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论孙犁的病
2009-07-22程桂婷
程桂婷
在孙犁的创作生涯中,从1956年至1976年的二十年间几近空白。孙犁曾喟叹说:“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他在一些散文和书信中也多谈及自己的病。孙犁深受“神经衰弱”这一疾病的折磨,似乎是文学史上铁证的事实。文学不是医学,文学界少有学者去研究孙犁的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不懂得孙犁的病,就不能懂得孙犁的为人,不懂得孙犁的为人,又如何能懂得孙犁的作品?正所谓:“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
前不久偶然读到叶君的论文《论孙犁的“病”》(1),论文通过大量的分析引证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孙犁的“病”并没有严重到影响写作的程度,十年的创作空白其实是孙犁在“写”与“不写”之间的睿智选择。题目中的“病”字以引号标出以示假病、托病之意。且先不做医学上的讨论,单是从为人上来说,叶君对孙犁的误读也可谓是失之千里。孙犁为人为文十分坦诚,生命历程中几次萌生的对异性的爱恋都坦然成文,毫不隐瞒,对自己是在没有办法也没有钱的情况下才参加抗日工作的原委也如实道来,不加粉饰。正如王彬彬教授所言:“要做到孙犁这样的坦诚是不容易的。这样的坦诚中,有一种精神在闪光。这样的坦诚,是一种稀有的为文之道,也是一种稀有的为人之道。”(2)有老朋友写关于他的文章,多有伪饰和小误,如说孙犁写小说时老伴给他端茶送水加衣服、将孙犁在长仕下乡时同住一屋的驴误为马之类,孙犁也撰文一一指出、纠正,且说:“艺术所重,为真实。真实所存,在细节。无细节之真实,即无整体之真实。今有人,常常忽视细节真实,而侈论‘大体真实,此空谈也,伪说也。”(3)可以想见,孙犁这样一个坦诚求真的人,是断不会假病、托病而欺世的。退一步假设,若孙犁真是假病、托病以避一时之政治风云,那他在晚年散文中也会将假病一事和盘托出。例如,他就写有散文说自己不好参加宴会,常以病推辞(4),也写过文章说他在批判丁玲、陈企霞的大会上被推发言时,“以有病辞”(5)。
毋庸置疑,孙犁的病是真病。然而值得怀疑的是,孙犁的病是“神经衰弱”吗?正如叶君所分析的那样,孙犁的病与社会环境、政治气候的变化有着密切的联系。而“神经衰弱”是器质性的神经组织病变,不可能随着政治气候的变化而变化,更不可能随着“文革”的结束而自愈。那么孙犁究竟是患了什么病?为什么医生们都给出“神经衰弱”的诊断?这样的诊断掩盖着怎样的意识形态和政治因素?而孙犁真实的病情与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又有着怎样的关联?要弄清楚这些问题,我们必须先了解什么是“神经衰弱”,特别是“神经衰弱”在中国意味着什么。
一、中国特色的“神经衰弱”
“神经衰弱”作为一个医学术语,最早出现在北美,并于20世纪早期在整个西方世界被广泛使用,但“最终作为一种伪科学而消亡”(6)。在上世纪末世界卫生组织颁布的《国际疾病分类第十版》中,由于西方学院派精神医学专家施加压力,“神经衰弱”这一病名终于去掉。迫于国际压力,在本世纪初我国出版的《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第3版》中,也不再有“神经衰弱”的条目。
