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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怪杰曾昭抡

2009-07-14

青春 2009年6期

马 翠

“快把你们主任叫来!”

那一年上,在南京的国立中央大学开学了。开学后,校长朱家骅要召集全校各院校负责人谈话。那天阳光明媚,温软的阳光静静地泻下,泻在这残存着六朝金粉的古都中,也泻在这四牌楼旁的六朝松上。偌大的一个学校,都已笼罩于清辉之中。那些苍翠的法国梧桐在清辉中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幽香。

时间到。院长、系主任之类的都陆陆续续地来到了办公室。年轻有为、极其干练的校长亲自站在门口迎接诸位。这时,来了一位年纪不太大、却极其邋遢的人。瞧这样:衣衫陈旧不说,而且不整,而且极其的破、极其的脏、极其的满是污渍,而且连鞋子都已经要让脚尖见天日了。英挺俊拔的校长大人见过的场面多了去,独是这样的人物少见。何况是在这堂堂最高学府,何况校长大人亲自召集会议。真是岂有此理!校长大不悦,现在领导开会,来这么个人干什么。近前就问:哪边的?答曰:化工科。校长立等说:你……回去快点把你们主任叫来!

来者一听,很少不悦。一声不吭,扭头便走。回家了卷了铺盖就走人。有人问:这是怎么啦?他愤恨地答道:走!

后来不多久,他真的就带着铺盖离开了这所最高学府,到北方的北大去做系主任了。北大校长对此公优礼有加。他就在那儿扎下了根。

其时此人已经享有盛名。他叫曾昭抡,是中国化学界屈指可数的元老之一。他的一生充满传奇。

“我更热爱我的祖国”

曾昭抡自幼聪明,而且远远不是一般的聪明。作为湘人,他没有继承他先祖曾国藩的马背上的本领,但笔头上的本领却很得了。他出世时,曾家已经败落了。于是他要像很多草根家庭的子弟那样做农活了。可是,他和那些一般孩子不一样,他最爱的是念书。因为家有藏书楼,有时候他一进去就整天不出来。藏书楼上有副对联,曰:“不为圣贤,便为禽兽;不问耕耘,但问收获。”

他放牛的时候他还是看书。牛对这个小主人很不感冒,一不小心就把他顶进了水田中。大冷天的,这一家伙下来他算是尝到苦头了。他已经成了落汤鸡,可他不难过自己浑身湿透了,他难过的是他的书浸水了。回到家,他一个劲地在那儿给书烤火,单是忘了给自己烤火。书烘干了,他自己并却病倒了。

进清华后,曾昭抡如鱼得水。彼时清华严格得怕人,有近一半的学子都因为功课跟不上而先后被请回去。曾昭抡入校后却觉得功课极为简单,主动要求跳级考试,于是一下子就由一年级跳到了五年级,八年的功课被他五年就结果了。在校期间,曾昭抡不仅学业出色,而且擅长体育,他一不留神就成了全校著名的长跑健将。毕业赴美后,这个湖南佬在麻省理工获得了科学博士学位。他的导师对他极为欣赏,希望他留校工作。他的回答是:“我很热爱母校,但我更热爱我的祖国。”

从中大到北大后,由于曾昭抡的努力,原本衰弱得不成样子的北大化学系,立即声名鹊起,成为国际瞩目的一个群体。1935年,美国新泽西州的卡姆登城的 Campbell Soup Co.(甘拜尔硝化甘油公司)想制造味精,遍寻无人。最后才特地找到北大化学系,联系到了曾昭抡。曾主任正忙着大干一场,哪有这功夫!于是让助手过去做研究设计,顺利完成了任务。美方为此感激得厉害。曾昭抡极欣悦,乃称:“查美国为化学工业先进国家,而我国则素称落伍,似此我国化工专家赴美,实开空前未有之例。”

在倾力研究的同时,曾昭抡仍然“读书不忘救国”。他在读书教书和写书之余,对国事极为关注。那时他特别纳闷的是,为什么同样是有过类似遭际的国家,我们的国家仍然这样的落后,而日本却能进步这样快,科学、教育、工业,几乎样样都走在我们前面,以至于国力强大到足以肆意欺凌我们?曾昭抡思而未解,决定亲自去看一看。1936年6月,他特地带领了三十余名北大师生参观日本。在日期间,曾昭抡不辞劳苦地考察了其大学、研究室和化工厂,尽管有日本便衣侦探的“关照”和种种“严密关防守护”,曾昭抡还是以他出色的洞察力获得了深刻的认识。归国后,他立即出版了《东行日记》。不久,他又在12月率领北大师生代表北上绥远,冒着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去慰问前方的抗日将士。同时他还进行了广泛的调查研究,研究作战防毒问题,对日军的毒气等战术进行了深入研究。归来后,曾昭抡又在天津《大公报》上发表了《绥行日记》。此外,他还带领师生亲自进行了炸药的试验,以便日后国防之需。曾昭抡的这些努力,对增强国人的抗日意识和技术良有功勋,但也因此而引起了日方的警觉。正是这样,日军侵入北平后,为此专门严厉拷问了原北大化学系的工友,要求搜查到曾昭抡的一切资料。

那时候的曾昭抡早已不在北平,他已“在路上”。他和闻一多、李继侗等人一起率领同学们一起开始了“小长征”,由长沙步行三千里走到了昆明。而在当时,这是少数身强力壮的年轻教师才能做的事情。在人群之中,看那样子,谁也看不出这还是个教授。一天跋涉下来,众皆累得四脚朝天,呼噜渐起。可是人们翌日一早,五六点钟起来的时候,却发现那曾教授已经开始每天的例行工作——写日记了。

“你的袜子为什么拖在脚上?”

