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打
2009-07-14曾晨辉
曾晨辉
一 文崽在江湖上名气蛮足。
文崽没什么功夫,打杀起来却异常凶狠,出手奇快。一般是这样,对方的刀或枪还没有抽出来,他已在刹那间解决了战斗,比方斫下了一只金元宝似的耳朵,或者一个肉嘟嘟的鼻子。他打杀的时刻,格外平静,可出招又令人不寒而栗。
不过,文崽在社会上混得也不算短了,落了一身的空名,就是没搞到钱。他天天做梦想搞到钱,但无形中总有一股力量控制住他,永远只是别人手上的一把刀子,自己做不了主。他多次对小崽子们说过,如果去广东那边混,三年之内,必提一密码箱的人民币回来。可能是香港电视看得太多,他觉得提密码箱的人就是这社会中的主宰,是人中之龙,王中之王。他真去过广东几次,每次回来,除了那边的阳光将他晒得更黑之外,依旧空空一人,没见他提着密码箱荣归故里。小崽子们听他说多了,就笑他,文哥,密码箱呢?他一听就变得暴躁,掏出刀来晃动着说,密码箱就那么稀罕吗,我才二十几岁,三十岁前一定能提回来。不然,我就用刀自杀。
为了这口气,他一个人经常搭火车,因为火车上有软卧,坐软卧的人有不少随身带着密码箱。他在火车上像个变化莫测的猴精,利用民间制造出来的假身份证,活动着,他还在朋友那里搞到了一身铁路制服,使人分不出真假。有一次,他得手了。一个从香港回家省亲的老人,带着密码箱。他在软卧里面抢走了箱子,正赶上火车进站减速的时机,纵身跳下了车。他在一处长满野草的坡上翻滚了几圈,箱子也跟着翻滚。终于停了下来。他高兴得要死,用刀,九牛二虎之力打开箱子,一看,呆了。箱子里装着衣服和一些保健品。这个老人可能肾亏,补肾的药占了大半。他挥刀把这些东西剁得七零八落,最后,斫了自己大腿上一刀,整整缝了十针。
这一次彻底推翻了他以前的认识,密码箱是个假象,不一定用来装钱。相反,密码箱是一个骗人的婊子,遇上有钱人就可以装钱,遇上没钱人就拿来装卫生纸。
他在小崽子们面前收回了那个三十岁前提不回密码箱就用刀自杀的恶誓。他感到自己简直是一头猪,这些年江湖上的饭白吃了。
自从他认识朱珠之后,就开始有了变化。这两年,他帮着朱珠讨高利贷,那些借朱珠钱的人见了他,闻风丧胆。有时,他还不用亲自出马,只需打发几个崽子去,就能讨回钱来。在江湖上,他成了一张名片。为此,朱珠养着他,吃喝嫖赌不在话下,也给他钱。
钱不再是文崽梦中的东西,放在兜里,拿在手上,花起来蛮过瘾。有了钱,文崽走在街上,感觉这世界就是自己的,包括那些闪过来晃过去的乖态妹子,他想象着她们在钱面前脱下裤子的姿态。他一得意,嘴里就蹦出一句,钱这个短命的。
文崽花钱好气派,如大江东去,无人能阻挡他。花完了,也从不叹息。他夜里租一些警匪片来看,看来看去,里面的小马仔花钱的那气派,令人咂舌。钱就像天上掉下来的,招招手,就飞过来了。文崽痴痴地看着,直想去那里面做个马仔。但如今有了朱珠做他的靠山,钱这个短命的便可以如影相随,跟着他文崽行走了。
钱是一匹马。你不骑它,别人随时都可以骑走。文崽应该天天骑着它,走遍这花花世界。这匹马是朱珠给他的,他必须为朱珠在前开路。
这几年,朱珠在梅山城里的几家赌场入了股。一般来说,敢拿血本到赌场入股的人,是吃得铁屙得刀的人物,否则,赔了血本不说,连人都要搭进去,结局都蛮惨。但朱珠天生就是来干这个的,游刃有余。
