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大地:苇岸散文的生态意识
2009-07-22吴景明
吴景明
越来越多的作家有感于现代文明带来的人性异化和生态危机,因此开始自觉地进行生态散文创作,呼唤生态意识的出场,对人与自然的关系做出动人书写。李存葆的文化生态散文《大河遗梦》、林宋瑜的海洋生态散文《蓝思想》、周晓枫的《它们》动物系列生态散文等,从不同角度关注着生态问题。在众多生态散文作家的创作中,苇岸的散文显得卓尔不群。他的散文深受梭罗、利奥波德等人的自然思想和伦理观念影响,颠覆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赋予“大地上的事”活泼有韵律的生命,体现了鲜明而独特的生态意识。
苇岸,1960年生,北京昌平人。原名马建国,汉族。1984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大学期间开始写诗,同顾城等朦胧诗人有较多的交往。1987年他从海子处借到《瓦尔登湖》,连读两遍,甚为喜爱。对此苇岸这样说:“当我读到梭罗的《瓦尔登湖》,我的确感到我对它的喜爱超过了任何诗歌。这就是我在诗歌路上浅尝辄止,最终转向散文写作的原因。”(1)《瓦尔登湖》促使苇岸从诗歌转向散文写作,而梭罗也成为其散创写作的一个重要的精神源头(《人必须忠于自己》)。从1988年起,苇岸致力于散文创作,直至1999年春,因肝癌病逝。从1995年起,苇岸在国内散文界声名鹊起。他的笔名来自北岛诗句:“陪伴着现在和以往/岸,举着一根高高的芦苇……我是岸/我是渔港/我伸展着手臂/等待穷孩子的小船/载回一盏盏灯光。”(北岛:《岸》)以及法国思想家布雷兹·巴斯尔所称许的“一棵有思想的芦苇”(2)(《中国的眸子》,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苇岸生前只出版过一本散文集《大地上的事》(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5年版)。苇岸去世后,朋友袁毅等人帮助其出版了散文集《太阳升起以后》、《上帝之子》(湖北美术出版社,2001年版)。
《太阳升起以后》(中国工人出版社,2000年5月版)是苇岸逝世前夕整理、编定的散文集,收录了他具有代表性的抒情散文,以及书札、序跋、随笔、访谈录等,共计46篇。作为生态文学的代表作家,作为“大地上的圣徒”和大地的代言人,在20世纪中国文坛上,苇岸第一个完整地表达了土地伦理学、生态伦理学的思想,他的散文集《太阳升起以后》是把土地道德作为文学观念和思想主题来抒写的启示录和赞美诗,其生态意识体现了一个“自然之子”对大地的眷恋与反思。
一、自然生态的观察者和歌吟者
文学作品中的生态意识(Ecological thinking),是指蕴含于文本叙事中的生态伦理思考。苇岸将“大地上的事情”作为他终生的写作题目,在苇岸的散文中,自然界的万物是同存共荣而缺一不可的,“大地上的事情”都是值得悉心关注的。苇岸曾说:“在中国文学里,人们可以看到一切:聪明、智慧、美景、意境、技艺、个人恩怨、明哲保身等等,惟独不见一个作家应有的与万物荣辱与共的灵魂(《一个人的道路》)。”因此,他终生执著于“大地上的事情”,体现了一个大地赤子对于自然、生命和人类本身充满爱与尊重的表白。
美国生态伦理学家霍尔姆斯·罗尔斯顿指出:“尽管我们的科学和文化驯服了自然荒野,但我们仍然是流浪者,不知道如何评价大自然的价值”(3)。人类长期以来的文化传统使他们在面对自然时习惯以主宰和征服者自居,以万物灵长的身份任意奴役和驱使大自然和其它生命体。在人与自然这一话题上,苇岸的散文发出了别样的声音:自然本身是有审美性和生命力的存在,不只是人类奴役和征服的对象。《大地上的事》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种久已被我们熟视无睹,甚至因审美知觉麻木钝化而遗忘了的大自然景观:“蚂蚁营巢的三种方式;日出日落的时间和速度;田野上空徒劳盘旋的鹤子;彩色蜘蛛的罗网;季节的生命;迁徙的鸟群;原野上逆风而行的火首;整整齐齐摆在辽阔的大地上的麦田;赋予大地神性的雪;以警觉和逃遁苟存于世的野兔……”(4)
