?是为争粮食吗?是为争女人吗?知止说了,不是牯子。他不说是谁,却也要用最后一丝气力告诉枝儿说不是牯子。枝儿知道,知止是疼惜和关爱她到了骨子里呀!知止是与世无争的呀,他比他父亲更加知足知止。真要为争田地争女人,就是血洒野外,枝儿也懂得这其中的板眼。可现在这样无事造事,夺人性命,究竟是为的什么呢?知止的血是水么?干干净净的土地又有何辜?何必血洗?枝儿盘不清理不顺。她不明白,人为何比豺狼虎豹还要凶狠无情。她抱着她的知止哥,弯下腰去,低下头去,几分亲切几分敬畏地,轻轻儿吻着这个男人刚刚闭上的、眼梢微微上翘的眼睛。知止的身体温热尚存,却也在渐渐凉下来。知止是真正去了,孤零零沉入了永久的无边黑暗,有谁能为他打丧鼓唱丧歌超度送行?“我的个姆妈娘呃!”知止最后一瞬为他自己唱过,已经唱过了。枝儿抱着他,感觉就是抱着自己的哥哥、自己的孩儿。孩儿睡着了,哥哥睡着了,枝儿在这世上又孤单了许多。她移开知止的身体,自己又匍匐向知止身边的土地,血涔涔的土地。她抓起一把殷红的土壤,这是知止哥的血啊。知止的血,和枝儿的土地混合在一起,渗透在一起。“知止哥。”她轻轻地叫唤了一声,慢慢撒下泥土,又抓起知止的手,平静地看着知止再无表情的面容。枝儿平静了,她胸脯也平静了,肩膀也平静了,心气也平静了。她知道,知止哥是先一步走了。
“咕咕——咕!”斑鸠在叫。天上云漂云涌,会有雨落下来吗?西南风不紧不慢吹着,高粱叶子在风中沙沙响地摇摆,像鱼在水中一样悠闲自在。
八
牯子是在一个雨夜回来的,瓢泼的大雨。刘队副带人,把他从西大湖乡公所押到潭子湾保队部。秋雨很凉,夜雨更冷。枝儿一身破蓑衣旧斗笠,候在保队部外一棵苦楝树下,淋了半夜的雨,也没能瞄到牯子一眼。他们说他伤了、睡了,不让见。说他在大湖那边被抓捕时就受伤了,说就是不伤不睡也不能见。说他是凶犯、要犯,能见时自然就会见到。
枝儿冒雨又往家里赶,她还惦记着耀宗。耀宗近段日期又在低烧,一个三岁多的小人,骨头戳得穿脸,是那么黄皮寡瘦。更要命的是,孩子自从回到家后,就不开口说话了。和佘妈一样,他能听见也有反应,可就是什么也不说。点头或是摇头,可就是不说,成了一个病怏怏的活哑巴。他吃饭也懒心惰意,一天到晚只是三匹罐茶喝不赢。那落寞的神情,成天帘子样挂在一个孩子脸上。枝儿每一照面,就心疼得想转身抹泪。药是熬了一罐又一罐,收魂也收了几次,都总是不见效用。再送他到叶儿那里去调养吧,又有孙长腿硌在中间。自从牯子伤了孙长腿又逃亡,两边就结了新压陈陈压新的疙瘩。就是叶儿她自己,如今在孙家也总不能伸腰展眉,日子是过得一天没有一天和平。一路的雨水,一路的泥泞。枝儿一心挂两头,头重脚轻,路上摔了几跤,才摸黑回到家里。
枝儿翌日迟迟才醒,睁眼一看,窗外竟是红日高照。她火燎着似的一惊而坐起,这日头会是一个好兆头吗?她人一溜,穿衣下床。让朵儿照看耀宗,她得赶紧再去探视牯子。田边的道路,半是枯痂半是残泥。沿路的树叶,在有一片没一片地飘零。鸦鹊也早已出窝,展开黑白相间的翅子飞越道路和田野,四处觅食。太阳照在人的身上,应该是暖洋洋的,但枝儿身子骨里头,却就是热乎不起来。
到了保队部,晴天一声霹雳!值岗的讪讪念道:“迟了,来迟了,人犯已经正法啦。”
天旋地转,枝儿顷刻间就要跌倒。但她惨白着脸咬牙挺住。她硬挺住了往保队部屋里闯,这次值岗的没有拦阻她。她进到里面,一眼看到孙长腿。孙长腿站起来,缓缓迎了枝儿两步。他那佝着背梯子样的行走,还是有些微的跛。
“人呢?我家的人呢?”枝儿也有对人冷峭的时候,她脸凝寒霜话里结冰。
“他们自作聪明,以为蒙了面杀人我就认不出来——他们还怀疑是佘知止告发。可怜了佘大先生啊,一生刚直却不得好死!一个儿子比女人还窝囊,怎么也会做了冤魂呢?”孙长腿一脸阴鸷,自说自话,突然话锋一转逼问枝儿:“听说了吗?佘知止也是他们杀的。”
“听说过,听知止亲口说的——不是牯子。”
“是他,是他的同伙刘幺巴!”孙长腿恼火地吼叫起来。
“我要听牯子亲口说。”
“哼——卯时已经正法,天刚刚放亮就执行了。”孙长腿又从容起来,脸上浮起一撇冷冷的笑意。
孙长腿越从容,枝儿就越绝望。苦楝树的黄叶飘进窗来,保队的桌椅和枪架都开始飘浮,孙长腿这架梯子也开始飘浮。
但枝儿还是希望孙长腿的从容有什么破绽,她抱着最后的希望又颤声追问:“怎么走的?在哪儿?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孙长腿收敛起阴笑,简洁明快地告诉她:“在潭子湾沉了水。”
枝儿再也支撑不住,伴着飘零的苦楝叶,当场昏倒在地。
枝儿这次醒来,日头已经偏西,人又在了自己家里——睡在米汤浆洗过的干净床单上。朵儿告诉她:是孙长腿通知了只眼伯,只眼伯和四妈用手推车拉她回来的。
朵儿端来她煮好的绿豆稀粥,里面还打了两个嫩嫩的荷包鸡蛋。枝儿摸了摸朵儿的头发,柔声道:“朵儿好能干哟,和你二姐一般。过来,大姐给你梳梳头,好啵?”
