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笔下女性性苦闷的悲剧命运探微

2009-07-23黄伟雄

文教资料 2009年15期

黄伟雄

摘要：白先勇描写的女性角色，形象独特鲜明、样貌神态标致可人。他借着多样化的写作技巧，探索女性的内心世界，描绘女人难以启齿的性苦闷，以及心理的挣扎。白先勇大胆地从女性角度切入，再以委婉的小说手法，勾勒女性难以告人的性苦闷，把女人无法发泄的郁闷写得淋漓尽致，同时亦抒发其对女性面对性苦闷痛苦之怜悯情怀。

关键词：白先勇女性性苦闷悲剧命运

白先勇是一位善写女人的现代小说家。白先勇小说里的女性角色性格形象鲜明，风采样貌琳琅满目，生活经历也多姿多彩，其中包括以女性性生活为主题的小说。此类小说主要是以女性为轴，性苦闷为纬，以纬显轴，借着独特的创作手法将女性难以告人的隐私——女性面对的性苦闷与内在的挣扎，坦然展现在大家面前。中国封建社会对“性”是特别敏感与难于启齿的，尤其是妇女们的性事。中国一般的妇女在结了婚之后，都会认为自己应该嫁夫从夫，凡事都必须以丈夫的快乐为中心。正所谓：男人有着千思百虑，而女人仅有一虑，这就是博得男人的欢心和宠爱。①在性事方面，女人应尽的责任就是取悦丈夫，让丈夫在性事上得到至高的满足，而自己在性爱上的感受就往往轻易地被忽略。中国封建社会有两种事情，大抵是只能做不能说的。一种是帝王统治的权术，另一种是“床第之事”，即两性生活。“床第之言不逾阈”，更不用说形诸笔墨了。②这使得许多年轻夫妇，在面对隐秘的性事问题时，都觉得异常地茫然失措。确实在弗洛伊德理论出现以前，对于性高潮的说法是备有争议的，因为妇女并不被认为能够享受性生活。正经的女人只能咬着牙屈服。③直到欧洲兴起了新时代女性解放运动之后，许多的女性开始有意识地了解到，女性们应该有权利在性生活上享受更多的快感。然而，事实的真相却与理想的追求落差太大，现实中依然还有不少的妇女，在与丈夫发生的性爱过程中，不但没有在生理上得到应得的性满足，而且性爱也没有为她们带来任何心灵的慰藉与安抚，更甚的是她们还得默默承受与丈夫发生性爱关系后所带来的痛苦。白先勇是一个独具慧眼的作家，对生活中的细节观察细微，并以他特有的敏锐视觉和现代创作手法，精心地将女性面对性苦闷的哀伤与无奈描绘于小说，感叹与控诉命运对女性们生理需求上不公平的对待。有鉴于此，《闷雷》中的福生嫂、《游园惊梦》中的钱夫人，以及《玉卿嫂》中的玉卿嫂，就成了其短篇小说描述女性性苦闷的典型对象。白先勇小说主要的叙事关注是感叹充满悲剧意蕴的人生，并从女性性苦闷的悲剧中传达出女性们的悲剧命运，揭示出女性基本人性被戕害的悲哀。

一

在婚姻制度里的夫妻，彼此之间的甜蜜爱情与性行为是相辅相成的。两人借着发生在婚姻内的性关系，使炽热的爱情通过同衾共枕得到尽情的流露，④肯定是一件理所当然、无可厚非的事。因此，在全世界几乎一切道德戒律中，尽管一切形式的性活动都会被视为犯罪，但是它们却都接受婚内性交合。⑤美满的婚姻性生活不但可以提升夫妻之间的爱情、巩固彼此的亲密关系，而且提供了彼此倾诉爱慕恋情的通道。对于大多数女人和男人来说，在他们的一生之中，在婚内性交合中实现的性释放，超过任何一种形式的性行为。⑥因此，夫妻之间在婚姻里的性生活则必然是快乐与满足的。然而，若是丈夫经常无法满足妻子的性需要，就会迫使妻子面对严重的性苦闷。如此严重的性苦闷，经常会导致她们内在的乖戾之气难以消散，在安静中显得异常躁动，处事待人会时而糊涂时而清醒，远非一般心理苦闷那样的安然与平和。有鉴于此，白先勇从她们面对性苦闷的痛苦之中，揭示出她们在生存困境中的挣扎，感叹专横霸道、唯我独尊命运对她们人生际遇无情的戏谑与捉弄，并且抒发了对她们悲剧人生的怜悯情怀。

