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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左乳

2009-07-20

六盘山 2009年2期
关键词:乳房丈夫

王 英

作者简介:王英,女,浙江省海盐人。自由撰稿人。著有散文集《与你一起成长》《擦肩而过》《情真》《走不出家乡的海》,长篇纪实文学《三毛之父——平民画家张乐平》《一代名人张元济》。主编出版《鲁迅的学生黄源》《文史大家朱希祖》《张元济轶事专辑》《海盐腔研究论文集》等十四部书。鲁迅文学院第27期学员。

这是一个令人烦躁的夏日清晨,我从街上买菜回家,走到楼下,听见对邻林黛的丈夫正急促地拍打着我家的门,边高声叫喊着我丈夫的名字:“强强,强强,快开门,我家出大事了,快帮帮我!”紧张的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吓人。我一听,忙挎着菜篮子三步并成两步,犹如兔子般地往楼上窜。我和他同住三楼。当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时,发现他透着一脸的哭相。

“出什么事了?”我惊慌中带着困惑,告诉他:“强强两天前出差了。”

他听说后,愣了愣,随即说:“快,快,你跟我来!”容不得我有任何想法。我随手将篮子往地上一搁,转身就跟着去了他家。进了他家的门,穿过客厅,便是他们夫妇俩的卧室。我站在房门口朝里面望,脑袋突然嗡地一下,眼前一黑:“她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床上方林黛用一条裤腰带将自己悬挂在房梁垂落下来的一只铁钩上。这只钩林黛平日是用来挂菜篮子什么的,没想到,到头来她竟把自己挂在了上面。林黛的丈夫窜上床,双手抱住林黛,转头对着发愣的我说:“快,你上来用剪子帮我将带子剪断。”我神情恍惚地从抽屉里搜出剪刀,机械地朝着那根裤腰带剪下去。不知是害怕还是怎么的,反正尝试着剪了几下都没成功。“你抱着她,我来!”她男人一把将我手中的剪刀夺过去,将林黛一下塞进我的怀中。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林黛悬挂着的身躯就已荡在我怀里了。我不顾一切地抱紧她,她的身体软软的,还有点热乎,脸色苍白中略显青黄,舌头微微朝外伸着。平日看似娇小的身躯,此时却变得有点儿沉。她的上半身完全倾倒在我的肩膀上,样子就像扛着一杆被逆风吹倒的旗帜,沉重得不能轻易松手。吊着林黛的裤带随着他丈夫手中那把剪子剪下去悄然断裂。瞬时,她的身躯沉甸甸地整个压在我身上,头越过我的肩膀,像一只被拧断脖子的鸭,无力地垂挂到了我的后背。我打了一个踉跄,差一点从床上跌落下来,好在她男人眼明手快,紧紧一把将我拽住。此刻,我完全顾不得自己,只想把林黛死死抱住,免得她摔落下床。她的脸紧贴着我的脸,我想,这是我认识她多年以来两人唯一一次零距离接触,我似乎感觉到她的一丝气息,我激动地叫喊:“她没死,她还有气。林黛,你醒醒,醒醒!”我极度的兴奋似乎感染了她的丈夫,只见他方才那张哭丧的脸,顷刻间,变得好像要放出光来,他一把从我手里将她抱起,闻讯赶来一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迅捷将她放在担架上,送上救护车,一路呼啸而去。

我这才感到浑身无力,拖着软软的身躯穿过与之一步之遥的走廊回了家。

我坐在房间的沙发上,茫然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突然感到一切都好像变得非常陌生。淡黄色的隐隐的暗花窗帘在阳光的照射下,透着清澈的菊花瓣,那一簇簇的花瓣像是林黛化成的一双双温柔的手在抚摸我,一时间我仿佛依然抱着林黛,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好闻的茉莉花香味,伴随着记忆的闸门渐渐地弥漫开来。