但在20世纪的中国,“神经衰弱”曾是精神医学门诊最常见的诊断。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出现过像中国这样多的“神经衰弱”患者。即便是在20世纪80年代,当“神经衰弱”这一概念在美国已不被官方认可,欧洲国家也不再使用时,中国的“神经衰弱”患者仍然数量可观。为此,美国的精神医学专家凯博文教授与他的妻子汉学家琼·克莱曼一起,曾于80年代两度来到湖南,对湖南医科大学精神医学科的100名“神经衰弱”患者进行了临床研究。凯博文教授对这100个病人使用1980年出版的《美国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四版》进行诊断之后得出了令人吃惊的结果:在这100个被中国医生诊断为“神经衰弱”的病人中,有93个被他诊断为抑郁症,且有87个是重性抑郁障碍。这些病人在接受了抗抑郁治疗后病情多有好转,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仍不能接受抑郁症的医学解释,包括湖南医科大学精神医学科的医生们也不能接受。(7)
当然,我们可以说,无论是神经衰弱,还是抑郁症,都无非是对某种病痛的医学命名,同一病痛在不同时段、不同国度、不同语言中,也可以有不同的命名。然而,问题的关键是,在神经衰弱与抑郁症这两种不同的文化建构中,它们的意义是截然不同的。神经衰弱是指一种神经性障碍,是由于大脑或神经功能的减退、衰竭、丧失引起了人体的不适,包括疲惫、疼痛、易怒、情绪不稳定、失眠、多梦,等等。抑郁症则是指一种社会性的情感和障碍,是由于一些社会问题如工作、家庭等原因导致长期精神压抑,而出现了一系列躯体化(8)症状,也包括疲惫、疼痛、失眠,等等。两者所指的生理症状是相似的,但认知模式则完全相反:前者是生理—精神的生物学建构,后者是社会—精神—生理的人类学建构;前者将病因归结为人体组织的器质性病变,后者将病因归结为社会问题;前者将治疗的对象指向人体,后者将治疗的对象指向社会。
“神经衰弱”的生物医学建构在中国如此根深蒂固,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是文化上的原因。像许多现代词汇一样,神经衰弱一词也是经日本译介到中国来的,最初德国医学家将神经衰弱介绍到日本,经由日本的生物医学体系融合之后又译介到中国,进入中国后,又与传统中医理论中的躯体—精神取向(9)相整合,强调生理的病变。第二是意识形态上的原因。中国共产党建立政权后,辩证唯物主义成为唯一合法的世界观,再加上1950年代,苏联的神经精神医学的唯物主义观,特别是巴甫洛夫有关条件反射和差异压抑的生理学理论进入中国,对中国医学界产生了难以估计的巨大影响。当时山东人民出版社曾出版《神经衰弱》一书,“根据条件反射理论,阐述神经系统兴奋与抑制过程的协调不平衡”(10)。以辩证唯物主义为哲学指导、巴甫洛夫的生理学为理论基础的中国医学,自然难以接受抑郁症这种近似唯心主义的医学人类学阐释。此外,或许还有政治上的原因。“神经衰弱”这样的医学命名,实现了社会问题的医学化,给社会问题贴上一个医学的标签,把治疗的注意力从解决社会问题上移开,使复杂的社会问题在医学上具体化,从而将问题抛给医学专家去解决,避免了对政治系统的威胁(11)。
由于上述种种原因,中国医生将绝大部分抑郁症病人都诊断为“神经衰弱”。于是20世纪的中国到处都是“神经衰弱”。1950年代,被诊断为“神经衰弱”的病人数目十分庞大,为此政府在全国范围内发动了大规模的快速联合治疗神经衰弱的群众运动,采用“体力劳动、谈话治疗、药物,以及大众政治技术等方式”来治疗“神经衰弱”。(12)在1958—1962年的第一个精神健康五年计划中,“神经衰弱”被列为三个首要目标之一。“文革”中“神经衰弱”的病人有增无减。如果将这里的“神经衰弱”还原为“抑郁症”就非常容易理解了。回首20世纪,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大跃进”、“反右”、“文化大革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大半个世纪的人间悲剧,让中国的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都知道了什么叫做精神创伤。
