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警察与宪兵大火拼
2009-07-23阿雅
阿 雅
1947年7月27日晚,位于上海福煦路和同孚路交界处的金都大戏院,正上映国泰影片公司最新出品、名噪一时的古装哀艳巨片《龙凤花烛》。上海市工务局第四区工务管理处课长刘俊夫也随友人夫妇一起来看电影,他们三个人只有两张票,打算入场时再补一张。不料检票稽查毫不通融,双方发生口角。正在巡夜的驻沪宪兵二十三团八连中尉排长李豫泰闻声上前干预,对刘俊夫等推推搡搡予以驱赶,引起众人围观。
恰在此时,市警察局新成分局警员卢运亨也因执勤路过此处,上前为刘俊夫等帮腔。身为宪兵的李豫泰哪里把警察放在眼里,对横插一杠的卢运亨极其恼火,几句话不对便狠狠地煽了对方一个大耳光。卢运亨不甘示弱,抬脚回踢李豫泰。双方大打出手。
顷刻之间,单打独斗的卢运亨便被李豫泰和他手下的两个宪兵用枪托砸趴在地,昏死过去,随后又被架着拖上戏院二楼,关进了一间小黑屋。
说来也巧,卢运亨挨打的那一幕,正好被他的顶头上司、执勤警长郑宽从戏院门口路过时撞见。可郑宽畏葸着没敢上前。
警察和宪兵之间的摩擦之所以一点就炸,是有些背景的。自从抗战结束后宪兵二十三团入驻上海以来,上海滩上警察与宪兵发生冲突的事屡见不鲜,且愈演愈烈。冲突发生的地点大多为马路、剧院等习惯上归属于警察管辖范围的公共场所。随着宪兵带着巡视督察的授权走上街头以后,警察的指挥棒就开始不灵了,以往的威势不断受到宪兵的挑衅,双方为争夺势力范围屡屡发生冲突。这种冲突从表面上看似乎是警宪之间个人的争强好胜,骨子里却属于管辖权限界定不清所导致的利益之争,根子在上面。一旦冲突发生,吃亏的往往都是警察,不是被殴打致伤,就是被扣留关押。
最惨的莫过于1946年8月7日,部分铁路警察和宪兵二十三团排长滕久烈等30多人,在海防路527号芷江大戏院为买戏票事发生冲突,滕久烈竟率手下悍然开枪,当场打死铁路警察胡山昆、马茂良,打伤多人。
有这般血淋淋的背景罩着,面对的又是3个全副武装的宪兵,郑宽没敢贸然行事,急匆匆赶回局里报信。
没多少工夫,郑宽就带着新成警局的20多个年轻警员赶回了金都。他们在二楼的小黑屋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卢运亨。触景生情,众警察一时间群情激愤,吼叫着要找宪兵报仇。有市民悄悄告知,刚才打人的3个宪兵还在戏院里。众警察于是对各个楼面逐层展开搜索。
李豫泰带着下士杨燮开、上等兵吴伯良,此时已避到三楼,并且通过电话向团部报告了他们遭警察围困的险境,请求火速增援。
警察被宪兵打伤的消息很快就在附近的新成、黄浦、老闸等几个警察分局内传开了。经常遭宪兵欺凌的警察们,纷纷自发地向金都赶来,其中不乏暗藏枪械的,一年前胡山昆、马茂良惨遭枪杀的阴影,依然笼罩在他们心头。不到一个小时,金都门前已聚集了警察上百人。
李豫泰等藏身的房间终于被警察们发现了,但房门已被锁死,短时间难以砸开。李豫泰深知万一落入这群愤怒的警察手中会是怎样的下场,早已用桌椅等物把房门堵了个严实。此刻,他正汗津津地攥着手枪,眼巴巴地盯着窗外,只盼援兵早一点赶到。
午夜时分,李豫泰的救星终于赶到。两卡车全副武装的宪兵,在宪兵二十三团八连上尉连长王廷望和上尉连长任亚夫的带领下,直扑金都。车刚停稳,宪兵们即在王廷望等的指挥下,分别把守四方路口,抢占有利地形,对包围金都大戏院的警察实施了反包围。