我和林黛在同一所医院工作,关系说不上特别好,但也说不上差。在我眼里,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为人处事天衣无缝。她长着一张欧洲人的脸:高高的鼻梁,适中的额头,一双深邃的大眼睛,人中特别短,中间的沟很深,兴许因为沟深的缘故,将她的嘴巴勾勒得近乎极致的美。两片诱人的嘴唇只要一动,管保你再生气的事,也会让她说得烟消云散。医院共有七十余位同事,她任主管会计。会计在单位里也算是个重量级人物,有时说句话比院长还管用。因为她的精明能干,平时即使有矛盾发生,大小事同事们也都尽量让着她。背地里,许多人称她为“阿庆嫂”。她的老公是个私营业主,很会赚钱。诚如林黛所说,家里的大小事情她说了算。他们夫妇俩生有一个长得像林黛一样耐看的宝贝儿子。在旁人看来,她的生活和工作美满得无可挑剔。

然而,世界上许多看起来近乎完美的东西,有时却隐藏着一种让人难以察觉的缺憾。

有一天,林黛和我聊天,聊着聊着,她突然对我说:“昨晚,我觉得右乳有点痛,伸手摸了摸,发现有一个硬块的东西,你说它会是什么呢?”

我微笑着,抬手将放在办公桌上的墨水瓶轻轻拿起,将它慢慢移了个位。我的工作台与林黛是对邻,工作是出纳,负责单位的资金保管,性质属于会计的助手。我的性格与林黛截然相反,我认为平时只要将自己工作范围内的事情做好,其他事我可以一概不管,除非林黛要我做我才会做,要不,我以为是超越范围,属于“抢班夺权”。同事们说,这种组合是黄金搭档,不知道林黛怎么看,但这种评价或多或少说明了一些问题。与她相处十余年,我俩倒也相安无事。不同的是,我年龄三十,她比我年长五岁。

“右乳房,会不会是小叶增生?”我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反正我有点怀疑,是不是长那个东西了。”她迟缓地说。

“什么?”我不解。

“就是那个!”她重复一遍,但倒像怕说出来吃了她似的,不肯把确切的意思表达出来。

看着她心有余悸的样子,我恍然大悟,笑出声:“你是说,乳房癌?”

“瞧你,还笑呢,我还真有点担心。”她一脸正经地说。

瞧着她的认真劲,我越发觉得她小题大做,说:“瞧你说得那么严重,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她解释说:“我前天找妇产科沈医生检查了。”

“她怎么说?”我迫不及待地问。

林黛瞅瞅我,说:“沈医生只是说,患了中度小叶增生。”

“就是嘛,”我听后,松了口气,安慰她说:“这种病,许多中老年妇女都有,不必看得那么严重,只要定期检查就是了。”

她听后说:“沈医生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说:“本来嘛,这又没什么大碍的。”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也就过去了。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林黛的笑有点牵强,甚至有些古怪,似乎掩盖着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东西。

说实话,换了别的女同事,我定会继续问下去。然而对于林黛,我却不敢莽撞,我怕自己莽张飞似的性格冲撞了她,弄不好大家不愉快。再说对于疾病也是一利r隐私,除了病人自愿告诉你,旁人是断然不可随意询问的。尽管我不太会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至少在这一点上还是知道的。

时光就在上下班中缓缓流逝。一晃过去半年。从那次谈话后,我和林黛再也没提起这个话题,她每天微笑着来上班,然后又微笑着离开。曾有几次空闲的时候,我很想问问她的病情,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兴许她的病已经好了,毕竟这个问题太私人化了,假若她根本不愿旁人过问呢?