白先勇善用冷静的思考、犀利的笔锋，深入女人的内心世界去探索，挖掘女性现实生活中所面对的性苦闷。他从个别不同人物的遭遇与心理活动方面，巧妙地运用现代小说的表现技巧，凸现人物面对性苦闷的复杂内心世界，大胆地抒发了女性难以启齿的心声。《闷雷》中的福生嫂在和马福生洞房的那一夜，就意识到专横霸道、唯我独尊的命运，在她的人生际遇上开了一个玩笑，正因为在众多追求她的小伙子中，父亲竟然为她选了一个性无能的丈夫，福生嫂从此就完全不能从丈夫身上得到任何的性满足。对于一个有正常生理需要的女人，在性事上不能够得到满足，极容易红杏出墙，因为她们既然不能够在自己的丈夫身上得到性满足，就期望能够从别的男人身上获得满足，弥补自己性欲上的缺憾。但是，在婚姻制度的束缚与社会道德枷锁的控制下，女人若对自己丈夫不仁不忠，肯定不是一件社会道德伦理能够容忍的事。一般女性在夫妻性生活上不能得到满足，经过长久地压抑后就会变得脾气乖戾暴躁，经常会借着一些诡异的手段来发泄自己心中的苦闷。中国古籍就记载过一桩梁元帝萧绎的王妃徐昭佩所做过的风流趣事。当萧绎还在当湘东王时，她就嫁给了萧绎。奈何这段门当户对的婚姻却导致她面对严重的性苦闷，令她对婚姻生活和性生活感到极度的不满，心里非常郁闷。因此，就自恃出身名门显贵，胆敢以嘲弄皇帝的做法，来发泄性苦闷和内心的痛苦。萧绎是独眼的，于是她在皇帝面前只作半边打扮，名曰“半面妆”来调戏皇帝，她的理由是一只眼睛只允许看一半的脸。⑦ 性苦闷的折腾与煎熬，往往会导致女人性情发生巨变，行为也变得目无尊长，无法无天。由此可见，徐昭佩就是为了要发泄性苦闷为她带来的痛苦，竟然不顾生死，放肆斗胆地去挑衅皇帝，确乎是其煎熬已经令她难忍至牺牲生命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了。毋庸置疑，女性如果在婚内性交合中长期达不到性高潮，抑或仅仅是达到而频率不够高，那么确实会给婚姻造成相当大的危害。⑧实际上，夫妻两人要拥有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彼此之间不但要在精神上与情感上相互依托，而且要在性事上相互享受缠绵的甘甜，唯有这样，夫妻之间的情感才会更加融洽与快乐。由此可见，性在人类生活中无疑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可以说它渗透于整个生命。⑨

由于导致女性无法达到性高潮，也可能引发男性相当强烈的失望。⑩女性作家契约式爱情的发明者波伏娃在其著作《第二性》中曾言道：“如果丈夫唤起了女性的肉欲，他就会使它表现于为一般的形式，因为他并不是作为个人被选中的；它就会使妻子随时准备在别人的怀抱中寻求快乐。”{11}正因为如此，《闷雷》中的马福生在福生嫂生日的那天晚上，就借故离开家里，剩下刘英同福生嫂在家里一起庆生。几杯黄汤下肚后，刘英的身体与福生嫂变得非常贴近，刘英那充满男人魅力的喉骨在她面前一上一下。刘英当时亦是欲火焚身，福生嫂梦寐以求的性满足马上就可以轰轰烈烈地发生。然而，福生嫂却在性欲高涨的最后关头惊慌地逃跑了。从人性的角度审视，这无疑是一个极度悲哀与残忍的“悬崖勒马”。然而，追根究底，社会伦理确实不容她违反妇道而为所欲为。由此可见，悲剧不仅仅意味着悲惨的结果，更大的悲剧是在理想和现实的双重挤压下，主人公难以抉择的痛苦。如此痛苦虽然撕心裂肺，但白先勇还是在顾及社会道德伦理的前提下，没有让性欲的冲击轻易地把中国传统道德的防线冲破，反而使“食、色性也”的欲望，提升到“仁”的境界。