日军刚刚投降,曾昭抡就立即回到了北平,为那些刚从伪北大下解放出来的学子们授课。这时,局势稍微安定下来,各项工作可以逐步开展。他平时沉闷寡言得厉害,这时再度一门心思埋在自己的研究中,极少与人交往。对于治学之外的事情,他是绝少关心的。有一次,在北大沙滩那边,有个老头模样的人对着一根电线杆,又点头又摇头,又说又笑,过往的人见之骇然,望风而远。可是此人在那边自取其乐,高高兴兴,确切说是疯疯癫癫。这时,俞大缜回家经过,近前一看:原来不仅是自己妹夫么!这样子实在不雅观。她立即过去和曾昭抡打招呼。可是打了半天招呼,对方压根就没有反应。一听,原来他是在和电线杆谈化学,把电线杆当成了主人,把自己最新的发现向主人报喜呢!他沉浸在自己的欣喜之中,并把这种无法抑制的、无法独享的愉快分享给了电线杆。这时候的曾昭抡,和以前还是一个样。

曾昭抡最怕穿袜子,他的袜子常常是正一只反一只。有一次,几个民盟成员带了孩子来访。大人们正在谈事情,一个女孩突然指着曾昭抡的脚说:“曾伯伯,你的袜子为什么拖在脚上!咦,真奇怪!”一位盟员说:“你曾伯伯要是把袜子穿好了,那才是怪事呢!”那时候他和妻子住一起。两个人一起吃饭,吃着吃着,他就想起问题来。吃完了,他就径自去盛饭。而后接着回来,坐下,再吃。妻子也去盛饭,过去一看,这饭锅里满是煤屑!俞大絪吃了一惊,怎么回事?一看,但见那煤铲横在一旁瞪着她。原来是丈夫拿煤铲当饭勺用了!怎么能这样呢?经提醒,曾昭抡才嗯嗯嗯地醒悟过来,这时,他饭碗里的煤屑也已星散开来了。

建国后的曾昭抡作为民主党派的代表已经当教育部副部长了。很多的时候,他的住处只有他一人,还有个男厨,专给他一人做饭。作为高级干部,他几乎谢绝了一切应酬,总是一个人胡乱地吃饭,而他的饮食又简单得不成样子。他吃饭极快,从来就没有意识到吃饭是一件事,更不曾想到在饭食上还可以变出花样来。他的房间了满是书,又多又乱,他自己从不收拾,也不让人收拾。他的理由是乱中有序,东西好找,摆整齐了,就不好找了。他的生活极端繁忙,一边在北大教课,一边在教育部上班。每当他在沙滩有课,他一早从家中出来,就到高教部拿了教材,再赶往沙滩。司机每次都见他在去教育部的路上买了煎饼,在车上一边吃一边赶往沙滩上课。而他身上,还是那灰中带白的制服,脚上,还是那双旧皮鞋。

曾昭抡嗜才如命。他的学生唐敖庆在美国完成学业后,他立即邀请他回北大工作。学生到北京的当晚,他就过来,问:“你现在住哪里?”他说住在招待所。他说:“你已经有工作了,从二月份开始领薪水了,不能再住这种免费招待所了。”对方说:“我没房住呀!”他略一沉吟,说:“那样吧,你就搬到我这里来住,咱们一起吃饭。”这时,他家只有两个住室,一个客厅。那个晚上,他还问唐敖庆:“国外有没有好的学生,可以请来北大任教?”于是唐引荐了他的同学徐光宪和他的妻子。到北大后,二人无处托身,只好住在一个大教室里,曾昭抡知道后,立即把他们在中老胡同的一处精美的小院子让给了青年,自己夫妻俩住只住一间。

