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华苓:绝代佳人的三生三世
2009-07-16
2008年,在《三生影像》的发布会上,一圈子人都在说她,回忆自己被她呵护的爱荷华岁月,这一圈子人的名单壮观地包括了:邵燕祥、莫言、苏童、余华、李锐、蒋韵、迟子建、毕飞宇、西川、孟京辉、廖一梅......传奇,友谊,爱情填满了她的一生,她——是聂华苓,她这样定义自己:“我是一棵树,根在大陆,干在台湾,枝叶在爱荷华”,中国的大陆、台湾,还有太平洋彼岸的美国,是她的三生三世。
聂华苓,女,美籍华裔作家
1925年出生于大陆,湖北人。1949年抵台湾定居并从事创作,1964年,应聘至美国爱荷华“作家工作室”工作,致力于世界文化交流。1967年和丈夫安格尔创办“国际写作计划”组织,每年邀请世界各地的作家、诗人前往爱荷华大学进修创作。
■民国里走出的绝代佳人
民国十二年,孙家唯一的女儿已经是二十岁的芳华。只因这女娃娃生下来便被算命先生算定了女主贵,孙家的大娘从姑娘二八年华始,便把不知多少媒人挡在了门外,扬言她这姑娘不能随便许配人,一定要选个有根有底,有出息的姑爷。
媒人又上门了,从荷包里掏出了一张方寸的小照。孙家大娘一看,便生了欢喜心。这个身着军装的年轻人生得是天庭饱满,浓眉大眼,三十出头就当上了团长。族人们都说,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这聂家的新妇便是聂华芩的母亲孙氏。这新姑爷便是桂系吴佩孚的部下聂怒夫。常年在外的军旅生涯,给他的父亲增添了些许寂寥,便生出了让儿子再续一房的想法。一向唯父命是从的聂怒夫便娶了孙家的姑娘,直至生下了聂华芩,孙氏才知道当年被这汉子骗了婚,但丈夫从第一天她进门便对她百依百顺,她便和大多数民国女子一样将这事实吞进了肚。
至此以后,一家三代安稳度日,直至收到聂怒夫在贵州阵亡的消息。那年聂华芩十一岁,只记得爷爷用大笔写下的——魂兮归来,摇摇地飘荡在西风里。她记得母亲怎么由那一刻起,失去了欢笑和神采,不久,作为二房的身份她和母亲都被赶出了家门一路走到孙氏外婆的祖地——三斗坪。
聂华芩记得她们一家人怎么度过长江,看江水拍岸岸上纤夫一路骂骂咧咧拉着她们的船闯过一滩又一滩。多年后,她在美国的家就位于爱荷华河畔,每日看河水流转,总让她想起病逝的母亲和那在空军训练中逝世的年仅二十五岁的弟弟汉仲。
母亲这一世除了父亲再没有第二个人,他们爱得真切,只是情意不及时日,姻缘不堪与命运搏长短。母亲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只剩下她这唯一的女儿。母亲第一次赶女儿出门进学堂只说了一句话:你舍不得妈,妈又何尝舍得你?不舍也要舍!我就靠你们以后为我扬眉吐气了。只为了这最后一句话,便决定了聂华芩的一生。
■两个冤家,一世情缘
若说走出三斗坪那乡野之地进入位于重庆的国立十二中最初是为了支撑起这个破落的家庭,而最终考入那位于嘉陵江畔的国立中央大学则彻底改变了聂华芩的命运。一群年轻人千辛万苦流浪到了四川,咬紧牙关考上了大学,前途有望温饱在即。有人中榜自然也有人落选,有没考上大学的,跳了嘉陵江。
而那批被上帝所眷顾的年轻人突然间就跨进了一个自由鲜活的新世界。读书,救国,恋爱,春风吹野火般势不可挡。那时学校的年轻女学生流行将军服当外套穿,而学校会发给男学生每人一套军服,如果哪个班上某某佳人在改良旗袍的外面罩上了灰色的军装,既是表示名花有主了。
不久聂华芩也穿上了一套这样的军大衣,时而会有人语在窗边召唤着,两个年轻的身影便从女生寝室通过学校唯一的小径散步到图书馆,再从图书馆一路漫步回女生寝室。与她恋爱并最终结婚的是来自北平的男同学王正路,在那枪声炮火的年代爱情总是显得急不可待,也就在这年的十一月,平津战役爆发了,王正路的老家在北平,暑假毕业后他便回了老家,剩下聂华芩一人。此时长江航线已经断航,她回不了武汉老家,于是便去了北平。
这是南京飞北平的最后一班飞机,不久机场就被戒严了。她一个南方的女子就这样突然地降落到了北方的大家庭里,身处乱世不及思考许多,突然地两人便结了婚。王家的两个儿子就在一天同时举行了婚礼,整个婚礼就在炮声中进行了下去,主婚人刚宣布新人百年好合,炮弹便落到了礼堂的外围,连鞭炮都省了。
依北方的习俗第二天两对新人双双出门,拜望父老亲朋。王家是个大家庭,兄弟四人,上有老母,下有儿女,三代同堂地住在一个四合院内。长年来早就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生活套路,女人做饭,伺候老太太,照顾孩子。每次开饭都是两桌,老太太和所有男人坐一桌,媳妇们和孩子坐另一桌,有的干脆就站着。
从一个南方书香士官家庭走出的大小姐就这样跟着嫂嫂学做起来北方大家庭的媳妇。聂华芩第一次见客,奉完烟茶之后便就势坐在了椅子边上。丈夫一下脸色就变了,眼色暗示她回房去。等她走回小跨院,丈夫便追了出来,“你怎么坐下来了?”聂华芩答道“我坐下来陪客人也错了吗?”丈夫理直气壮地说,你应该在一边站着,他是长辈呀,女人家都应该站着。
