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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最后一课》的释题教学

2009-07-16钱理群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09年6期
关键词:民族语言叙述者民族

钱理群 晓 苏

钱理群,著名文学教育家。1939年3月诞生于重庆,祖籍杭州。196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在贵州任中专语文教员18年。1981年获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硕士学位,留校任教,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和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近年来关注中小学教育问题。

问者:钱老师,您好!据我所知,这几年大学教授关心中学教育的不少,但我感觉到,像您这样真正把一腔深情投入进去的并不是很多。特别是关于中学语文教育,您不仅从宏观上进行了一系列独到而深刻的论述,而且还从微观上给了中学师生许多切实而有效的指导。现在,我们的中学语文教师在理念这些大的方面差不多已经明确了,可在具体的课文教学中,他们却还不知道怎样去选择最佳的切入角度。今天,钱老师能从某一篇具体的课文入手给老师们谈谈您的语文教学思路吗?

答者:好的。我这里就以都德的《最后一课》为例,谈谈我的教学思路。在我看来,无论是读《最后一课》,还是讲《最后一课》,都可以从释题入手。文章的正标题是“最后一课”,副标题是“阿尔萨斯省一个小孩的自叙”,有些选本删去了副题,似有不妥。这两个方面都有可琢磨之处。

问者:太好了!钱老师的具体思路是怎样的?

答者:我们可以抓住三个问题,一个一个地来解答。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写“最后一课”?

这是一篇表现爱国主义情怀的文章。主旨确定以后,就有一个问题:从什么角度来表达?

于是,就有了两个层面的选择。首先的选择是:不是一般地写爱国情怀,而是要把这样的感情置于非常状态下,写“亡国”之痛。在正常情况,太平年月里,很少有人会去考虑国家的存在对自己生活、生命的意义,爱国是自自然然,无须特意强调的;但是,到了国家有难、民族危亡的时候,人们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和国家、民族命运密不可分的联系,由此而爆发的爱国情怀,就具有了震撼力。

接着的问题,就是写作材料的选择。这也不完全是一个写作技巧问题,首先还是一个认识问题:“亡国”之痛,痛在哪里?“从柏林来了命令,今后在阿尔萨斯和洛林两省的小学里,只准教德文了”。这里提供的信息是真正令人恐惧的。入侵者不满足于仅仅占领土地,更要占领人心;而占领人心的关键,是从根底上摧毁被占领民族的文化;而摧毁其文化的关键,又是禁止其下一代接受本民族语言的教育:这是真正的釜底抽薪。因此,亡国之痛,不仅痛在土地的沦丧,更在民族文化的毁灭,尤在民族语言在下一代中彻底消灭!

这里提出的民族语言教育和民族生死存亡的关系,是作者终于找到、发现的一个核心,构成了文章的“魂”。它决定了文章的选材:写“最后一课”,最后的法文课,最后的民族语言的教与学。关键是“最后”这两个字,它牵动了所有的人——老师,学生,家长,以至普通村民——的心,它所激发的感情,空前强烈而复杂,它所引发的思考,也空前严峻和深刻。写文章要找好聚焦点,抓住“最后一课”这一个瞬间,就把一切都照亮了。

文章的主题也由此而产生。而且作者有意将其直白地说出,而毫不顾及所谓“文章贵含蓄”之类的写作戒律:一般情况下,文章的主题应隐含于叙述、描写之中,让读者自去领悟;但在某种情况下,也无妨直说,只要有足够的铺垫,也会产生一种震撼力。本文即是如此。因为事情太重大,情势太严峻,情感太激烈,就非得直抒胸臆不可。在前文情感的几番顿挫以后,由老师直接点破,也是势所必然——

“法兰西语言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也是最清楚、最严谨的语言;应该在我们中间保住它,永远不要把它忘了,因为,当一个民族沦为奴隶的时候,只要好好保住了自己的语言,就如同掌握了打开自己牢房的钥匙”。

这里的关键词是“保住自己的语言”,这也是“最后”的坚守:民族语言守不住,就什么也没有了。民族文化没有了,个人与民族生存之根也没有了。这正是本文的深意所在。

这样,“最后一课”,就成了具有一种普遍意义的文化符号。不同的民族,在不同的时代,都会遭遇“最后一课”的问题。

因此,当我在读法国作家都德写于1871年法、普战争之后的这篇《最后一课》时,心里想着的却是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军队占领上海“租界”时,中国的“最后一课”。这也是一个学生(作家徐开垒)终生难忘的永恒记忆。四十年后的1980年,也是都德小说写作、发表一百年以后,他也写下了这个瞬间,题目就叫《我的“最后一课”老师——怀念王统照》。文章一开头就讲到了都德的这篇小说,并且说:“‘你们走吧,这是这篇小说的结束句,但在我的脑海里,这篇文章永远没有结束过”(文收《中国百位名人学者忆名师》,延边大学出版社,1990年出版)。它不但延续到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而且只要存在民族侵略问题,就会有这样那样的“最后一课”。