一日,我闲着无聊,就随手抽出放在布袋里的一本摄影集。这是一本价格不菲的摄影集,里面记录了许多世界级摄影家的获奖作品,我虽然不学摄

影,但常常被许多摄影家的照片所吸引,以至于会不假思索地掏空自己的口袋来收藏这些让人过目不忘的艺术精品。我信手翻阅着:战争下沾满鲜血而死去的卫国战士;因环境污染而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睁着一双双无望眼睛的妇女和儿童;一张张欢呼和平将替代战争时的喜极涕零的脸。突然,我被其中的一幅照片惊呆了:一位体形苗条,容貌俏丽的女子,坦露着一只被割除后的右乳,向世人展示由乳房癌带给她的肉体的摧残,并试图以此来引发人们的关注。在她优美的仪态下,被割除的右胸显得毫无表情的平坦,没有了洁白诱人的乳房,连活泼逗人的乳头也无形无踪。那女子将左乳和身体其他的部份用一件洁白的长袍覆盖起来,右乳在女神般的圣洁中展露着一块骇人的疤痕。在我看来,乳房是女人优美的象征,也是孩子生命的甘泉,更是男人们产生激情的催化剂。然而此时,她带给我的是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我的心被震撼了,拿着书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你怎么啦?脸色不太好看。”林黛坐在对面关切地问我。

“哦,我看到一幅照片,怪吓人的。”我说。

“什么照片,递过来让我瞧瞧。”林黛边说边将手伸了过来。

我不假思索地将书递了过去:“给你看,你可别害怕。”

林黛的身子朝我的方向前倾一下,随手接了过去,接着就一声不吭地埋头翻看起来。

瞅着她低头翻阅,我顾自做起账来。起初,我以为她看后马上会发表自己的见解,所以竖起耳朵注意听着,不想,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林黛竟没一丝动静。只见她神情木然地望着前方,好像对面墙上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我顺着她的视线,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发现那里除了一堵白墙还是白墙,并没有什么值得人关注的色彩。我禁不住充满好奇地问:“你在发什么愣呢?”

林黛像没听见似的依然毫无表情地凝视着前方。

望着林黛茫然的神情,我轻轻地走过去,用手扶住她俏丽的肩膀,摇晃了一下:“嘿,林黛,我说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林黛这才像听见似的,茫然地看看我,随即将头深深地埋在书本上。

“你怎么啦,究竟怎么啦?”我吃惊地蹲下身,仰头瞅了瞅她的脸。

“哇……”林黛突然像受了巨大委屈似的大哭起来。

这种哭声令我惊惶失措。说实话,林黛是个遇事镇定自若的人,今天怎么这般失去控制呢?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要不,像她这样性格的人,决不会有如此表现。想到这儿,我默默地站在她身旁,什么也不问,只想等待她心情尽快平静下来,好问问她。

静默的时间里,我对她接下来将要诉说的事情作了种种猜测:是看了这幅照片流下的同情泪水,还是引起她对有过类似情况的亲人或友人的怀念?抑或回想起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还是想到自己乳房的病痛?我的手一直紧握着她柔软的手,似乎想以此来减轻一点压在她心里的那种负担或者说是忧虑。

林黛似乎感觉到了我对她真诚的关切,渐渐地,她停止抽泣,用手抹了一下眼睛,而后犹豫着想对我说些什么。“我,我,”她恍惚地看了我一眼:“我,我这是看了这张照片上的女子恐怖的乳房,受到极大的冲击才引发的,我觉得她真是挺让人同情和尊敬的。”

原来如此,我忐忑不安的心平静下来,没想到这幅照片带给她心灵的震撼比我还大,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应该做又像是不应该做的事,这份感觉竟一时无法说得清楚。我深抱歉意地对她说:“是我不好,我没想到,它会带给你这么大的震撼。”

“不,不,不是这样的。你带给我的是一份应该引起我或者说所有妇女都应当注意的问题,那就是关注自身的乳房。”她认真地说,情绪好像恢复了—些。

我充满羞愧地说:“这不是我给你的,而是这位美国的多媒体艺术家以自己坚强无比的直面人生的大无畏的勇气,企图唤醒全世界的妇女和世人关注自身与关注妇女这种摧残身体和心灵的疾病,这是一个不同凡响的英雄壮举。”