第一次见识了北方男人的大男子主义,叹息日子难过,想要回家去。而此时北平被封锁,成了一座死城,而她的婚姻才刚刚显出些微的图景,只是远山苍茫一片片,人在生死交关的大背景下情爱自由都成了小事,而她心里明白两个人生活背景和人生观的矛盾一触即发,只待春风秋雨一撩拨。
直到1949年,聂华芩举家来到了台湾。因为家庭负担过重,她开始写作翻译赚稿费,同时还做起了《自由中国》的编辑,远离了战争后的现实生活让她和王正路重新开始面对起他们的婚姻,两人水火不容的性格在平常的生活里更是凸显无疑。每日,聂华芩工作到很晚回家,还要应付与丈夫的争吵,缓和不了也不能分开,这大抵是中国许多夫妻都曾面对的生活和尴尬。
而王正路最终去了美国,一去便是六年没有音信。而聂华芩也乐得清净,加入到了独立意识颇浓的《自由中国》里,虽然她一生都远离政治,但凭着对这本杂志编委们的热爱亲近,便让她也乐得掉进这纯粹的文学圈子里。那时正是台湾的白色恐怖时期,经常有特务守候在杂志社的门外或是编委们的家门外,跟踪被调查几乎都是家常便饭了,她眼看着朋友们一个个走进监狱。知道台湾是呆不下去,于是去了美国。
从长江到嘉陵江再到宝岛台湾,总是沿水而居的她虽百般挣扎,最终还是免不了随波逐流的迁徙命运。
■爱荷华的作家们与红楼情事
白色恐怖,母亲亡故,婚姻无救,那个下午聂华芩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参加那个只有半小时的美国文化参赞酒会,最终她还是去了。也正是在这次酒会上她认识了美国诗人Paul Engle,但只是匆匆的一面,那个自称是从玉米地里走出来的人,最终成了她的第二任丈夫。
仅仅在台湾呆了三天的Paul深深地迷恋上了这个倔强坚强的东方女子,麦卡锡曾推荐过聂华芩的小说给他看,而此时他也正主持着爱荷华作家工作坊,邀请世界各地有才华的作家去爱荷华探讨文学写作,为此他常年在外争取经费或者发掘优秀的作家,而这一次的台湾之行他为自己发掘了一位东方爱人。
和聂华芩一样Paul的第一段婚姻并不幸福,岳父见到这个年轻人时第一句话便问“你是做什么的?” Paul恳切的回答道“写诗”,岳父跳将起来——写诗!这也是工作?Paul对华芩谈到他的第一段婚姻时总说,我给了玛丽全部,我们都两败俱伤,而华芩让我找到了幸福,重新对婚姻有了信任感。
1965年聂华芩来到了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两个女儿仍留在台湾妹妹的家中。时年她与王正路的婚姻已无法挽回,分居六年终于还是离婚了。而此时Paul去了欧洲,两个人开始了一段鸿雁传书,在信中他们更依赖对方起来,Paul决定将华芩的两个女儿接来美国,并且料理完同玛丽离婚手续便和华芩结婚。
也正是这段鸿雁传书让Paul同华芩两个女儿的亲密关系建立了起来,Paul是个有着天真本性的人,他常常会为两个小女儿邮去小小的礼物,或是画片或是邮票衣服,而他们对彼此的了解也才真正地达到了信任的程度。
Paul从小家庭条件并不好,从小学到大学都一直坚持打工挣钱读书,当然他还一直坚持着自己的文学信仰,写诗。也正是这种宽厚朴实的性格让他每每总能遇到愿意帮助他的人,作为美国第一个以诗稿而获得硕士学位的研究生,他得到了耶鲁大学的年轻诗人奖,当然也为他赢得了许多朋友,这也算是他用后半生苦心经营爱荷华作家工作坊的原动力吧。他既是从一个一文不名的乡下小子成了现在人眼中的文学星探。
女儿们终于如愿来到了美国,华芩发现Paul哭了,他说看到她们母女团圆他很感动。从此她便相信这样一个富于感情的男人一定会给自己和女儿带来幸福,1971年5月14日Paul和华芩最终在爱荷华举行了结婚仪式。华芩的两个女儿开车送华芩到了法院,戏称她们是送妈妈去出嫁。
而走进法官办公室时Paul才发现,为他们证婚的法官竟然是Paul离婚时为前妻辩护的律师。Paul看看法官又看看新娘,又惊又喜地与法官握起手来,“非常高兴再见到你,先生。”真是人生如戏,生活比戏剧还来到更夸张。仪式结束后,法官转头微笑着对华芩说“安格尔太太,恭喜。”
从此他们便在爱荷华河畔红楼的家中落了根,他们就在自家园中种起了花草,闲暇时喂喂小鹿浣熊。华芩和Paul在家中各有一间书房,临窗都可以见到爱荷华河和河边一排的柳树,他们一个中文写作一个英文写作,半响便忍不住隔着墙悠悠地唤起对方的名字来,而通常这个声音都是Paul :“华芩,华芩。”隔着墙他们的声音彼此寻觅着,就像他们最初的相识,从两个相隔遥远的地方寻觅着,终于找到了对方。
1991年,他们如约去探访远嫁德国的女儿。就在机场等候转机的片刻,Paul去买了一份《新闻周刊》,便永远没有再能回来,倒在了另一段的旅途中。多年前,Paul就曾写过一封信给华芩:你这一生遇到我是幸或是不幸不好说,而我这一生能够遇到华芩却是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