而且,“最后一课”的意义,还可以延伸到民族问题之外:一个教师在离开讲台的不寻常时刻,他往往有许多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话,要向学生倾诉,交代,这就是“最后一课”。最近我在网上就看到一篇题为《我的最后一课》的文章,这是一位大学教师不满意于现行教育体制愤而离职时,对学生的临别演说,也是从都德的这篇小说说起,联系着当下中国教育、思想、文化问题,充满了危机感,具有一种震撼力。

看来,“最后一课”还要继续讲下去,成为永恒的教育、思想、文化、文学话题。都德的开创性的描述,因此而不朽。《最后一课》成为文学经典,教育经典,绝非偶然。

问者:第二个问题呢?

答者:作者为什么要选择“一个小孩的自叙”?

主题、选材决定了以后,还有一个如何叙述的问题,其中一个要点是叙述者的选择,也就是由谁来讲这“最后一课”的故事?

从文章看,这“最后一课”的在场者,有三类人:今天的讲课人哈墨尔老师,听课的学生,还有特意赶来旁听的以霍瑟老人为代表的“村子里的人”。也就是说,从理论上讲,这三类人都可以充当故事的叙述者。选择谁,就决定于作者的写作用心,决定于他对“最后一课”的理解与把握。

其实,最容易被选作叙述者的,应该是哈墨尔老师。他在这所学校教法文,已经有四十年的历史,他最懂得法语对法国人的意义和价值,占领军禁止教授法语,对他的冲击,应该是最大的,他理所当然地是这“最后一课”的主角,而且事实上,我们现在看到的这篇小说,描述的中心依然是他。

——但作家都德却偏不选哈墨尔老师作叙述者。

如果选霍瑟老人来作叙述者,也会别有特色。因为他作为一个年老的村民特地赶来听课,这本身就已经很特别了。而他听课的神态又那样特别:他带来的那本“边缘都磨破了的旧识字读本”,背后好像隐藏着一段历史;而他和孩子们一起拼字母,他那“激动而颤抖”的声音背后,又隐含着怎样的“说不出的味道”:这都使我们觉得,在听这“最后一课”时,他一定有许多的感受、感触和感慨,让他来作叙述者,说不定能给我们以意想不到的启示。

——但作家都德也不选霍瑟老人作叙述者。

他选了“一个小孩的自叙”,而且是“我”这样一个平时不用心学习法语,还喜欢逃课的调皮的学生。

这道理其实前面我们已经讲过,禁止教授法语,其要害是要在法兰西共和国年轻一代中消灭民族语言,因此,上“最后一课”,这是一场引导、争夺下一代的生死搏斗:年轻一代将决定法兰西的未来。作家选择小弗郎茨来作叙述者,正是要把叙述的焦点,放在法兰西的年轻一代,对这一“取消民族语言教育”事件的反应,他们在听“最后一课”时心理的,情感的,思想的反应:这才是最重要,最关键的。

于是,在小说中,就有了一个“成长的故事”。也就是说,作家通过叙述者的选择,写“一个小孩的自叙”,就把“最后一课”的叙述变成了一个“在民族危难时刻,年轻一代精神成长的故事”,这就将小说的叙述大大地深化了。一个人,特别是处于生命起点的儿童,他们的成长,有时候会突然出现瞬间爆发,一个照亮一生的闪光。而集中了民族危机的“最后一课”正是促成这样的爆发、闪光的一个特殊时机。作家抓住了它,就把一切都写活了。