梅山人把放债的人叫高先生。高先生一般是市井无赖,出没于赌场,为赌鬼们提供资金。很多赌鬼,工资输了,奖金输了,存款输了,卖掉房子又输了,最后剩下一个光光的人。他们就找高先生借钱。高先生拿得起放得下,全是高息借出去,不怕你不还。碰上不还钱的赌鬼,有的是手段,绑架,剁手指割脚筋,用烟头烫。高先生平常养着一帮小崽子,使唤狗崽一样使唤他们。
朱珠和一般的高先生不同,她既与黑道往来,又与政府的人关系甚密。有不少干部赌场上输光了,找朱珠借钱是常事。有的干部,她看准了可以利用的,钱就不用偿还。这一招蛮灵,这些干部自然就成了她随时可以使唤的对象。
但有一个干部也因此得罪了朱珠。干部名叫王强,外号老精渣,是政法委的一个普通干部。这人酒也喝得,夜也熬得,牌桌上可以连续几夜不困,叫他老精渣,真妙。他曾找朱珠借过几千块钱,没还。有一次,梅山城搞抓赌统一行动,他带一个小组封了朱珠入股的赌场。朱珠去他办公室,提起那几千块钱,这当然是提醒他,你老精渣欠过我的,帮我一次,算是摆平。没料到老精渣对此只是翻了几下白眼,仿佛这件事从没发生过,相反,还对着朱珠扯开了官腔。老精渣的官腔算得上妙语连珠,说朱珠是女中豪杰,人也漂亮,手段也狠,只是梅山这个屁眼大的地方,再大的龙也变成狗婆蛇了。狗婆蛇是骂人的话,是蛇类里最贱的一种,专门用来形容下作的女人。朱珠心里闷着一股恶气,可言语里没有露出一丝一毫。
她要报复这个小官痞。她把这事交给了文崽。文崽感到对付这个政法系统的小干部,使用刀子,只有得了脑膜炎的人才会这么干。他这一次要玩点小谋略。
二 文崽跟踪了老精渣十来天,发现他养着一个妹子,不是短期的。文崽略施一些手段,就让妹子屈从了。他告诉妹子在安全套上做文章。凡妹子与老精渣使用安全套,必须留下这个污浊之物,偷偷封尘起来,用纸写上具体日期和时间,然后放入冰柜。老精渣哪晓得自己的精子被郑重其事保存在冰柜里,如果识破了,也许他宁愿拿去肥沃土地。时间稍长,冰柜里就排开一行干鱼似的安全套,在冰冻的小空间里,发出一种听不见的呓语。
而妹子每次的奇特感觉仿佛是老公鸡在下蛋,蛋落下来,被她悄悄接住,再小心翼翼放入冰柜冰冻。她只敢在心里笑。文崽要这些秽物干什么?有人把坏男人比作垃圾,这可是垃圾里的垃圾。莫非文崽想办一个地下精子收藏库,卖给那些生不出崽的女人?反正,妹子觉得这事有意思,自己亲自来干这事更有意思。妹子蛮负责,生怕漏了一丝丝。
三个月过去,文崽对妹子说,差不多了,全交给我。一数,二十四个,冻得像远古的鱼。文崽得意死了,觉得自己既会使刀子,又会用脑子。
这天夜里,文崽在一家宾馆里找到了老精渣。房间里就他们俩。文崽从皮包里拿出这二十四个干硬硬的东西,放到桌上,笑着告诉老精渣,这全是精子,你身上的。老精渣惊得灵魂出窍,根本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身上的残渣余孽。
我的?老精渣张着眼睛问。
你的,用秤称过了,刚好500克,一斤。文崽笑着回答。
其实是二十四堆小冰渣子。文崽抓起一个,捏得咯嚓咯嚓响。文崽告诉老精渣,你的精子蛮旺盛,冻了好长时间,看上去还蛮新鲜,若换上别人的,早冻死了。
老精渣说,亏你想得出来。文崽说,花了三个月时间,没有一点搞头,我没事干?