在教育部门的时候,曾昭抡自有一番作为。在进行院系时候,他意识到一个问题,于是找唐敖庆谈话,说:“东北是一个重工业基地,但还没有一所综合性大学。中央决定在东北人民大学增设理科,现在北大、清华、燕京调整后可以抽出人去支援东北,你怎么想?”在他的建议下,一批骨干力量(如唐敖庆、李吕辉、余瑞璜、徐利治、王大绗、王浩湘等)派到了东北,为当地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正是在他的建议下,有了哈尔滨军事工程大学和哈尔滨建筑工业大学。此外,他还不止一次地向周总理汇报工作,对我国学科水平的提高提出了许多富有建设性的意见。在当高教部副部长的三年多时间里来,他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从杭州到太原,从长春到乌鲁木齐,从大学到专科学校,到中专,他都走遍了。作为一个极有成就的学者,作为一个教育部门的干部,曾昭抡为了国家科技教育的发展已经费尽心血。在那“山雨欲来风满楼”时刻的前夕,曾昭抡仍和往常一样,坦诚进言。在政协二届三次会议上,他专门做了一个“提高高等教育的质量”的长篇发言,指出了当时高等教育中存在的一些问题。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后产生了很大影响。此后,曾昭抡又响应双百方针和帮助整风的号召,以民盟中央科学规划组召集人的身份与几位著名科学者千家驹、华罗庚和钱伟长等一起,就保护科学家、科学院与高校之间的分工合作、科学研究的领导等问题进行了讨论,并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他们的《对于我国科学体制问题的几点意见》。这些意见是极为中肯的,与日后著名的《高校工作六十条》和《科研工作四十条》基本一致,可在当时,他因此打成了右派,而且撤销了高教部副部长的职务。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等一系列职务也因此一笔勾销。

曾昭抡已不能去教育部了,北大也拒不接受。一眨眼,他就无“家”可归,惶惶然若丧家之犬。忙了几十年的人,这下子闲得一清二白。他实在是闲得慌。这时,南方的武汉大学却开始向曾昭抡伸出了援手。曾昭抡想,这也好,不让做行政了,就做重新回到自己的研究,这岂不更好?!他要南下了。然而,这一来,他们这终于相聚的夫妻,又要再次别离了。这又情何以堪?当年,他在广州,她在上海;后来他在南京,她还在上海;在后来,他在昆明,她在重庆;而今,终于都到北京了,又要别离了。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可他已经顾不了这许多。他南下去了。

在武大,曾昭抡被视若至宝。他已近花甲了。可还是殚精竭虑地重新投入到自己的学习和研究中。他经常泡在实验室,或者资料室,阅资料写东西。边上的人,总是能看到这老人他近视得最厉害,但却跑得最快。他小跑一样,从书架中穿梭,很快抱出一摞书,摘抄完后又速归原处,再抱出一摞书。他的衣着土气,而且脏乎。这个老人戴着灰色的旧帽,脚趾头露在外头,斜扣着衣扣,提个旧书包。浑然一个老农形象。一天深夜,他提着书包回来,一边走一边想,不小心咕咚一声撞在树上,撞得满脸是血,跌落在山坡下。路过的工人听到哼声,才过来扶他回家。但他第二天又照常出现在资料室里,脸上的疤痕那样的显赫。

“你有病!”

那个夏,文化大革命来了。

文革一来,天气就变了。曾昭抡感觉到了。

早早地,他在北大的妻子就被判为旧社会的“毒瘤”而遭到了最严厉的批判。素来文弱体面的世家女子,怎受得了这番凌辱!可是,即来之则安之,受不了也得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她走上了“自我解放”的道路。

曾昭抡与妻子相伴四十年,极是恩爱,今番闻此消息,极为悲痛。北京方面传来了话:限三日内为俞料理好后事,否则,遗体火化,遗产充公。曾昭抡自忖他理应北上料理善后。可是这样忙乎,这样紧的时间实在是有困难。乃向武大的校领导请示。领导经过慎重考虑,说人既已去,你回北京也不济于事;再者,北京的局势那样的乱,以你的身份,回去之后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呢!这样一来,武大方面向北京致电说曾昭抡留要在武大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能来北京了——相关适宜,希酌情处理云云。

曾昭抡也好不了。其实一开始武大的造反派就盯上了这老头。不盯他还盯谁呢!出身曾家,留过洋,当过高教部副部长,又有国际影响,简直是“地、反、坏、右、封、资、修”一个不落。他是只“大老虎”必须逮住。给他颜色瞧瞧!

有人就开始修理这个著名的怪老头。越是修理,他们就越是发现:这老头,不仅傻,而且刁,但首先是稀奇古怪。他总是一个劲地执迷在自己的学术的世界里,不曾真心地响应伟大的文化大革命。眼看着实在拿这老头没辙了,他们这才使出了杀手锏,专拣老头的软肋捏。

一次批判的时候。有人训道:还嘴硬!你活不长了。

答曰:人都是要死的,这不奇怪。

我是说你很快就要死了。

很快?为什么?

因为你有病!

我是有病,而且病了好些年,可是现在还活着。

这时,造反派是终于忍无可忍:你有病,你有癌症!

曾昭抡顿觉晴天霹雳。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劈头盖脸地把他患病的详细的情况宣讲起来,如何确诊、如何治疗、有何忌口等等,一个不落地讲出来。

这样,他的所有亲人、朋友、同事,他身边所有人,五年来一直隐瞒着他的这个秘密,一下子被这造反派当众“揭发”了。向来对自己健康不以为意的曾昭抡一下子懵了。他的精神开始崩溃,人很快就就处于绝望之中。天昏地暗。天旋地转。天崩地裂。他的天塌了。

老人后来吓坏了。他倒下了。他的老友潘光旦也差不多倒下了。

那时应该是十二月。珞珈山上的腊梅差不多开了。

责任编辑衣丽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