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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子老兵

2009-07-20陈佳妮

十月 2009年4期
关键词:副手苗子机枪

陈佳妮

1

2006年6月7日,从书架上随便抽了本书,随手闲翻,却一眼就看到那一页:“国军第十一集团军司令长官宋希濂视察被光复的遮放镇”——那六十多年前的黑白照片上,宋长官的样子比较模糊,而他身后那个精干的士兵却看着怪面熟,仔细一看——“父亲!”我大吃一惊,忙叫家人来看,大家也都叫了起来:“太像了!”

我盯着那位剑眉星目一身戎装的老兵看得发呆,六十年前父亲还没出生呢,祖父也无参军史。这位与父亲相貌酷似的人是谁呢?

总之,眼前就有了些恍惚:

中午,遮放的阳光很强,他略眯缝了一下眼睛,微皱着眉头,神情很是警觉,两手平端着一挺捷克式轻机枪,身后是一个矮个子小战士,背着沉甸甸的弹药箱,身上挂满手榴弹。

右手轻轻地叩击着胸前一大排的皮质子弹夹。周围还有许多严肃的士兵,辎重、车辆、火炮、断壁残垣,空气里仿佛还有焦煳味,日本兵的尸体刚掩埋完,那令人恶心的腐尸臭味也还在弥漫。长官的话语激动着,冗长着,空洞了起来……

2

天空有些阴沉,厚重低矮的积雨云似乎擦着阔叶林在翻滚,雨林里闷热难当。

老油子手里的机枪只停下十秒,又继续了“嗒嗒嗒”的扫射声。老油子坚信,子弹只冲着辰包去,勇敢的人是打不死的。

停下的十秒钟里,老油子迅速换下了打红的枪管,换上另一根。这挺捷克式轻机枪现在已经是全连唯一一挺机枪,虽然枪身和二脚架有损坏,但仍然是阵地上最有分量的武器。而老油子,也是阵地上最有分量的人。

老油子早在淞沪会战就与日军交过手了。

日军侵华,上海老人桥血战日寇板垣师团后,国军部队减员厉害,老油子的部队就拉到一线作战,老油子说:从那时起他一直就没有害怕过。

从1937年打到现在,老油子对日军不可战胜的无聊神话历来嗤之以鼻。

由于经过了太多太多的战斗,也跑过太多太多的地方,老油子对鬼子兵有自己的特殊看法:大战场,大战斗,他不好说,那是指挥官们的事情,但是,你不要去想很多,只想你面前的那一个敌人,每次出手你都会面对一个人,你只跟他比,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比什么都没有用处,只能比勇敢,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比他狠,比他强,比他拼命。人这个东西,怪得很,你只要相信自己是一个老虎,勇敢地面对敌人,你一定就是老虎,战场上,不能辰。

因此,他不怕长官、不怕鬼子、不怕子弹,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能让老油子害怕的事情。倒是他自己,让身边的人又爱又怕。怕他,是因为他脾气大,谁要是表现得胆小,他总是一顿乱骂,,爱他,因为他枪法好,瞄准哪儿打到哪儿。过去几个老兵用捷克式机枪射击比试,有一个厉害的,能击中数百米外电线杆上的瓷壶,油子老兵拿过枪,一枪就击落天上的飞鸟。他枪打得好,子弹也从来不打他,好像他是一个永远不会受伤的人。战场上,他能握着这枪牢牢地持续射击两个小时,也从不卡壳和炸膛。

但问题也就出在了这枪上。捷克式为了有效保持火力的延续性,一般得有一个射击副手。战场上,捷克式的弹药每天能打到1000发左右。二十来斤的枪背身上,射手不可能再携带多少惮药,大量弹药和备用枪管都得由射击副手携带。

老油子是离不开副手的,可是他的两个副手都先后牺牲了,好不容易接上趟的第三个也刚刚中弹。老兵非常挑剔副手,他总是喜欢通过别人的行动来判断他是否是一个勇敢的人。他最看不起胆小的人,他对周围人说得最多的话便是:你是个(尸从)包,上了战场就要挨枪子儿!不能(尸从),勇敢的人才不会死。

他的第一个副手,携着弹药随机枪跟进的时候动作稍稍慢了,被子弹射中胸口。老油子只转头骂了声:狗日的,叫你不要缩头缩脑,你一慌就被子弹找上了!说完就不再理会他,连他的尸体都没再多看一眼。第二个副手因为胆怯,把准备好了的弹夹小心翼翼放在他旁边,自己像点燃了鞭炮似的远远躲到一边去,伸头察看情况的时候,脑袋被打开了花。老油子习惯性地伸出左手要弹夹,转头一看,没人了,拾起旁边的弹夹迅速装好,一边臭骂着一边开枪,声音被淹没在枪声里,不知道骂的是什么,但一定是脏话。第三个副手,畏战逃跑,溜出坑道没多远,就被榴弹片削成了两截。老油子观察了一会儿,把枪交给身边离自己最近的小个子云南兵,一下跃出坑道,从容迈着大步子,跨过许多具尸体,从那半截身子边捡回枪管和弹药。就在他手指要碰到那些弹药的时候,子弹“嗖、嗖”地向他飞来,却落在他脚边的尸体上,发出“噗、噗”的声音。仿佛他不是这战场上的人,子弹只射在另一个空间一样。