老精渣要文崽开个价。文崽一开口就是六万。老精渣说,你干脆把我的命要去算了。文崽说,那你说个数。老精渣想了想,答应给两万。文崽心里惊喜异常,因为朱珠叮嘱过他,搞钱是小事,主要是出一口恶气,教训一下这个不讲义气的东西。文崽说,好,就依你。
两万块第二天就到了文崽手上。文崽来找朱珠,朱珠说,替我出气了?文崽把经过一一说了,朱珠翘起大拇指,连叫几声好,说文崽你太像个侠客了。
朱珠甩手给了文崽一万,自己得了一万。既出了这口恶气,又意外得了一万块钱,她觉得自己还真有点江湖大姐的气派,把文崽这样没脑子的人用活了。
不过,朱珠还是对文崽说,要小心老精渣报复你。文崽哈哈大笑,我怕他报复?我的刀不是吃素的。
文崽嘴上蛮硬,其实心里多少有点惧怕。他晓得老精渣虽是一个普通干部,但终归在政法委工作,专管社会治安,自己难免不犯下什么事落到他手里。这种惧怕心理只是短暂的,文崽说什么也不是一个寻常之辈,凭一对拳头打出名气来的小后生,梅山有几个?文崽是一叶浮萍,翻过去是浮萍,翻过来还是浮萍。文崽想,要么把我弄死,不然,天老爷拿我也没办法。他这样一想,心里又快活了。
不快活的自然是老精渣。他有一种被文崽活活扒去一层皮的受罪感。他常以为自己这样的人是不应该倒大霉的,只有那些大官大老板才会倒大霉,因为大富贵是与大倒霉紧紧栓在一起的。自己是小干部,没有大富贵,当然就不应该倒大霉。而这一次倒了大霉,搞他的竟是这么一个小崽子。他越想越气,如果这小崽子再站到自己面前,真想活吞了他。这小崽子的手段又黑又狠,找准最阴的地方下手。
他气得小病几天,接着又喝了几天闷酒,想到了自己的朋友司马剑。司马剑是古街路派出所的干警,与老精渣常在一起喝酒玩耍的铁杆兄弟。
这一天,老精渣把司马剑喊出来喝酒。他选了一家安静的小酒店,人少,说话方便。点几个小菜,一斤水酒,两人慢慢喝起来。老精渣说,我有一件事,想说给你听听。司马剑说,老哥有什么事,只管说,你办不到的,我给你去办。老精渣看看四周,声音放低了,你一个人晓得就行了,千万要替我保密。司马剑说,什么事,有这么严重吗?老精渣说,你一定要保密,我才敢对你说,司马剑说,我保密。
老精渣把事情从头至尾说了。
司马剑怔了半晌,才说,竟有这等事,好像哪本书上编出来的故事。
老精渣自嘲地笑着,说,真要编到书上去,这未必就不是一个好故事。
司马剑说,你老哥也是洞庭湖里的老麻雀,就这么栽倒在一个小崽子手里?
老精渣说,阴沟里翻了船,谁料得到?
司马剑说,文崽我认识,在梅山城里名气蛮大。我抓过他一次,他帮人家了难,砍断人家手上一根筋,要不是有人出面,早判刑了。
老精渣说,他有什么人帮着出面?一个小崽子。
司马剑哼哼笑几声,亏你还是个政法干部,现在这社会,越是像他这样的人,越有人帮他。
老精渣说,他总比不上香港黑社会的老大吧,有大亨支持他?反正,我这一次被他从身上抽去了几根骨头似的,不出这口气,我死也不心甘。
司马剑用拳头在桌上敲了一下,说,这小崽子我也厌恶他,那一次抓他,神气的那个样,我忍不住扇了他两个耳巴子。他说我打人,要告我,放出来之后还真给市公安局写了告状信。这小崽子若是再撞到我手上,嘿嘿!