李豫泰居高临下,从三楼窗口把这一切尽收眼底,高兴得手舞足蹈。他拉开抵着房门的两个宪兵,冲着门外破口大骂,威胁谁敢再撞门他就开枪。砸门的警察并不清楚外面发生的一切,仍然撞门不止。李豫泰越骂越上火,终于按捺不住,右手食指狠狠地扣下了扳机——然而,在击发的一瞬间他还是犹豫了,枪口没敢冲着房门,而是指向了窗外黑黝黝的夜空。
“啪、啪”两记清脆的枪声,在午夜时分的上海街头响得格外惊心。
被撞得摇摇欲倒的房门顿时停止了震颤。窗外,十字街头,如临大敌的宪兵也被这来历不明的枪声绷紧了神经,一个个枪刺平端,立目横眉。恐惧的寒流,刹那间湮灭了刚才还蒸腾在人们心头的溽暑和怒火。金都三楼那些围剿李豫泰的警察们,在夺命的枪声面前不战而溃了,20多人,40多条腿,不约而同地夺路奔逃,在金都戏院的楼梯上,踏出一阵滚雷般的轰鸣。
“宪兵杀人喽!”人群中不知是谁在叫。
仓惶的叫声给戏院内外的警察们造成了莫大的心理压力。10多名警察窜到马路当中,截住了两辆由西向东驶来的大卡车。前面一辆,是郊区瓜农张年发、姚连华的运瓜车,紧随其后的,是北新泾镇蔬菜批发商郭锡良的运菜车,车上还有他17岁的儿子郭富民和其他菜贩。
10多名警察攀帮而上,跃入车厢,试图借卡车自救。瓜农张年发在威逼之下不得不启动车辆,驶向宪兵的警戒线。
警宪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一个宪兵朝着越逼越近的卡车舞动着枪刺。突然,他对着卡车的右轮胎刺将过去,“噗”的一声,车身一斜,卡车瘫倒不动了。
警察李光正站在车厢右侧前部,对此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很冲动地跳下车来,欲与宪兵理论。然而,未待开口,只见寒光一闪,一个宪兵已挺着枪刺向他袭来。车上的警察惊呼:“当心!”李光正反应极快,一个侧身,枪刺贴着他的左臂掠过。骇得他大声尖叫:“你……”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记枪响,李光正头骨爆裂,脑髓进流,直挺挺地仰面栽倒。
金都血案,由此正式揭开。几十分钟后,警宪双方密集的枪击方告中止。金都大戏院门前,横下一片尸体。
7月28日凌晨时分,金都戏院门前警宪火并的枪声刚刚消停不久,中共上海警察系统地下委员会书记邵健,就紧急赶往地下市委负责人张承宗处,向他汇报了刚刚发生的血案,并提出了组织警察罢岗的设想。张承宗十分赞赏邵健这种见缝插针,抓住机会同国民党反动当局展开斗争的机警与敏锐。张承宗分析道,在老百姓面前,警察是老虎;在宪兵面前,警察又变成了小猫。我们要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去发动“弱者”,打击宪兵的嚣张气焰。同时他又叮嘱邵健,一定要采取合法的斗争形式,掌握分寸,不提过火的口号,凡事不可太突出,以免暴露自己,毕竟警察也是反动派的专政工具。
告别张承宗后,邵健又紧急召集地下警委一班人,向大家传达市委的指示,商量行动措施。就在会议进行当中,从黄浦分局传来了出早勤的警员聚众抗议宪兵暴行,拒绝上岗的消息。地下警委闻讯后,匆匆拟定了宣传口号,旋即结束会议,全体人员分赴各分局,展开号召全市交巡警罢岗的宣传鼓动工作。
警察遭宪兵残杀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全上海所有的警察分局,地下警委拟定的颇富鼓动性的各种口号,也随之插上了翅膀:
为当局卖命,生命无保障!
