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文学底层写作的精神缺失
2009-07-22刘巍
刘 巍
新世纪以来,关注“底层”的写作使文学再次成为人们感知社会的敏锐触角:他们真切地反映了“底层”群体的生存状态、情感世界与理想追求,以形象、鲜活的文字记载了国企改革、三农问题所引发的一系列严峻的社会矛盾以及由此带来的困惑和痛楚,记载了转型期底层民众从传统到现代、从封闭到开放、从乡村到城市的精神历程。多元的传媒手段和多维的欣赏角度使文学的价值和功用进一步提升,文学以它惯有的社会参与意识直接切入到当下的现实问题。相对于八九十年代的作品,这个时期的作家更有意识地侧重人物与事件所处的社会生活环境,绝大多数作品都能清楚地看到时代的投影,几乎现今经济政治生活的任何波动和变化都反映在作家笔下。不仅是陈应松、曹征路、刘庆邦等专注于写底层的作家,还有如贾平凹、迟子建、韩少功等几乎所有一线的作家都不乏写“底层”的作品。作家写作态度的深刻、写作对象的丰富和写作题材的广泛使目前的底层写作既能从意识形态的角度又能从社会实践的角度对底层的问题进行发掘与阐释;既坚持精英阶层的姿态又善于从平民视角中挖掘有价值的东西,贴近现实去进行书写创新,有效地缩短了作家与大众的距离。
真实性是底层写作的第一法宝,关注现实的广度、反映矛盾的深度是它最显著的优势:作品虽以底层为主要的描写对象,却涉及到了政治、历史、伦理等诸多领域。时效性是底层写作深入人心的又一法宝,大量作品都“多快好省”地表现了当下社会转型带给人的心灵的震撼和多元观念的碰撞。但是,底层写作本身也经历了浮沉,经历了质疑与调整。
我们不得不说,底层写作的贡献在于呈现,以一颗博大的带有人文情感的心灵去表达对底层的关注。而对于更深层次的内涵,作家们却无力或者说无心去表述。比如刘醒龙、谈歌等人有着对历史探究的意愿,但却常将这种宏观的思想表现在异常微妙、复杂的地方,而非直抒胸意——他们似乎是丢失了他们在上个世纪90年代那种宏阔的气势和开放的视野。
目前的作品大都在对底层的困窘加以反复渲染,作家关注底层人漂泊流离的生活、劳资双方的冲突、竞争机制的残酷和他们生活方式的改变,并且对底层中各色人等的贫困状况进行了很真实甚至夸张地描述。但仅止于此,除了将底层塑造成值得关怀和同情的弱势群体之外就别无他法。作品往往将虚妄和无奈像梦魇一般久久压在读者心头,作者都在潮涌般地呈现底层的艰难,却没有承担起对底层精神上苦难的更进一步的挖掘。阎连科的《日光流年》写了几代村长近乎疯狂的追寻理想。虽然作家的意图在于昭示现代文明的罪恶,但从作品中我们却看不到亮色,难道这就是中国农民的生存状况?底层写作的作家往往有着独特的立场、情绪和话语模式,他们常以“事实”为出发点,为“底层”设计了一条尝试——刺激——破灭的道路,但是破灭以后的出路是什么样子的,作家却无力阐明。这条路真的就只剩下了死亡(《那儿》、《霓虹》、《母亲》)、或是更深的堕落(《马嘶岭血案》、《两亩地》)吗?
而今天的“底层”已经有了先前不曾有的机遇,假若再有这样的能力,他们完全可以摆脱底层的圈囿。可是目前的作品似乎只看到改革的成果没有被所有人共享,物质的增长带来的并非是福音的问题,而对转型过程中优秀的一面还缺少辩证的反映能力。米兰·昆德拉说“发现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唯一存在的理由。一部小说,若不发现一点在它当时还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说”。底层写作本来是以使底层生活得更好为目的的文学书写,所以作家就更要以强烈的人道主义关怀和人本意识对现实人生进行深沉的审视,在沉重中见力度,尤其是对社会底层的憧憬。底层的苦难书写仅是一个阶层,并不能代表全部,作为大环境存在的社会外力正在竭力消除种种不公,希望工程、减免农业税、农村合作医疗、建设农民工学校,这些都是向和谐社会的迈进之举,政策和社会保障正在极力缩小而并非扩大贫富的差距,这种现实中的积极层面,底层写作表现出来了吗?作家的创作意图和立场又在哪里?