二

在任何实行婚姻制度的社会，正常的夫妻在合法的婚姻范围内，享受彼此性生活的鱼水之欢，传宗接代，原本是合情合理的。然而，若是夫妻之间的年龄差距悬殊，往往会导致性生活无法达致性需求的满足，引发其中一方在性需求上出现缺口。白先勇就在这个主题上大胆地探讨了老夫配少妻之间所产生的性苦闷。年轻的女性配上年长的丈夫，在性事上出现极度不调协的状态，问题一般源自于年纪比较大的一方，生理生命迈向正常老化的缘故所致。白先勇在《游园惊梦》中深入浅出地将老夫少妻之间的性苦闷窘境坦率地描写出来。回想当年蓝田玉嫁给钱鹏志时才刚满二十岁，而钱鹏志却已经六十靠边了。嫁给一个年纪老迈的丈夫，二十来岁的蓝田玉就从来没有从钱鹏志身上得过一次的性满足，她的性饥渴是完全处于一种极度需要的状态。叔本华曾言道：“性欲是一种最激烈的情欲，是欲望中的欲望，是一切欲求的汇集，而且，如获得个人式性欲的满足———针对特定的个体，就能让人感觉到拥有一切，感觉置身于幸福的海洋或是获得了幸福桂冠。”{12}钱夫人嫁给钱鹏志十多年，即便享尽了所有的荣华富贵，然而在其内心深处所控诉的是有口难言、痛苦难耐的性苦闷。在蓝田玉的一生际遇当中，唯有那一次与郑参谋暗地里发生的激烈性爱，确实为她带来毕生难忘的无上亢奋与激情之外，就完全没有再享受过任何的性满足了。由此可见，专横霸道、唯我独尊的命运只允许她一生之中仅能享有一次性爱上的高亢和满足。正因为如此，叔本华曾言道：“在人那里，性快感是与非常顽固的选择性联系在一起的，它有时可以强化为多少带点激情的爱慕。因此，性在人那里，既是短暂快乐的泉源，更为持续痛苦之渊薮。”{13}显而易见，女人在追求性饥渴被满足的需要，远比一切荣华富贵带来的满足来得重要。人的性欲确实是人类与生俱有的需要，正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蓝田玉也是人，亦有七情六欲，如此无法宣泄与挥之不去的生理欲求，确实为她带来很大的痛苦与无奈。

纵观历史，历代不少的太后都有风流韵事，显然这必是出自夫妻之间年龄差距悬殊所引发长年的性苦闷而造成的。这些太后们小时多数是少女嫁老夫，当年老的皇帝丈夫驾崩的时候，她们正值盛年，三十多岁的花样年华，也是太后性欲“如虎似狼”的饥渴时期。可怜的太后们漫漫长夜要默默地独守空闺强忍性欲，白白虚度无谓的青春，其中所要面对心灵与肉体的煎熬，确实是非笔墨所能形容。叔本华就曾经说过：“性欲是生存意志的核心，是一切欲望的焦点。不独如此，甚至人类也可说是欲望的化身。”{14}因此，若是这段时间儿子能够幸运地当上皇帝，太后们的权势就可以借此发挥得淋漓尽致，并且能够在自己的性事上为所欲为。如此的宫廷风流韵事，最著名的除了有秦始皇的母亲帝太后，还有北魏文成冯太后、北魏孝文冯后、五代后唐庄宗刘后，直到清代顺治皇帝的母亲、后来要改嫁多儿衮的博尔济吉特后。至于武则天广置面首，则是人所共知的了。{15}与太后们有同样极度性需要的钱夫人，自从在那唯一的一次性爱中得到郑参谋给予的强烈性满足后，还以为可以从自己的男人身上再次获得同样强烈的性满足，然而钱鹏志却彻彻底底地令她失望，无法让她再有任何可以从他身上获得性满足的机会。王国维曾言道：“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16}显而易见，当其亲妹妹把郑参谋抢走，以及期待从钱鹏志的身上重温性满足的期待完全落空时，蓝田玉的痛苦已经达致其悲剧人生的颠峰了。蓝田玉始终未能从钱鹏志身上获得性满足的痛苦，是一般幸福夫妻无法想象与体会的，因为爱欲的这种渴望和痛苦不可能出自于一个匆匆而逝的个体所能有的需求；这些渴望和痛苦其实是种属精灵发生的叹息——这种属精灵在此看到了能够达致其目的的无可替代的手段；它要么得偿所属，要么眼巴巴看着机会失之交臂；它因此发出沉重的呻吟声。{17}