二、孙犁的病与病的根源
我们通常所说的“病”,实际上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方面是指病痛的个人体验,是病人所感觉到的不适和痛苦;另一方面是指疾病的医学诊断,是医生根据自己所掌握的医学知识给病人的不适所贴上的专业标签。病痛是实,诊断是名,名能否副其实,取决于很多因素。如上文所分析的那样,“神经衰弱”虽是一个伪名,但在中国有着特殊的生长条件。孙犁的病在1950年代被诊断为“神经衰弱”,也是名不副实的。
孙犁对自己的病多有提及,通过他的文字,我们大致可以感知他的病痛体验,归纳起来主要是:精神不好、不振作、不能集中精力工作、易怒、不能控制情绪,等等。对于造成这些病痛的原因,主要是长期的心理压抑和几次强烈的精神刺激。假使现在请一位美国医生根据这些病因病症来诊断孙犁的病,那他就会给出另一个诊断:重性抑郁障碍。也就是比较严重的抑郁症。抑郁症主要是社会原因所导致的精神、情感上的问题,没有神经组织的器质性病变,病人所感觉到的头疼、头晕、心慌、疲惫等病痛体验,是精神问题躯体化的结果,因此这些躯体化症状既会随着精神问题的解决而消失,也会随着精神问题的加重而加重。联系抑郁症的社会—精神—生理的病理学,再来看孙犁1945年的发病、1956年的病重、1962年的好转,乃至数十年病痛的历程,就十分清楚了。
抑郁症是一种慢性病,它的发病通常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大多数抑郁症病人都有三年以上的病史。孙犁的抑郁症在1946年就初见端倪,他在1946年4月10日给田间的信中说:“从去年回来,我总是精神很不好。检讨它的原因,主要是自己不振作,好思虑,同时因为生活的不正规和缺乏注意,身体也比以前坏……但创作的苦闷在我并非主要的,而是不能集中精力工作,身体上的毛病,越来越显著,就使自己灰心丧气起来。”(13) 1945年年末,孙犁从延安回到冀中,不久父亲病逝,整个家庭的重担一下子落在孙犁的肩头,对家庭命运以及个人处境的担忧使孙犁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以致产生了焦虑或者恐惧障碍,“不能集中精神工作”。从这时起,对工作的焦虑或恐惧,就一直是孙犁抑郁障碍中的一个突出表现。1947年孙犁因写作《新安游记》被批评是“客里空”的典型。同年冬季,孙犁在一次“气氛甚左”的土改会议上,因意见不同,被“隔离”。1948年,孙犁下乡参加土改,对土改中一些极左做法甚为不满,如他多次提到的对地主“一打一拉”的残暴手段。但在那个时代,这样的不满不仅无处诉说,而且不能有丝毫表露,只能郁积在心。精神上的压力越来越大,心中无法排遣的愁苦也愈积愈多,到1949年孙犁进城工作时,已“近于身心交瘁”,只好去古书中“求得一时的解脱与安静”(14)。但暴风骤雨般的文艺思想批判运动很快就席卷了整个文艺界,孙犁又有何处可求“安静”?1951年《光明日报》整版批判孙犁的“小资情调”。1955年5月,七月派诗人鲁藜因“胡风反革命集团”案的牵连在会议现场被捕,孙犁深受刺激,“可能脸色都吓白”(15)。在长期的心理抑郁和巨大的精神刺激之下,孙犁的病情突然加重。1956年3月的一天中午,孙犁午睡起来晕倒,“跌在书橱的把手上,左面颊碰破了半寸多长,流血不止”(16),被送到医院缝了五针。这或许是一次由于起床过快导致的脑部供血不足而引发的晕倒,但给患有抑郁症的孙犁造成了很大的心理暗示,以为自己的神经系统真的出了严重的毛病,因而更加沮丧、悲观、抑郁。