朵儿扑到她怀里,可旋即又起身说:“大姐你先吃,吃了再给朵儿梳头不迟。”
枝儿凄然一笑点点头,端起青花瓷碗来吃。可她只喝了两口粥、吃了一个鸡蛋,就再也吃不下。不是吃不到嘴里,是喉咙发硬,东西哽在里头吞不下去,也不想往下吞。她放下碗筷,给朵儿慢慢梳头。梳罢:“去拿点香油来,大姐给你头上抹一抹。”
朵儿睁大惊诧的眼睛:“大姐疯啦?炒菜不吃油了?”
枝儿莞尔一笑:“朵儿会当家理事了。家里油米都还有呢。”
朵儿便颠颠地往灶屋跑去。
末了,枝儿又吩咐朵儿:“去,朵儿,到你二姐家去,快去快回。告诉她牯子哥出事了,要她回来一趟。”
“好吔。耀宗睡着了,大姐你别吵醒他。你也还睡一哈儿吧,等我回来烧晚饭火。”
枝儿嫣然一笑。朵儿两根小黑辫,在门外西斜的太阳下闪着淡淡的芝麻油亮光,一甩一甩地跑远。
枝儿亲了亲熟睡的耀宗,又生怕惊醒他。便旋即放开,只呆呆地站在床边望着久病的儿子。耀宗睡得长,一边脸上起了床单的褶印。透射窗户的阳光映着他瘦小的脸,也显得有了些血色。
枝儿打开吊着铜皮锁扣的柜门,自己换了身干净的蓝素布衣裳。对着镜子照一照,蓝衬褂围领更显出她脖子脸的白皙。她有点哀伤的羞涩,但也是一闪而过。
她出得门去。夕阳暖暖,秋日的树影依然婆娑。菜园里白菜萝卜,都长得叶子绿茵茵的。枝儿咂了咂舌头,好甘爽的秋风啊。她伸手扶了扶她的篱笆,她亲手栽的茶槿篱笆、会开花的篱笆,她经手多年的菜园篱笆——牯子也曾帮她补过一回桩呢。可怜枝儿家的狗已经死了,那守家门守篱笆的黄狗,是葬在了屋后的竹园。牯子哥要葬在哪里呢?都要走的,迟早而已。人也罢,狗也罢,草木庄稼也罢。牯子说的,草木庄稼都是水啊!
潭子湾阔大又悠长,与远处的西大湖蜿蜒相接。深深浅浅的水,曲曲折折的湾,花开花落的莲,时沉时浮的鱼。牯子哥,他在哪儿呢?枝儿知道,沉水是怎么一回事。它是一种刑罚,一种惨无人道的乡土酷刑。先将要处决的人绑在梯子上面,再连人带梯子插入深深的水中淤泥。就这样窒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窒息一个个严重冒犯家法或乡规的男人或女人。一串水泡冒起过后,就会一切归于平静。牯子哥,你在哪儿呀?你不罩鱼了吗?枝儿和鱼儿们都在等你呢。你为么子事不来了呢?你是困在了梯子上啵?孙长腿那梯子!你不能找枝儿了啵?那枝儿来找你呀,牯子哥。
枝儿整了整头发和衣裳,鞋也不脱,往水里蹚去。黑鱼苲草啊、花鱼藻啊、扁担草啊,还有些水面的菱角藤叶,都一步步牵着她。枝儿也不避,只是觉得亲近。水腥气升腾而起,潭子湾就是她和牯子、知止这些热血男女的世界,归宿。该走的都要走,迟一步早一步。“牯子哥——知止,我来了……”湖湾的水和枝儿汩汩细语,已经淹没了她婀娜的腰肢。枝儿一步步缓缓前行,像腾云一样感觉空灵。水便一波一波地愈涌愈深。
傍晚的潭子湾静得像阴间,何耀宗的出现像是幽灵。“姆妈!”枝儿听到清脆的一声叫,是耀宗吗?是做梦?她急切回首,眼睛一亮,果然是儿子耀宗追踪而来!耀宗他开口说话啦!他是怎样跟来的呢?“哇!”哪里又传来一声凄厉的老鸹叫。残荷那边,几只野鸭随波逐流。水腥气侵入骨髓,湖面风沁人心脾。青草地像云一样托起耀宗,树木的绿阴像涌浪一样淹没了他。枝儿转身向岸上的儿子奔去,她甩开手臂,胸乳前突,黑发飘散,满眼潮水。“我的——姆妈娘呃……”在她自己蹚起的哗哗水声中,耀宗的叫声像是哭喊又像是歌唱。芦苇萧瑟,烟笼四野。潭子湾的天空,秋叶纷纷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