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戈壁人

赵胜勤

前面是大漠，背后是大河。南北是大山，中间是浩瀚的戈壁滩。

我曾是大戈壁的新移民，听说过雄奇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大戈壁曾是嶙峋的怪石。在大海翻腾的时间里，天鸟将怪石孵化成卵石抖落在大浪淘沙的温床上。突然有一天，时间把细沙的睡床骤然隆起，大海向东流去。于是这里取名戈壁，卵石成为戈壁的伴生儿，永远留驻在这里。

一次次我迎着吹来的狂风，打开胸襟，去审视戈壁和卵石，去诵读大戈壁的苍凉和壮阔。面对严酷的环境、封闭的地理，我向大自然寻问什么呢?

人类最初的道德是否来自这里?当地土著谦卑地接待了移民。我曾为了生计在戈壁行走，多次经过村落，垒村老小就把我围住，问这问那。“吃饭没有?”“没呢!”于是有人拿来馍馍，有人干脆拍着肩膀，“走，到我家吃去”。在荒芜千里的戈壁，车坏了有人帮你修；驴饿了有人找草料：人病了有人会把你领进家里照理。他们想，在戈壁一个人有难了。没人帮咋办哩?帮，能让你脱离绝境；不帮，就是把你置于死地。或许城市人会嘲笑土得掉淹的戈壁人的憨傻，但当我走出绝地再回望他们时。才发现那一个个血肉丰厚的人以厚为道的厚道，竟如此美丽。我曾多次遇到大风起兮，狂暴肆虐，土坯的院墙被推倒，房顶上的横木满地跑，甚至树木也连根拔掉。这时。没有组织，没有号令，人们本能地冲在一起，手挽手，身贴身，筑起一道道防风墙。这时我才体悟到，何谓同生共死，何谓相扶相助!因此。当我无论走到何处，只要听到戈壁人的声腔，就会与他们聚拢在一起。叙说那生命与鲜血、汗水与意志的经历。

人类最早的精神情感是否来自这里?黑夜，地窝子顶上棚着玉米秆，压一层砂土保暖，这是戈壁人的巢穴。沙暴袭击。睡在玉米秆上的被窝上竖起一堆堆的沙漏。黎明，梭梭柴已燃成白灰，睡时戴的帽檐上结成一串串冰凌的晶体。数学中的几何图形，成了生命中的几何形体。在这被称为世界风库的黑夜，才感知自我才是一切。手掂着一块卵石。只觉得与它相比自己生命如此轻薄和渺小，顿感一种凄凉和感伤。男人的心渴望着慰藉，女人的心渴望着慰藉。就在这时，爱情悄悄降临。渴望的心交融在一起。尽管情人的呼喊只能暂短压住门外狂风的吼声，但人们能从爱情里获得一种神秘的永恒力量，与残酷的世界抗争。这时，我才读懂了哲人的隽语：爱情是人类无望人生中惟一的救赎，是人在无边沉沦中本能的呼号。这是一个雁过不留声、人过不留名的世界。日月转换，春夏秋冬。人们在窝棚的房檐下，送走了一个个类似的太阳，迎来了一个个不同的月亮。

人类对死的阐释是否来自这里?古长城的边墙，散落着建筑者发糟的白骨。秦时的明月汉时的光，照亮过卵石堆砌的英雄雕像。无边的戈壁，飘飞着放逐的冤魂。死，或许是被掩埋在流沙深处。或许是被秃鹰啄吸了血肉。死在这里，是悲壮还是壮丽?是伟大还是渺小?我顿然醒悟，每个人都怀有最大的人生意愿，他们要么是怀着理想来这里寻找归所，要么是否认了人间的规则捍卫了自己内心的准则。面对死，有谁还不激起鞭策的力量呢!

流逝的时间无处寻觅，只有卵石陪伴着戈壁。它像是时间的赋形，记录着一代青年凄风苦雨、艰难困阻的经历，又记录着一代青年磨砺毅力、追问生活的心路。

大戈壁太深奥了。真让人难以读懂。昔日，戈壁人在厚道中遭受过贫穷的煎熬，在剽悍中展现过刀光剑影。而如今，绿洲上琳琅满目的商品，戈壁深层埋藏的宝藏。让现代人享受着恩惠而备觉荣光。这儿曾是荒凉的世界，现在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五光十色的世界。厚道发出悲痛的哀伤。而固守本土的戈壁人却坚守着厚道，但贫穷却依然如故。难道厚道不归属富有，只属于贫穷?戈壁人的头脑搞懵了，看不清，说不明。他们站在得与失的临界点上，两难抉择，踌躇不定。这是一次对坚守的冲击和考验。戈壁人想过上现代的生活。就得弥补自己的缺憾：想拥有财富，还不能丢失自我。戈壁人面向新生活，正在进行严酷的自我审视、自我批判、自我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