孙犁在《病期经历》中写到:“一九五六年秋天,我的病显得很重,就像一个突然撒了气的皮球一样,人一点精神也没有了,天地的颜色,在我的眼里也变暗了,感到自己就要死亡,悲观得很。”(17)这是典型的重性抑郁障碍的表现,但受医生诊断的影响,孙犁自己也以为这是“神经衰弱到了极点的表现”。1957年春天,孙犁到北京红十字医院住院。期间,丁玲请了湖南医学院的一位李医生来给他看病。“他主要是给我讲解,例如神经系统怎样容易得病呀,应该如何医治呀,第一信号、第二信号呀。”(18)从孙犁记住的这些术语来看,这位李达教授的儿子也深受唯物主义哲学和巴甫洛夫生理学影响,他给孙犁的诊断也必定是“神经衰弱”。
患有抑郁症的孙犁在医院接受抗“神经衰弱”的治疗当然是无效的,但对工作的焦虑或恐惧是孙犁抑郁障碍中的重要方面,让他离开先前的工作环境去静养,这又有利于他释放焦虑、缓解压力,从而起到治疗的作用。因此,在小汤山疗养了一段时间后,孙犁感觉到自己的病渐渐好起来了。“证明之一,是我开始又有了对人的怀念、追思和恋慕之情。……证明之二,是我又想看书了。”(19)孙犁列出的这两点证明,都是精神上的,而非生理上的,这也反证了孙犁的病是精神上的抑郁症,而非生理上的“神经衰弱”。1958年,孙犁从小汤山转去青岛,而后又转到太湖疗养,远离了让他焦虑、恐惧的工作环境,远离了举国上下的“反右”运动,也远离了饿殍遍野的大饥荒,孙犁的抑郁症得到一定的缓解,但只要造成精神抑郁的社会性原因还在,他的病就不能痊愈。60年代初,党中央对文艺政策有所调整,知识分子们似乎看到了春天,而这对孙犁的抑郁症来说也是一剂难得的良药,到了1962年,孙犁的病已有明显好转的迹象。的确,如叶君所指出的那样,在1962年,孙犁一共写出了17篇文章,并最终完成了长篇小说《风云初记》的创作。然而叶君因此认为:孙犁的“病”并未严重到不能创作的地步,孙犁是在“写”与“不写”之间做出了睿智的选择,“孙犁把自己‘文革之前的创作空白,笼统归结为疾病是别有意味的说法”,“‘文革之前的十年创作‘空白,在某种意义上不是‘不能而是‘不为”,这些结论并不可靠。对于长期困于重性抑郁障碍且一度万念俱灰的孙犁来说,“不写”并不是什么“睿智”的选择,而是在极度悲观绝望中的无心也无力去“写”,而1962年的“写”也是因为看到一线希望、病情一度好转而又有了生的念头、写的欲望,“文革”之前的十年创作“空白”,既是“不能”,也是“不为”。不然,孙犁也不会感叹“十年废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而会直接说“廿年废于遭逢”了。
如上文所析,孙犁的疾病是抑郁障碍,有着复杂的社会根源。也许有人会说,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多有与孙犁相似的遭遇,为什么其他人就没有生病?这也许还与个人的基因、心理易感性、抗压能力等多种因素有关。孙犁自幼体弱多病,患有“惊风疾”,且有佝偻病。佝偻病俗称“鸡胸病”,即因缺钙导致胸、背骨骼弯曲变形,十分难看,常会受人讥笑。或许是这种病使孙犁自幼性格内向、孤僻、不好说笑,又异常敏感。成年之后的孙犁,接受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虽与妻子白头到老,但也算不上是相知甚深,且又聚少离多,孙犁的重重心事无处可说。此外,孙犁在创作中的“审美洁癖”(20)或许也是导致抑郁的原因。弗洛伊德说,写作具有宣泄的作用,作家可通过文字宣泄来保持心理的平衡。然而写作之于孙犁,不仅不是宣泄,而且还是回收。孙犁从抗日战争时期开始写作,所见所闻绝不是一个“美”字可以概括的,恐怕更多的还是血腥和丑恶,但他把美好展现给了世人,把丑恶压在了心底,这样久而久之的郁积,大概也是会慢性中毒的吧?