三

正值盛年的寡妇与失宠的女人，一个人的孤苦伶仃，一个人的孤独寂寞，生理性欲上的需要，肯定最难熬，也是最痛苦的。独守空闺的寡妇与失宠女人的心理压力，总比其他人沉重许多。性欲是人类在自身延续规律支配下的自然需要，是个体生命赖以完好生存的必要保证，同时也是人生追求一种超乎肉体的精神享受，特别是曾经结过婚，同时又经历过与男人发生性关系的满足。汉武帝时，陈皇后失宠，十分寂寞，就叫一个女人入宫来陪她，还叫这个女子服男子衣冠，像夫妻一样地生活，借以自慰。{18}后来，她们的行为被汉武帝发现后，两人都落得非常悲惨的下场。白先勇笔下的玉卿嫂原本是个体面人家的少奶奶，花桥柳家的媳妇，后来丈夫英年早逝，婆婆容不下了她，她就出来当容哥儿家里的奶妈。玉卿嫂当时正值年轻貌美、性欲旺盛的风华年龄，每个晚上却要独守空闺，度过漫漫长夜寂寞难耐的生活，其中的滋味可真的不好受。

当年轻寂寞的寡妇玉卿嫂碰上只有二十岁的庆生时，生命顿时亮起一道璀璨的光彩，玉卿嫂变得朝气十足。玉卿嫂来到容哥儿家里打工时才三十出头，适逢狼虎之年，对性需要的程度是极度强烈的。曾经得到过男人的性满足却又骤然地失去它，如此的性饥渴程度确实已经达致颠峰的境界了。于是玉卿嫂自从有了庆生之后，即使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心里总是忐忑不安终日害怕失去他，由此可见，玉卿嫂从庆生身上得到的性爱是几乎所有愿望和努力的最终目标。{19}因此，就在她有机会逮到与庆生发生性爱的时候，她奋力不断地忘我地撕、扯、抠、揪、揿和咬，似乎想要庆生全部的精华噬尽之后，连他整个人也吞下去。实际上，正常的性目标被认为是性器官的交合，这种行为被称为性交，性交过程导致性紧张的释放和性冲动的暂时消失———这种满足与吃饱饭就消除了饥饿感一样。{20}后来，当庆生认识了唱戏的金飞燕之后，玉卿嫂的心理产生了巨大的变化，这是因为当人们“对某一异性的热烈变成一种强烈无比的激情。到了这时候，人们就会不顾一切险阻，以及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去克服一切困难。为了满足这一激情，人们甚至毫不犹豫地拿生命去冒险；倘若这一激情确定无法获得，人们甚至甘愿放弃生命”。{21}于是，玉卿嫂在被情与欲逼得走头无路的时候，狠心地把庆生杀死，自己也自刎身亡。白先勇明确知道玉卿嫂的性苦闷是一个纠缠不清的恶魔，昼夜不停地在折磨着玉卿嫂脆弱的身躯，只要玉卿嫂一天不死，这个恶魔肯定不会愿意离她而去。因此，白先勇就必须安排玉卿嫂非死不可的结局，因为只有“死”才能使玉卿嫂脱离性苦闷的煎熬。“死”是命运悲剧节奏中最富震慑力的环节，而命运的捉弄又是造成玉卿嫂人生悲剧的主要因由。因此，她的“死”确实震撼了人们的心魄，同时也让人深深地感悟到了命运戏谑的无情以及痛苦人生的悲剧意蕴。

四

综合上述数篇描述女性性苦闷的小说审视，显而易见白先勇在其小说中揭示有关女性不幸际遇的主题，已经开始由对人外部世界的展现，转向对人心灵奥秘的揭示，这一切无非是为一群不幸的女性们表达心声，以及倾诉弱势女性不敢抒发的情感，让人们体会她们其中饱含辛酸痛苦的悲剧人生，聆听她们面对专横霸道、唯我独尊命运戏谑与捉弄的悲痛控诉。

注释：

①［德］叔本华著.范进，柯锦华，秦典华，孟庆时译.叔本华论说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483.

②冯长荣，姚同发主编：《性科学浅谈》，天津科技翻译出版公司，1989：2.

③［美］芭芭拉.西曼著.李斯等译.女人心理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161.

④樊民胜，刘达临.性心理学.安徽人民出版社，1988：158.

⑤［美］阿尔弗雷德.C.金赛，潘绥铭译.金赛性学报告.海口：海南出版社.三环出版社，2007：326.

⑥［美］阿尔弗雷德.C.金赛，潘绥铭译.金赛性学报告.海口：海南出版社.三环出版社，2007：311.

⑦刘达临.性与中国文化.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346.

⑧⑩［美］阿尔弗雷德.C.金赛著.潘绥铭译.金赛性学报告.海口：海南出版社.三环出版社，2007：330.

⑨{11}［法］西蒙娜.德.波伏娃著.陶铁柱译.第二性.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42.

{12}{14}［德］叔本华著.刘烨编译.叔本华的智慧.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167.

{13}叔本华著.李小兵译.意欲与人生之间的痛苦——叔本华随笔和箴言集.上海三联书店，1997：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