“什么,是艺术家自己?”林黛比然大悟。显然她还没看清这照片上记录下的主人公的名字。

“对,你看看,”我指着照片下的文字给她看。

“玛图希尔”,她仔细地念完上面的文字,发出一声感叹,然后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自言自语地说:“换了我,是不可能做到的。”

“是啊,换谁谁也做不到,这需要一种多么强大的自我牺牲精神和崇高的境界啊。”我感慨地说。

从那以后,我隐隐约约地感到林黛似乎换了个人。她一反常态地对我说些令我很难附和的话:什么这个同事的家发生什么事啦,那个女同事得了什么妇女病,手术后变得不像人样啦,等等。有时则坐在我对面,茫然地盯着前方发呆,最令我吃惊的是,她做起事来竟然丢三落四。这种状态大约持续了一个月。昨天,我下班回家,发现自己平日放钥匙的手提包忘在办公室里,于是,我转身骑自行车回单位去取。单位离家骑车需要半个小时,当我进入办公室时,竟意外地发现林黛正趴在办公桌上无声地抽泣。显然,她并没料到我这个时候会返回,因此,一见到我就神色慌张地抬头,并且用手拭擦着眼泪。

我一见她这般情景,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你怎么啦?为什么不回家?”

她抬头看看我,一下把目光转到别处。

空气像凝固了似的,两人谁也没说话,谁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缓缓地坐到自己的办公椅上,我想,我只能等待她自己开口,这个时候任何语言都显得无关紧要或者说是非常多余。

墙壁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向前移动,钟摆声催人心焦。

忽然,林黛站了起来,擦擦眼睛,对我说:“走,咱们一起回家。”

我先是犹豫了一下,而后没吱声地跟着她回了家。在各自的家门口我们互道:“明天见。”

“嘭!”随着各自家门的关闭,我多久以来的疑虑却不顾一切地轰然打开:林黛一定出了什么事!要不,她不会变得如此恍惚,神魂颠倒。

吃晚饭时,我把林黛的情况向母亲说了,并且为她感到有点不安和忧虑,很想立即去找她谈谈,母亲听后,劝导我说:“我想你是多虑了,林黛看上去是一个挺开朗的人,倒是你小说看多了,神经有点不正常。”还说是我一定是哪根弦崩得太紧了,才会想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来,要我赶紧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就会知道林黛依然活得好好的。

现在想来,我的顾虑并不多余,林黛竟以这样残忍的自杀方式,企图结束自己风华正茂的生命。

咚咚咚!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再度响起。我从往事的回忆中回到现实中来,我敏感地意识到,是不是林黛的丈夫带消息来了?

我心急火燎地冲出自己的房间,当伸手握住门把手时,才发现屋里已经完全黑了。我摸索着拉亮客厅的电灯,拧开门锁,正是林黛的丈夫。他一见我就唏嘘起来:“林黛她,她,她……”

“她究竟怎么啦?”我心急地问。

“她死了,呜……”他伤心欲绝。

我不是一个心肠很软的人,三十年生活的磨练让我拥有比一般女性都来得坚强的性格。遇事很少流泪,但有个弱点,就怕男人流泪。今天目睹一个男

人为失去自己心爱的妻子而哭得如此悲痛,也禁不住跟着伤心地哭起来。有道是“男人的泪,惊天动地;女人的泪,小家之气”。我想,他的眼泪与我的眼泪的确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再怎么着,我失去的是一位相处已久的同事和邻居,而他失去的是生命中的半个世界。

我陪着他默默地流着泪,想想他,也实在令人同情,一夜之间突然永远失去了爱妻。这种痛苦唯有正在经历和经历过的人才有深切的体会。

片刻,他忧伤地说:“接下来,我想与家人一起商量着如何办理林黛的后事了。”的确,这种事除了家人,旁人无法插手。林黛的突然死亡,使他显得有点束手无策。我想换了谁都会出现他的这种状况。

看着他疲惫地关上自己家的门后,我也轻轻地关上了自家的门。我若有所失地走到阳台上,望着与我家两尺之遥的林黛家的阳台,我仿佛看见林黛像以往那样隔着阳台与我微笑着打招呼的情景:“你也洗衣服?”