三、“神经衰弱”的避风港
1957年,孙犁因“神经衰弱”在北京红十字医院住院。此时中国的神经精神医学深受苏联影响,但也不是没有医生和学者接受西方医学的训练。例如前身是耶鲁在华医学院(也称湘雅医学院)的湖南医学院,其学生就在美国医生和中国医生的共同监督下接受医学训练。丁玲请来给孙犁看病的李大夫李心天,是1948年毕业于湖南湘雅医学院的,他不可能不受到美国医学的影响。因此,虽然他给孙犁讲解的是巴甫洛夫那一套条件反射理论,但他给孙犁吃的药却是兴奋药。孙犁说:“他给我讲了两三次,然后叫我吃一种药。据说是一种兴奋药,外国学生考试时常吃。我吃过以后,觉得精神好了一些。”当时针对“神经衰弱”的治疗主要是平衡神经系统兴奋与抑制的过程,多用溴化钠、苯巴比妥之类的镇静药(21),而李大夫使用的兴奋药有没有抗抑郁的作用虽然如今还在讨论,但用药的目的显然是为了抗抑郁。也许李大夫已经怀疑孙犁的病是抑郁症,但既不敢明说,也不敢推翻“神经衰弱”的诊断?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的。我们只要稍想一下1957年的“反右”运动,就能理解这其中的苦衷。1957年,全国大部分精神医学者和心理学者都受到冲击,特别是在与美国有联系的湖南医学院,英文流利的精神科医生们都被打成“右派”。此时如果公开一个“抑郁症”而不是“神经衰弱”的诊断,那将会遭到怎样的政治解读?“神经衰弱”因为是从唯物主义哲学观、条件反射的物理学的角度来阐释人体神经系统病变的,所以它在中国享有合法地位,而“抑郁症”无疑会被看作是一种“思想病”,看作是在如火如荼的社会主义改造中的一种错误、消极、抵抗的政治态度。在那个政治激情汹涌澎湃的年代,“抑郁症”就意味着退缩,意味着背叛,意味着坚持不同政见,意味着极其可怕的罪名!这无论是对于病人来说,还是对于做出诊断的医生来说,都将是一场难以承受的灾难。
从这个意义上说,孙犁被误诊为“神经衰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由于“辩证唯物主义”的认识,人的心理活动包括神经活动都是对客观现实的反映,中国医学家们认为“神经衰弱”在资本主义国家普遍存在并且难以治愈,而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神经衰弱”已经减少,也很容易治疗。(22)尽管在50年代后期,“神经衰弱”的病人数量急剧上升,甚至影响了学校、工厂的正常工作,政府不得不予以重视,在1958年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群众治疗运动,企图控制“神经衰弱”;尽管在“反右”之后的一系列政治运动中,包括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中,一些持不同政见者被贴上了“精神分裂”的标签,一些精神疾病又被加上了“反革命”的罪名,但所有这些牵强附会的政治解读都还没有扩展到“神经衰弱”的病人身上。一些知识分子就在“神经衰弱”的避风港里度过了那段动荡的岁月,孙犁即是其中的一个。
也许,孙犁能获取“神经衰弱”这样的政治资源,而不是被贴上“精神分裂”的异类标签,也与他参加过抗日战争工作、冀中区革命根据地工作,并且又是从延安走出来的“解放区”作家有关。但不管怎样,孙犁是幸运的,“神经衰弱”的“唯物主义”医学标签给他提供了一种处于政治与创作的边缘地带的合法性依据,使他能隐藏其中成为一个沉默的批判者。不敢设想,倘若孙犁没有病,倘若孙犁的病没有被误诊为“神经衰弱”,冲动、坦诚、善良、洁身自好的他能逃过一次又一次的政治劫难吗?
再读孙犁晚年写下的那些质朴、干净、幽默、真诚的文字时,不禁要感谢孙犁,还要感谢孙犁的病了。
注释:
(1)叶君:《论孙犁的“病”》,《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
(2)(20)王彬彬:《孙犁的意义》,《文学评论》,2008年第1期。
(3)(4)(5)(15)(16)(17)(18)(19)孙犁:《孙犁文集续编1》,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75页,第111页,第390页,第82页,第265页,第297页,第298-299页,第300页。
(6)(7)(11)(12)(22)[美]凯博文:《苦痛和疾病的社会根源——现代中国的抑郁、神经衰弱和病痛》,郭金华译,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1页,第74-94页,第192页,第20页,第20页。
(8)躯体化是指个体经历了严重的个人和社会问题,却通过身体这一媒介来解释、表达、体验和应对这些问题,是个体精神上的遭遇转化成身体的不适和疼痛。许多研究资料都指出集体主义社会(如中国),不像个人主义社会(如英国)那样善于用言语表达不适,而内转为躯体表达。参见皇甫杰的《情感性精神障碍的躯体化——东西方文化的比较研究》,天津医科大学2006年精神病学博士论文。
(9)传统中医认为肝肾阴虚、心肾不调或心脾虚弱等生理原因会导致头昏眼花、烦躁不安、失眠多梦、遗精等症状。
(10)(21)陈学诗:《评<神经衰弱>》,《临床精神医学杂志》2006年第3期。
(13)(14)孙犁:《孙犁文集续编3》,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60-361页,第222页。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