老精渣敬了司马剑一杯酒,说,你向来是够意思的,我老哥的气你不替我出,谁替我出?
司马剑说,慢慢来,三天不打鱼,鱼在塘里长,还怕他跑到美国去了?
三 司马剑在社会上有一个外号,叫,蛮哥。至今为止,梅山人并不觉得野蛮是一种与现代文明相悖的行为。梅山人甚至认为,一个人要想在这个复杂的社会活下去,蛮是安身立命的个性。梅山人喜欢以蛮治蛮,谁胜了,谁就是王。梅山人有一句口头禅,莫太蛮了。就是告诉别人,你不要蛮,我蛮一点没关系。
司马剑这个外号是小崽子们赐给他的。
小崽子们怕他。在梅山,流传最广的是他的枪法。有人说他百发百中,挥手可以打天上飞鸟。有人则说他枪法一般,很多时候打不准。不过,他追捕罪犯时喜欢用枪,这尽人皆知。他不习惯向天鸣枪,而是开枪打罪犯的脚后跟。他说这比向天鸣枪更具威慑力。飞出去的子弹即便没有打到脚后跟上面,也会把地面的尘土或沙石溅起来,将罪犯吓个半死。就是击中脚后跟,也不可能伤及性命。
他这一招果然厉害,降服了蛮多罪犯。
这些年,只要提起梅山的警察,如果不提司马剑这个名字,那证明你不是梅山人。在那些小崽子中间,只要有人说是司马剑的朋友,就令人刮目相看。
司马剑的名声是打出来的,他走在街上,小崽子碰到他,恭敬地叫他:蛮哥。反正,在梅山城,能博得一个蛮哥的名声,是个人物了。
司马剑有点蛮哥架势,酒桌上,量大,来者不拒。赌桌上,量也大,一掷千金。有一次,他已输光了,再没有东西可以押上去,便顺手摸出身上的手枪,放到桌上,说,这个可以吗?那些赌鬼吓得大气不敢出,说,蛮哥,这一场算我们倒霉,钱退给你。
他与朱珠也是朋友。他找朱珠借过钱,也帮朱珠摆平过一些事,所以他借的钱,朱珠不要他还,觉得他有价值。当然,他绝不清楚文崽宰老精渣那件事是朱珠指使的。只是觉得文崽太可恶了,居然把这样一件龌龊不堪的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文崽是什么东西!把政法干部当把戏一样耍!如果不替老精渣出这口气,司马剑感到自己也变成老精渣了,成了文崽手中的把戏。他可以容忍朱珠在社会上呼风唤雨,却不能容忍文崽。
文崽本来就不是个人物,他凭什么这样?在梅山城里,那些打架使刀子的人,几乎没有谁敢斜着眼看他司马剑。偏偏文崽见了他,像是眼里没有司马剑这个人似的。那次他扇文崽两个耳巴子,不为别的,文崽冷眼看他的那一瞬,将他心中一股邪火激了出来。他对文崽这样的小青年本来就满怀征服欲,在他司马剑面前乖乖就擒也罢了,相反,还大马金刀地面对他,他专打这号人!他觉得对文崽这些舞枪使刀的小崽子,靠学校和家长教育完全是浪费时间,只有派出所和拘留所才是他们的课堂。假如没有派出所,文崽之辈就会发展成为死刑犯,或通缉犯。派出所的民警就是他们的老师。老师不教育他们,他们就没人教育了。
他仍然对文崽充满了征服欲。
这天上午,他在古街路派出所上班,突然接到一个匿名电话,说一个赌鬼被朱珠文崽一伙绑架了,具体地点在汽车站后面的一栋二层楼民房里面,赌鬼的弟弟也是黑道上混的,正纠集一伙人,准备去和朱珠带的人火拼一场。匿名者说了声拜拜,就挂了电话。