应该说,底层之所以是底层,除了家庭背景、生态制约、时代影响等外力因素外,他们自身也或多或少地负有责任,这就涉及到了“强己”——主体的努力的问题。就像当年鲁迅先生通过阿Q揭示的国民的劣根性,“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两难论断。萧红也说,作家写作的出发点就是对着人类的愚昧,他们是在用难以复制也无法想象的曲折悲苦的人生经历唤醒悲剧的主人公与旁观者。可惜当今的作家缺乏这种由部分看到全部,由现实把握古今未来的深度,于是就无法对底层人在协调生存空间和实现自身价值的层面上进行积极引导,无法全方位地写出底层人自己的努力向上之路。
相比较而言,社会的大环境正在做着科学地、积极地调整,但要生活得更好,还待底层人自身的努力。曹征路的《那儿》以左翼式的激情表述将当下中国景观加以戏剧化处理,可是《那儿》里的失岗工人群体似乎没有改变命运的希冀,他们只是无力地停留在回忆和抱怨中,他们没有积极创造历史的豪情,敢问“帝王将相,宁有种乎”的勇气,就如《天下无贼》中的傻根儿,空怀着一颗信善的心,除了从外部对他们加以拯救之外就没有任何主观能动的选择了。《霓虹》重复了女人为了生计沦为暗娼的“月牙儿”式的故事模式,却因为其泛道德化的叙写淡化了主题的指向,倪虹梅在下岗后卖过早点、当过保洁、端过盘子、做过按摩,但最后还是走上了出卖自己肉体这一条路,就像当年老舍说的,女人的职业是世袭的。可是毕竟社会语境不同了,当年的“我”坚信世界的没有起色,所以才想浪漫地挣饭吃,可今天的“我”呢?社会经历的几十年的努力,新旧两个时代的变迁,女人的生存境地真的还是这样的循环往复吗?作品中将所有外部因素的书写退化为背景,反而对倪红梅的塑造过于理想化了,多少人都在说她的善良、美丽、勤劳、坚强,这样的形象在当下的制度、伦理道德的包围里真的只有当妓女一条路吗?
打工文学比较成熟地认识到了底层的流动性,也就是说底层可以演化为“上层”,“上层”也可以下降为“底层”。他们写出了底层拼搏、抗争后的欣慰,也写出了资方贪污、腐败后的堕落。打工文学的可贵之处在于它是由打工者自己所写出的作品,所展现的世界与作家写作的底层文学大不相同。他们写到了生存的不易和社会的不公,却没有沉湎其中,这些作品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对未来的渴望和憧憬,对世界充满信心,在强烈的忧患感中不失振奋的精神风貌,相信目前只是过渡,明天必将辉煌。
文学的本质是在丰富的文化背景下表现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不论文学是讴歌还是审视,赞美还是幽思,它笔下的世界中精神理念的高扬总会超越简单的善恶伦理判断,理想的高蹈尽管夹杂着书生的稚气却不失为对人类精神家园的策动,作家的任务就是要发觉个体不可被社会消解的情感意志,真情有着最后的停泊地。
在底层的写作中,对人的关注与表达裂变为深层的人性关怀与表层的生存关怀两重,但往往又将重心向后者滑落。作家偏重于写底层的恐惧、屈辱、困惑、颓唐、挣扎和绝望,而没有去挖掘他们生活中乐观的一面。当年郁达夫先生曾以“小资”的身份写出《薄奠》,丁玲笔下的贞贞,在身体遭受蹂躏之后仍坚强、自尊,对未来充满信心,“我总得找活路,还要活得有意思”。冰心在《关于女人》的《请我自己想法子的弟妇》中写了“在斗室里煮饭洗衣服,汗流如雨,嘴里还能唱歌”的三弟妇,悲苦生活中的乐观值得推崇。铁凝有一个短篇《孕妇和牛》,写一个怀孕的农妇牵着一条牛悠悠地赶集,营构出一种恬静、温馨的田园诗意——在阳光和煦的田野,孕妇的心中排除了一切尘世的纷乱与芜杂,只有肚里的小生命。少妇不识字,但腹中蠕动的未来使她展开了美好的想象,心中滋生出将要做母亲的甜蜜和幸福。汪曾祺十分推崇这个小说,“这是一篇快乐的小说,温暖的小说,为这个世界祝福的小说”。在铁凝的眼中,生活似乎没有不能克服的阴暗和荒凉,她不是在逃避,而是获得了一种更为超越的淡定和自然。