而且作家写得很有层次感,如前文提到的,写出了小弗朗茨成长过程中情感、心理的几番顿挫。

小说开始时,小弗郎茨还是一个普通的顽童,他对“温暖”“晴朗”的“天气”的向往,在逃学过程中既被“吸引”又努力克制自己的心理,都和所有的国家的儿童一样。但当他看见“一些人围在挂着布告牌的铁栅栏前面”时,却没有意识到,生活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于是,就有了他的“惊奇”和“纳闷”——“晴天霹雳”——“后悔”——“受惩罚”这一系列的情感、心理反应。于是,就有了他上“最后一课”时的特殊感受:“我从来没有这样专心听过讲”,联系着上文他的“后悔”:只要能背记住这些分词规则,“任何代价我都是肯付出的啊”,就不难体会此时他是怀着怎样的情感去“专心”听课的,这课堂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会永远铭刻在他的记忆里!值得注意的,还有他对讲课的老师,对同时听课的霍瑟老人的观察,是那样的细致入微,对他们的心理、情感、思想的分析,是那样的深入到位,这都是平日的小弗朗茨所不可能注意到,不可能理解的,但在此刻,他却突然看到了,懂得了:他确实在这一瞬间,长大,成熟了。我们前面说过,本来哈墨尔老师、霍瑟老人,都有一个独立的故事,现在,通过“我”的观察、领会讲述出来,既突现了他们的形象,也写出了小弗朗茨的成长,真可谓“一石二鸟”。在小说的最后,当“普鲁士军队操练回来的军号声在我们窗前响了起来”时,哈墨尔先生面色惨白地“在讲台上站了起来”,“他在我眼里,从来没有显得这样高大”——这“站了起来”,“显得高大”的,岂只是哈墨尔老师!霍瑟老人这些普通村民们站起来了,“我”,小弗朗茨,也站起来了。

小说最后定格在哈墨尔老师所写的“法兰西万岁”这几个“大字”,以及老师的最后一句话上:“课上完了——去吧。”这诚然是一个没有下文的戛然而止,但或许更是意味深长的:通过这“最后一课”,小弗朗茨,法兰西的年轻一代已经成长起来,这才是最重要的,未来的一切就孕育其中了。这或许是作家最想传达给我们读者的一个信念吧。

这就是说,选择谁充当故事的叙述者,这是和作者对故事的理解,以及他要通过对故事的讲述,表达一个什么意思,是直接相关的。因此,我们也完全可以作一个写作试验:选择哈墨尔老师和霍瑟老人作叙述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述故事,从而发掘、表达出另一种意思,写出另一篇《最后一课》。

问者:钱老师的下一个问题是什么?

答者:作为读者,在读完了都德写的这篇《最后一课》以后,我们还要思考,追问——“最后一课”对今天中国语文教育还有意义吗?

猛一看,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都德的《最后一课》,写的是一个民族危机时刻的爱国故事,而且发生在一百年前的法国。仿佛离今天的中国已经十分遥远了。我们再也不会面临占领军的威胁了,再也不会有“最后一课”了。

但我们真的不存在民族危机吗?《最后一课》所提出的问题:“民族语言教育和民族生死存亡”的关系问题,已经自然解决了吗?

事实上,只要我们敢于正视现实,就必须承认:当下的中国,正存在着危机:民族文化的危机,民族语言的危机,民族语言教育的危机。而这三大危机是相互关联的。

因此,当我们读到《最后一课》里小弗朗茨和哈墨尔老师的“后悔”之词,不能不有触目惊心之感——

“我这是多么的后悔啊,后悔过去浪费了光阴,后悔自己逃了学去掏鸟窝,到沙亚河上去滑冰!我那几本书,文法书,圣徒传,刚才我还觉得背在书包里那么讨厌,显得那么沉——”

“我们每天都对自己说:‘算了吧,有的是时间,明天再学也不迟——过去咱们阿尔萨斯最大的不幸,就是把教育推延到明天——”

“我们都有应该责备自己的地方。你们的父母并没有尽力让你们好好念书。他们为了多收入几个钱,宁愿把你们送到地里和工厂去。我难道就没有什么该责备我自己的?我不是也常常叫你们放下学习替我浇灌园子?——”

是的,我们不能不追问自己的责任,我们每个人,老师,学生和家长,对民族语言和民族语言教育危机的责任,千万不要到了“明天”为今天的马虎、掉以轻心而悔恨。

我们也因此重新认识了语文教育与学习的意义:我们的教学,就其实质而言,就是在保卫民族语言,坚守汉语家园。请记住哈墨尔老师在民族危难时刻所说出的那番话:“法兰西语言(注:汉语也一样)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也是最清楚最严谨的语言;应该在我们中间保住它,永远不要把它忘了。”

我们还要以上“最后一课”那样的神圣情感,那样的民族责任感,上好每一堂语文课,像哈墨尔老师那样“耐心”地讲解,像小弗朗茨那样“专心专意”地听课。

这样,我们,老师和同学,学习了《最后一课》,也都有了“成长”。

问者:非常感谢钱老师,您对《最后一课》的释题讲读真是别具匠心,我想广大语文教师肯定可以从中受到很大的启发。再次感谢您!

晓苏,本刊主编。本文编校: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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