可今天却不同,林黛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对我透着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她会对我说什么呢?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站在我身后:“想不到,林黛真的自杀了,唉,昨晚你对我说找她聊聊,如果当时我没阻拦你,说不定她还不会死。”显然,母亲想起了我们昨晚饭桌上的一番话,然而,这世界上什么药只要有钱,就能买到,唯独后悔药买不到。我转过身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说林黛为什么要自杀呢?”母亲盯着我的眼睛,试图从我这里找到答案。

我木然地瞧她一眼,摇了摇头。林黛的死亡原因不仅是母亲想要知道的,也是我所关注的,这个谜随着林黛的去世,越发显露在所有关心她的人面前。

整整一夜,我似睡非睡,眼前总晃动着林黛那双忧郁而深不可测的眼睛,一会儿她对着我大笑,一会儿又对着我大哭,似乎想要对我说什么,又似乎克制地沉默。直到清晨,我才昏昏欲睡,睡梦中,我忽然窥见林黛披头散发,满脸恐惧地朝我狂奔而来,嘴里喊着:“快救我!他要杀死我,杀死我!”

我顺着她身后望去,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朝林黛急追过来,手里仿佛挥舞着一把菜刀,

眼看快要到距离我百米的地方,不知怎么。他突然停止了追赶,远远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林黛一下扑到我怀里,又惊又怕,气喘吁吁地对我说:“就是他,是他杀了我!”

“他是谁?”我急切地问。

“他是,他是……”她看了看我,想说又像有什么顾虑似地顿了顿。

“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不能白白地就这么死了。”我义愤填膺地说。

“他,他,他就是我丈夫!”她那诱人的嘴巴里,出人意料地吐出这几个字。

“你丈夫!”我一听,呆若木鸡:“你没搞错吧?!”

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林黛的丈夫给她送衣御寒,送伞挡雨的情景,我怎么也不敢将“杀人”这个残暴的字眼与他联系起来。

我的沉默显然让林黛感到我对她的说法产生了怀疑。只见她露出一副从未曾见过的绝望的神情,对我大哭道:“我知道,说了别人也不会相信,现在连你也不信,我只好去死了!”说完,她一下从我的身边飘然离去。

“林黛,林黛,”我狂叫着,发疯似地追了上去。

“你醒醒,醒醒。”我一睁眼睛,看见母亲站在我的床前,正用手推我。我忽地一下坐起,发现自己浑身大汗淋漓,心像要跳出胸膛,我恍然大悟,原来一切都在梦中。

梦里的情景,让我感到自己触摸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想着梦中林黛的哭诉,沉重得像有个砣死死地压在心底。我不知道林黛的死是否真的与他丈夫有关,如果有,那又是什么呢?

清晨,按照这个地方的风俗,林黛的尸体被送回了家。由于客厅地方不大,林黛被安放在她与丈夫的卧室里。我是第一个去吊唁的人。灵堂设在她家的客厅。因为时间还早,前来吊唁的人还不多,只有她的几个亲姐妹站在灵堂旁侧。我在林黛的灵堂前向她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接着跪下来叩头。灵堂上悬挂着林黛的一张黑白照片,林黛的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正微笑着凝视前方——与昨晚梦境中的那双眼睛绝然不同,我的心,有点隐隐作痛。我站起身,只见两边的众姐妹都跪下来朝我还礼。每个人的脸上都凝固着一份深切的悲哀,透着一份不便言说的疑问。