底层写作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知识分子与民众在情感上和对待生活的态度上的断裂,写作者在书斋里假想的状况是写作对象的真实声音吗?这也就是张未民先生所指出的“在生存中写作”和“在写作中生存”的差别。作家在展开叙述时缺乏在复杂的社会、人物视域里全方位、多角度、动态地处理冲突的能力。
当然,在关注底层的精神世界方面,作家也不乏深刻的作品,值得提倡。马秋芬的《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堪称是探究底层人精神世界的优秀之作,故事中运用了几组强烈的对比让故事在人物的身上变得张力十足,作品在市场化的尖锐矛盾中反映真善美的力量,告诫每一个人都要平等地对待和尊重生命。孙春平《包工头要像鸟一样飞翔》、徐刚《国难》都写出了脉脉人情和忧患意识。孙惠芬的《吉宽的马车》写了一个叫吉宽的农民,从歇马山庄来到城市作农民工,写他进城之后的生活变化和由此带来的疑惑,原来在农村好吃懒做的吉宽进城后变得非常努力,但仍没能走出生存的困境。作品的立意高度在于塑造人物物质贫瘠的同时的精神自省,他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做“时代的垃圾”,告诫自己要敢于面对现实,敢于正视公理。这个人让我们想起张贤亮笔下的“唯物论者”,那些把所经历的苦难与苦难中的挣扎、沾着血泪的艰辛和对人生的感悟追求熔铸在了一起的知识分子,因为他们同样会问出:“活着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活着”的问题——但他们反而能从“清醒的堕落”中升华出来,怀揣着“尽管祖国的大地承受着太多的苦难,春天仍然是祖国的春天”的希望之辞,让我们不时地体会出老诗人吟唱“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的悲壮与感动。而当今的大部分作家的创作方向已经不再是书写与大众相近、相同的生存经验,而是通过自己的思维臆造出底层的生活,将真正的底层有可能生发出的精神高度也放置在了底层,这是思想立场上的疏离与俯视造成的。
文学是由个性支撑的,正因为有差异性的存在,用文字表达生活的样式才魅力永存。目前的底层写作大多是由知识分子塑造出来的,或者不如说是他们想象出来的,虽然“这些作品的意义不是来自他们的文本本身,而是来自于他们作为这种文化语境的巧遇或合作者这一事实”,但臆想的结果却往往就成了固定而刻板的形象,他们写出的底层往往是勤劳、肯干但却愚昧、隐忍,抽象化、概念化、极端化、缺乏立体感。作家们应在底层写作中保持创作的个性和风格,而非一味地揭示、同情。王安忆写的《遍地枭雄》在人物精神世界和她自己的表述方式上,与她在80年代所写的自给自足的农民,甚至与她所写的知识分子形象都没看出太大的区别,无法将底层话语的精髓表述出来;而孙惠芬的写作或许有自己的艺术个性,但是很难说是为了底层的个性而表达出的个性……
铁凝说:“文学不可能对生活提供简单答案,好的作品都是多意的,开放性的,存在一种‘建设性模糊,你可以这么想,也可以那么想,但最终都有一种心灵的指引”。文学的价值在于使人生活得更美好,作家无论如何都要以善良、温暖的目光来表达对“底层”的深沉凝望。当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丢失了生命的旨趣时,它应该让我们以超越的勇气来建立一个能够领悟梦想、承受打击的精神世界。如果说我们无法逃避生存的重压,那么文学则可以引导我们奋然跃升。文学是以人类自身的生命活动作为广阔的视界的,在其中我们要看到生命的绿色,感受到无所不在的挚爱,寻找到人生在超越什么、创造什么。这是不是新世纪以来“底层”写作的精神缺失呢?
注释:
(1)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版 第21页
(2)张清华:《增值与误读》《当代作家评论》,1995年第5期
(3)铁凝:《铁凝:贯穿始终的是对生活的爱》,黄蓉采访,载《燕赵晚报》2002年12月26日第4版。
(作者单位:辽宁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