司马剑好一阵惊喜。这惊喜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他可以借机讨好一下朱珠,今后再从她那里弄点钱用,没有问题。另一方面,文崽又出头了,借此机会煞煞他的威风,让他彻底臣服,从此,梅山城里就再没有小崽子在自己面前斜着眼说话了。
不过,他粗中有细,不急着马上去行动。他坐在办公室,心知肚明,如果这两伙人不干起来,将事情弄大一点,自己去就没多大意思。他喜好在火药味十分浓烈的场面出现,那一刻,让小崽子们好好看看他的手段。
他喝茶,看报,耐心等着。
那个匿名电话所举报的一点不假,朱珠和文崽这天上午的确绑架了一个人,一个老赌鬼。这个人赌了十几年,从十六七岁开始到现在,梅山城里的赌场随时可见他的身影。大家叫他一把抓。主要是看他赢起钱来的时候,像多生出一只手,把别人的钱全部赢光。但今年以来,他赌运特别坏,仿佛被人砍掉了一只手,尽输。实在熬不下去了,他找朱珠借了两万块钱的高利贷,结果又输得精光。朱珠好几次催他还债,他还不起,于是,被绑架了。
小崽子们打他,用烟头烫他,用狼狗吓他,他不是不怕折磨,而是打死也拿不出钱来,便死猪不怕开水烫,任其折磨。
有人悄悄告诉朱珠,莫对一把抓太蛮了,他弟弟一刀胜不是好惹的。朱珠晓得一刀胜的名声,但朱珠只是笑了笑,说,不就是那个一刀定胜负的崽子吗,他还能一刀胜过文崽?
站在一边的文崽早按捺不住,鼓起双眼,说,他一刀胜今天来试试,我让他变成一刀鬼。
果然,朱珠的手机响了,一刀胜打来的。一刀胜说话口气蛮大,说,我哥欠了你两万块,你总不要他的命吧?江湖上谁不欠谁的,做事莫太蛮了,打狗还要看看他后面的人。你要晓得,我一刀胜的刀也呷过血的。朱珠冷冷笑着,说,你叫什么鬼,我在汽车站后面,有本事过来看看。一刀胜说,我们定一个地方,到那里再谈。朱珠说,量死你不敢过来,好,就依你,定在哪?一刀胜说,西门岭,如何?朱珠说,什么时间?一刀胜说,十一点半。
朱珠放下手机,说,文崽,过一下就看你的。文崽双眼发光,说,好。
四 西门岭在城西的边上,上面多茶树和松树,梅山城里每次枪毙人,都选此处做刑场。好多在梅山城吞刀屙铁的人物,就魂断西门岭。这里阴气重,特别是夜里,一点又一点的幽光闪动,像鬼眼。
小崽子们平时动刀动枪的,便喜欢上西门岭。他们觉得越是阴气重的地方,越可以练胆。没胆的人,能在江湖上混下去吗?要吃得开,先得有胆。
此地也是一刀胜扬名的地方。那一次,一刀胜凭着一把管子刀,大显威风。管子刀是用空心钢管做成的刀,收拢就是一根钢棍,打开就是一把长长的刀。一刀胜砸破了对方六个脑壳,砍伤了四个,整整十个人。他毫发未损。
一般来说,在梅山的地界上面,一个小崽子只要混出了一点点名声,就与从前大不一样了。会有老板来请,做老板的保镖,吃喝玩乐自然不在话下。很多时候,出入那些灯红酒绿之地,即便没有带钱,妹子也不敢怠慢。去赌场,输了,有人替他出钱。
混到这一步,算是在刀光剑影中熬出头了。
文崽和一刀胜,一直没有机会交过锋,但两人在小崽子们的眼里,都不是赖角子了。他们把没有本事的人叫赖角子。好多赖角子都被一拨一拨地淘汰了,可文崽和一刀胜,还是好端端的做着名声哥。
名声哥呢,是赖角子们的失败垫起来的。