苇岸散文中关于人类与动物植物等非人类生命关系的反复歌吟,实际上涉及到“大地道德”和“敬畏生命”等伦理问题。美国生态学家、环境保护主义者奥尔多·利奥波德在其著作《沙乡年鉴》中指出,大地道德是“要把人类在共同体中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现的角色,变成这个共同体中的平等的一员和公民。它暗含着对每个成员的尊敬,也包括对这个共同体本身的尊敬”(5)。这种大地道德观深刻地影响和塑造了苇岸的人生态度,他对利奥波德“为恢复生态的不懈工作”和“温暖快乐的文字”十分赞赏,对他“与大地的亲密关系”以及“高瞻远瞩,超然于人类狭隘利益之上”的超凡之举甚为推崇(《土地道德》) 。从“大地道德”出发,苇岸的散文集《大地上的事情》摒弃了“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以自然界万物之一的立场,认真地体悟、观察和歌唱大地上的万事万物,展示这个世界自然生命的辉煌和美丽。他将胡蜂看作“远方的客人”,当成“新来的邻居”给予“诚挚欢迎”,感到自己为它们做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远远不及它们为我带来的东西”;它们离去后留下的巢,“像一只籽粒脱尽的向日葵盘或一顶农民的褪色草帽,端庄地高悬在那里”,成为“我的家徽”(《我的邻居胡蜂》);他将早春的田野凝望成“一座太阳照看下的幼儿园”,望着满眼清晰伸展的绒绒新绿,感到“不光婴儿般的麦苗,绿色自身也有生命”(《廿四节气·惊蛰》);他称颂“勤劳的鸟类艺术家”,它们“呕心沥血的作品(巢)”是“世间温暖与平安的象征”,是空旷的冬天“比雪与太阳升落更优美的景色”(《鸟的建筑》);他深感可爱的小生灵蜜蜂,“体现的勤劳和忘我,是支撑我们的世界幸福与和睦的骨骼”,它们“似一种光辉,时时照耀、感动和影响着我们”(《放蜂人》);秋天,他去看白桦林时,从内心深处感到“在白桦与我之间存在着某种先天的亲缘关系”,白桦树“淳朴正直的形象,是我灵魂与生命的象征”,深信“它们与我没有本质的区别,它们的体内同样有血液在流动”(《去看白桦林》);他相信“总有一天人类会共同拥有一个北方和南方,共同拥有一个东方和西方,那时人们走在大陆上,如同走在自己的院子里一样”(《美丽的嘉荫》)。(6)
《大地上的事》还体现了史怀哲“敬畏生命”的伦理观。在苇岸的散文中,自然生命不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宇宙间“存在”。正如史怀哲所说:“生命本身即善,它激起尊重并渴望尊重。”苇岸如同敬畏自己的生命那样,敬畏大地上自然界的生命。因为“它让我们过一种真正的道德生活(7)”。这里所说的生命并不单纯指人的生命,而是指包括动植物在内的所有生命。(8)苇岸以高度的“生命敬畏观”和宁静平衡的美感,“认真体悟和观察自然,摹写了大自然万事万物在时光流逝中的变迁、繁衍、生长,表现了时间、存在与人性的永恒性。”(9)在生物界中,苇岸发现了一种天性:善良、淳朴、谦卑、友爱、宽容与和平,他将这种天性提升为一种精神,加以阐扬,从而进入他的诗化哲学世界。
正是在“大地伦理”和“敬畏生命”等生态哲学思想的指引下,苇岸成为大自然的观察和歌吟者。不难看出,苇岸所有澄明“大地意识”和“土地伦理观”的作品,都是他用心观察、忠实笔录然后诗意表达与智慧呈现的结果。苇岸正是通过他的朴实而美好的如圣歌般的文字,从哲学——文学的途径引领人们“敬畏生命”、“皈依大地”,在对人类原乡的深情回望中既合目的性又合规律性地接受“它的光和热,同时也接受它的信任与大度”(梭罗语),从而臻于“诗意地栖居”的境界。
二、生态危机的反省者和批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