惩办杀人凶手,还我兄弟英魂!
全上海2万多警察,还怕他1000宪兵不成!
罢岗!罢岗!
至上午10时左右,市中心的黄浦、老闸、新成、嵩山、卢湾等分局的交通警、巡逻警,已全部响应号召,自发地参与到罢岗中来,城区交通顿时一片混乱,整个交通指挥枢纽宣告瘫痪,治安状况频频告急。
如此局面一连持续3天,成为了自开埠以来上海滩警察罢岗之首例。
与此同时,金都血案善后委员会又于7月29日宣告成立,其中,仅中共地下党员就占了18人,左右了善委会的一切决定。军统特务、市警局刑警科长章承祖虽然也混迹其中,但根本起不了作用。
善委会一成立,立即编辑出版《伸雪报》。7月30日,《伸雪报》创刊,发刊词写道:“团结就是力量”、“公理定会战胜强权”,血案真相亦在创刊号上公布。
然而,《伸雪报》创刊第二天,即遭到了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强令禁止,声称对违者将按戡乱条令治罪。为避免正面冲突,地下警委决定,将《伸雪报》改版为通报死难弟兄善后事宜的《简报》。7月31日,《简报》面世,发行量与日俱增,从500份激增到5000份,不仅在警察局内部,也在社会上造成了很大影响。
8月2日,经善委会策划发动,对金都血案死难者的公祭活动在当局的眼皮底下公开举行。上午9时,各路警察460余人,分乘11辆大卡车、4辆小轿车,浩浩荡荡地从榆林路警察训练所出发,驶往中央殡仪馆。途经宪兵二十三团团部时,1 5辆汽车鱼贯而列,绕行3周,460余条嗓门齐刷刷怒吼:“杀人偿命!”“死者的血,生者的力。团结就是力量!”然后舍近取远,绕道禁行卡车的南京路,一任沿路市民争睹。其声势、气概,毫不亚于示威游行。而示威游行是国民党戡乱条令明令禁止的。
上海地下党利用合法的形式开展对敌斗争的策略,在公祭活动中,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据上海市警察局1947年7月31日调查书记载,金都血案共造成死亡11人,伤7人。其中警察死亡7人,伤4人;市民死亡4人,伤2人;宪兵仅1人轻伤。是夜因运送西瓜、蔬菜途经金都戏院的无辜百姓郭富民等,亦遭枪击而死于非命。
金都血案的发生,给国民政府中央高层造成了极大震动,相继派出内政部警察总署专员王哲和宪兵司令部少将高参李成仁抵沪调处。
4个月后,国民党中央行政院、国防部对金都血案的处置裁决出台。其中行政部分:对宪兵司令张镇,以对部署统驭无方、训导不力,对淞沪警备司令宣铁吾,在兼任上海市警察局局长任内以对本案处置失当,各予记过处分。对新成警察分局局长在事发时未予弹压,相反对部属有刺激言词而予撤职,并押送首都(南京)地方法院讯办。对宪兵连长王廷望、任亚夫,以疏于管教、有违职责而予撤职;对宪兵二十三团团长、该营营长,以平素教练无方各降一级。
同年岁末,国民政府南京国防部军事法庭下达刑事判决书,以共同杀人罪,判处宪兵罗国新死刑,褫夺公权终身;对宪兵杨燮开、顾明辉,各处有期徒刑15年,褫夺公权5年。以共同伤害他人身体罪,对宪兵李豫泰、吴伯良,各处有期徒刑2年,褫夺公权1年。而王廷望、任亚夫等均被宣判无罪,当庭释放。
一场震动全国的金都惨案就这样草草的结束了。
(责编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