子弹从他旁边擦过去的时候,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跳回坑道,返回机枪旁,转身把手里捡回来的弹药交给小个子云南兵,接过机枪继续自己“嗒嗒”地射击。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云南兵自然成了老油子的副手。他平时不爱说话,老油子认识他,他也是打日本人的老兵了,他的老家在云南,是个苗族人,大家不见外,都叫他苗子,他并不生气。

他有一双猎人的眼睛。老实说,当兵以前他本来就是个猎人,老油子一眼就看出来,这人是个蔫豹子,只是老兵还不能确定,这是一个勇敢的猎人,还是一个狡猾的猎人。

云南苗子自己有支七九步枪的,但身上却挂着许多手榴弹,他把沉甸甸的弹药箱,备用枪管背在身上时,不知道把七九步枪给了谁,老油子觉得云南苗子就是只豹子,背着那么多东西走路还是轻手轻脚的,相当怪异。

3

其实,老油子心里清楚得很,当机枪副手不是轻松事。有句老话,叫做老兵怕机枪,对于捷克式精准的二三长短点射,只要被瞄准射击,无论有多高的军事素质也无法躲闪。所以,如果不能确定将国军的轻机枪摧毁,狡猾的日军是不会轻易冲锋的。

老兵这一弹夹的子弹很快就打完了。一般的机枪手总是把枪撤下来,在堑壕里上好弹夹再探出来继续射击,可是老油子就不。老油子伸手向云南苗子要了弹夹,迎着枪弹,换好就射。脖子都不缩一缩。

云南苗子看在眼里。

捷克式机枪只能装下二十发,这么小的装弹量,意味着即使是两三发短点射,七八次点射就会射光弹夹。而更换的时候,必然会造成火力的中断。激烈的战斗中,作为主力支柱的机枪火力是不能中断的,即使必须中断,中断时间也要越短越好,因为有经验的日军往往会在这中断的间隙乘机冲锋,或者用手榴弹将机枪打掉。

但是老油子有经验得很。他经常打到还剩三四发的时候,就突然更换弹夹,让敌人摸不清换弹夹的时间。所以,他才不把机枪撤下来换弹夹,既是幌子,更是确保子弹不会轻易打到他。

眼看着老油子又打到了第十七发,他心里估摸着该换弹夹了。这时,耳边忽然激烈地响起了手榴弹爆炸声。他疑惑地转过头去,想叫副手递弹夹过来。一低头,却又一次看见弹夹就放在自己手边,而副手却跑到一边投手榴弹去了。妈的!他心里愤怒地想,又是一个把弹夹丢下,自己躲开的懦夫!一阵阵怒火从心底涌起,他大骂道:“狗日的云南苗子!你他妈的

干什么呢?!”

“老兵,我掩护你!快换呀!”

老油子一愣!习惯性地上好弹夹,继续射击。

手榴弹还在不停地投出,咣咣地爆炸着,老兵豁然开朗,明白了云南茁子的用意。好一个猎手出身的云南兵!真他妈聪明。

接下来,老油子打到第十八发的时候,手榴弹又在咣咣地爆炸了,老兵抄起手边的弹夹换上,继续射击。从来没有一个副手能和自己配合得如此默契。老兵心里默默地欣喜着,他妈的,真神了,从来也没人想过这个办法,狗日的云南苗子,果然蔫豹子,还真是一个勇敢的人!

他更为自己没有看错人感到骄傲。老兵相信,这样的人和他一样,和他配合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4

眼看着已经打出了200多发子弹,枪管开始发烫得很厉害。老油子也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已经在接连几个小时的震荡中发麻发木了,手指因为用力保持平稳而近乎失去知觉。

这时候,只需要十秒钟的时间,将枪管上的固定环向上转,等枪管脱离闭锁的凹槽向前脱出后,再把新枪管换上,就可以继续射击。做完这一切只需要十秒钟的时间。

然而就这么十秒钟,那不争气的云南苗子却出了事!