我向她们点头致意。然后缓缓走过灵堂,进了她的卧室。

林黛就安放在她平日睡觉的床上,不同的是,如今她整个身躯被一床雪白的床单覆盖着,床单罩着她生前娇好的脸庞,我机械地走上前去,准备看看她的脸,向她作最后的告别。

“你想瞧瞧她,是吗?”有人在我身边说。

林黛的丈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旁。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痛苦,以至走上自杀这条路。”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竟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恼,只是有人能自我解脱,而林黛却不能。”他冷静地说。

“你就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死?”我克制不住内心的怀疑,情绪激动地问他。

“你的话我能理解,她的死,让每一个熟悉的人都会打上个问号,何况是你,与她相处了十年的同事和邻居。”他毫不掩饰地说。

他瞅了我一眼,目光马上又游离到了别处。

我沉默着,俯下身,慢慢地,将覆盖在林黛头上的白布轻轻地揭开。林黛的脸与我先前看见的不一样:整张脸浮肿,眼圈发黑,眼眶深陷,神情很是痛苦。

“送到医院时就已经停止呼吸了。”他说。

“她清晨上吊的时候你在哪里?”瞧着林黛那张痛苦的脸,我紧追着问。

“买菜去了。”

“中间相差多少时间?”

“大约半个小时。”

“夜里你没发现她有异常迹象?”

“没有。”

“也没吵架?”

“没有,我们从不吵架。”他不容置疑地说。

“总不能说没有一点缘由,你说对吗?”我直截了当地坦露出自己的观点。

我们的目光像仇人一般对视了一下,又各自迅即地躲开。

事情在这一瞬间定格,此刻毫不留情地摆在了彼此的面前。剑拔弩张,似乎任何一点动静都会令双方折服。终于,他犹如一只被猎人追逼到死胡同的一只狡猾的狼,用绝望而又无可奈何的口气说:“她得了‘比郁症,她的死,与这病有关。”

“忧郁症?”我困惑地重复着这个名词。

“是的,她得这个病已经有一年多了。”这回他的目光注视着我,丝毫没有回避。

“怎么就看不出来,”我仍抱着怀疑的态度说:“而且她从没对我提起过。”

“你应该知道她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她宁愿隐瞒,也不会告诉别人,这对她来说,说出真相会比死更难受。”知妻莫如夫,这点我与林黛共事多年,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我望了望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林黛的丈夫似乎不想对我再有任何隐瞒,至少他感到说出事实的真相比隐瞒真相来得痛快,或者说对他自己有好处。他告诉我,林黛自从患上“忧郁症”后,一直睡眠不好,严重时整夜整夜睡不着,有时甚至深更半夜也会爬起,一个人在街上像流浪汉似地游来荡去。

听他诉说着林黛因失眠而饱受的痛苦,我仿佛感受到“忧郁症”带给她的那份无尽的烦躁。我问:

“你就没带她去别的医院治疗?”

“怎么没有?我甚至带她去过湖州的精神病医院。”

“好像从没听说过她住院治疗。”

“是的,她一直没答应,说是怕人知道后笑话。”

“她怎么这样想呢?”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前些天,她又发作得很厉害。我想,这就是导致她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原因。”他对妻子的死,作了这样一种似乎可以让人觉得信服的解释。许是他怕我仍不相信他的话,便从床对面的一只深紫色的五斗橱里取出一份材料递给我。

我翻开一看,原来是一份病历记录,上面记载着林黛一年来的求医经历。在这份距今半年光景的病历中,写有一位精神科医生的诊断:“中度忧郁症”。我知道这位享有一定知名度的大夫是位专家,无可非议,林黛的确得了这种病,从而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病历从我的手中悄然地滑落,林黛,的确是你自己想死,死于“忧郁症”。我知道得了这种病的人对于死亡毫无恐惧,他们只求死,不求生。那么,昨晚你出现在我梦境中,你想告诉我的是什么呢?难道说是我主观臆想出来的怀疑吗?