老兵停止射击的时候,以为手榴弹的爆炸声仍会响起,可是没有。老兵下意识地迅速转过头去,想催促副手递上枪管,然而眼前发生的一幕却让老兵惊呆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云南苗子正用自己戴着钢盔的脑袋往堑壕上使劲地磕,嘴巴里乌里乌哇地嘶喊着好像是苗族话,谁也听不懂。

老油子大叫:枪管枪管,快点。枪管被慢腾腾地递了过来,颤抖着,老油子伸手去接,这时鬼子抓住空隙把弹雨狂泻过来,手榴弹也飞来了,老油子只好拖回机枪蹲下躲避,边换枪管边骂,而云南苗子这时才开始投弹,鬼子的火力又给压缩回去了,当又一次射到十七八发子弹时,发现弹药箱竟又在自己脚下,云南茁子坐在堑壕里动也不动了,像是在睡觉。

油子老兵一声声地骂着脏话,愤怒地开始射击,子弹从机枪里嗒嗒地飞出,像万千愤怒的诅咒射向敌人的身体。老兵很少这么狂怒,他的愤怒里夹杂着蔑视,以及许多许多的想不通。

晚上从阵地撤回来的时候,老油子连看都不想看云南苗子一眼,自己提枪提弹药回营地。

老油子心里憋得想杀人。他很是想不通,他最看好的这名机枪副手,为什么这么莫名其妙,为什么他是一个胆小的人?是负伤了?狗日的,他蹲在堑壕里干什么?什么鸡巴猎人。

他是从来不会看错人的,可是这一次,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的畏战另有原因?

不!老油子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吐出来。他确定,除了畏战,吓坏了,辰包,没有什么原因能让云南兵做出这样的举动!接着,他又冲着地狠狠吐了一口浓痰。

他愤怒着,即使是死亡也不能让他容忍胆怯。太恶心了,怎么会(尸从)成这个样子。

卫生队抬着一些担架从远处经过,眼看那些颠簸的担架越来越远,老兵满面愁云地抱着枪,坐在地上。

“哪里还能再找一个优秀的副手呢?”老兵叹气。

“他会不会死呢?”“他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做?”“他怯懦了?”“难道我真的看错了人?”老兵一动不动地沉思。

“他的确不勇敢吗?”“他到底还能不能活?”

成千上万个问题忽然全都搅乱在一起。好像一个缤纷展开的万花筒在老兵的脑袋里翻来覆去。而老兵只能抓住这乱七八糟思路中的一股。

“他还不如死了,这是全世界最辰包的人了。或者,他能活!是的!如果他能活,就证明他是一个勇敢的人。”

老油子就这么忽然一下子,把所有混乱的问题都想明白了!只有这么一种可能,那就是:无论发生了什么,如果云南兵的确是一个勇敢的人,是个像他一样勇敢的人,他就一定能活着回来。

5

三天以后,当黝黑的、瘦小的、矮个子的云南兵站在油子老兵的面前时,油子老兵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给他发了一支烟,擦着了火柴,两只手捧着火苗,为他点上。

云南兵客气地道谢,他的右手被包裹成拐弯的粗粗的白色棒棒。云南兵老实,仍然什么都没有解释。

其实当天晚上,阵地上撤下来的兄弟们都知道了。老兵想换枪管时,云南苗子投出了一枚手榴弹,手还没有收回来就被鬼子的机枪扫了个正着,手腕和小臂的骨头被打得粉碎,幸好戴着钢盔,否则脑袋也会被打烂,老油子回头时,他正疼得龇牙咧嘴呢,后来,是昏厥了,那么激烈的战场,睡得着吗?

还好,只是被打伤右手,左手还是能用。在卫生所的时候,他就日思夜想,盼望着早日回到战场。

“欢迎你活着回来!你不辰,勇敢的人不会死!”油子老兵说了这辈子唯一的一句软话。

说完就提着他的捷克式机枪,径自向着营地走去了。

云南兵憨憨地笑笑,挎好弹药箱,轻轻地说了一句:“哪个(尸从)!”快步跟随着老兵,远远的,他们向着最深的、遥遥不可知的深邃处走去。

6

合上手里的书,我从照片中弥漫出的故事里走出来。

那张和父亲相似的面孔,给我以幻觉。幻觉父亲就是那人,他一直活着。他曾经给我讲过的,滇西抗战的故事里,那宽阔急流的澜沧江与怒江,雄伟壮丽的高黎贡山,群峰众峦间的坝子和鳞次栉比的梯田,其实都是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他常常带我出游,曾经到昆明近郊看怀念飞虎队的驼峰纪念碑,上西山看南洋机工纪念碑和聂耳墓,遇到阴雨的天气,站在西山顶上眺望烟雨中的滇池,朦胧中特别秀美。往往这时候,他就会告诫我,不要忘记啊,那些为我们的幸福流过血的英雄。

斜阳常染军冢血,夜月犹闻鏖战声。我的幻觉混合着怀疑和惶恐,既然勇敢的人是不会死的,这照片上的人,不是父亲又是谁呢?

责任编辑杨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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