我抬头凝重地看了一下林黛的丈夫,他似乎正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我。他的眼睛里,突然没有了方才的那份悲伤和委屈,脸上一副淡漠的表情,让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我靠近床,凝视着林黛那双无望但睁得老大的眼睛,她的眼角边留有一丝泪痕,我伸手将它轻轻抹去,然后,将她的双眼自上而下慢慢抿上,随手将白布扯过她的头顶。

“谢谢你!”林黛的丈夫在我移动脚步时,突然如释重负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时我的右乳房突然一阵隐隐作痛,我禁不住隔衣抚摸一下,皱了皱眉头。

“怎么啦?”林黛的丈夫显然看出我略显痛楚的神情,在我后面紧跟了几步。

“没什么!”我说罢,迈步走出他家的门,再没回头看他。

林黛死后半月,他的丈夫突然飓风似地搬离与我对邻而居的房子,与另一位女子闪电式结了婚。据说,那新婚的妻子是林黛生前他丈夫早就金屋藏的娇,得知这一消息时,我就像无意中吃到一只苍蝇般的难受。林黛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我想,她生前绝对不会不知道丈夫的所作所为。

我如梦初醒,有种被人欺骗后悲愤难忍的感觉。

就在这一天我在清理自己办公桌抽屉时,意外地发现了林黛的一本日记。我随意翻开其中的一页。原来林黛两个月前,就检查出得了乳房癌,先前她一直以为自己疼痛的右乳会出问题,绝对没想到是左乳房患上绝症,因而感到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无法忍受割去乳房后的那种肢体不全的样子,因为这样一来,她原本已出问题的婚姻,会因此一下子解体。她写到,有些事真让她看不明白,她没想到一直沉默的左乳会出问题,而每日让她疼痛的右乳倒一点事情也没有。这一切就犹如她的爱情与婚姻,旁人看来完美无损,其实早已千疮百孔。她想导致这种绝症的原因很多,三年来丈夫的不忠让她每天沉溺在忧伤之中,他让她的右乳房气血堵滞而疼痛不已,而让她的左乳则为保持一种貌似完美的婚姻而无条件地沉默。

接下来记载着她发现丈夫和别的女人偷情后,愤怒、痛苦、悲伤、忧郁和无助的心情,同时记载了让我吃惊和遗憾一辈子的事。我不知道林黛是怎么将自己的日记本放进我抽屉的,难道说,是我忘了钥匙那天?我不能完全肯定。

在最后一页上这样写到:“三年前的今天,我无意中撞见丈夫与另外一个女人睡在我的床上,他们那赤裸着缠绵在一起的情景如毒蛇般缭绕住我的心,我的心被撕咬得千疮百孔,痛不欲生,我的爱情,我的情感被强奸,被凌辱,被抛弃,我一度想到死,但我不甘心,我的孩子怎么办?还有我的母亲,我曾经为之奋斗换来的一切,于是,我选择了默认,选择了生不如死的活着。然而,今天,我再也不想这样活下去了,我决定选择放弃……”

读到此,我的呼吸几乎要停止,我无法再忍受这个事实掩盖下的真实,心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她写到:“我的乳房癌其实只属中期,大夫说,不妨碍我的生存,但我知道,就算手术完了又怎么样,留给我的不仅是残缺不全的肢体,我的内心的忧郁仍然会导致这种病的复发,心病是无人可医的。我是个要强的女人,我不愿意承认自己婚姻的失败。我死了,或许于我自己和我丈夫都是一种最好的解脱。”

绝望而无助的林黛此刻是那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想呐喊,想狂叫,但始终发不出一丝声响。我一下冲到一帮正穿衣戴帽准备上班的女同事面前,心急火燎的问:“你们的右乳疼不疼,左乳呢?”

她们木然地看看我,笑了笑,顾自上班去了。

(责任编辑: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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