一刀胜也长期涉及赌场,凭着那股横竖不要命的劲,抢了一些没来由的钱到手里。这几年,他还没碰到过蛮硬的对手。他晓得文崽是朱珠养的一条小野豹,所以,从不敢去淌朱珠的场子。他惧怕文崽,更惧怕朱珠。他每次一遇见文崽,凭直觉,文崽的那种凶煞之气仿佛隐匿在每一个小毛孔里,随时可以爆发出来。而朱珠可以把文崽使唤着玩,可想而知。这一次,如果不是他亲哥哥一把抓被朱珠绑架了,根本犯不着去惹这两个天魔星!但若是不去西门岭,那只有自己趁早从梅山城里消逝。来的就算是两只老虎,也要拼了小命喂他们一二刀。
一刀胜准备得很充分,除了带刀,他还在一个朋友那里借了一支仿六四式手枪。他想好了,不到万不得已,不使用枪。一旦用了,就会毫不留情,掏出来就打文崽的双眼。双眼没光了,老虎就成了猪。他还叫了十个小崽子,全是把打斗当做吃饭一样的角色,许他们的愿,斗赢了,每人一千块。
一千块,小崽子拿去可以耍个昙花现了,便摩拳擦掌,将快刀火枪准备妥当。
汽车站这边,文崽根本没有做准备。打架还要做准备吗,像喝一顿酒吃一顿饭那么简单。文崽身上携带的刀子并不长,却异常锋利。这把刀跟随他好几年了。他打斗时具有一种特殊的经验,刀子握得很松。握得死死的是挨刀的货色。只有握得松,刀才能够飞舞自如,攻防皆备。这诀窍是一个拳师教他的,打斗时,越松越好。文崽有时喜欢信手玩刀,玩得团团转,从不会伤着自己的手。文崽还有一处特别的地方,刀子进入对手的肉体时,深浅把握得恰到好处,浅一寸就没有威力,深一寸就会要命,不深不浅,恰好。这也是他实战中练出的功夫。打杀无数,却从没有砍死过一人。
朱珠多少有点紧张,问文崽准备得怎么样了。文崽说,给我买三瓶啤酒来,我想喝。朱珠打发一个小崽子买来三瓶啤酒,文崽抓过来一瓶,用牙齿开了,喝起来。不一会,三瓶酒空了,文崽说,朱姐,你相信我吗?朱珠说,相信。文崽说,那好,去西门岭,有我跟你去就行了。朱珠一脸惊愕,说,一刀胜也不是吃素的,他肯定会带一伙崽子过来,你一个人钉得住?文崽的双眼又发起光来,说,他就是带一百个人过来,也没卵作用。朱珠点了点头,说,有你在,我谁都不放在眼里。
十一点了,还差半个小时。汽车站这边离西门岭二里路左右,走过去最多二十分钟。朱珠和文崽不紧不慢朝西门岭那边走。在路上,朱珠说起了钱。文崽一听到钱这个字就满心欢喜。钱是一匹马,玩遍这花花世界没有它不行。朱珠说这几年沾了兄弟的光,搞了点钱,若是今后的运气不是蛮坏,钱会越来越多。文崽的血热起来,那个钱字让他直想喝彩,却只拙拙地吐出一声:呀,钱。
朱珠说,我有钱,就相当于你有钱。文崽几乎飘起来,说,好,我有钱。
朱珠说,文崽,大家都说我蛮四海,你觉得怎样?文崽这一下脑瓜子也还灵光,捧了她一句,朱姐不四海,梅山就没有四海的人。
凡行事慷慨大方的人,在梅山,叫,四海。
朱珠说,你今后有了蛮多的钱,也一样四海的。文崽说,朱姐,跟你讲句实话,我的钱一般都在梦里。夜里做梦,一张又一张的四个老人头飞来飞去,我抓了这张跑了那张,我放肆追那些钱,这时,就醒了。原来是个梦。钱和梦一起跑了。朱珠大声笑起来,说,蛮有味。文崽也笑,说,有钱当然有味,可惜我没钱。
一路说着,朱珠的手机响了。文崽在旁边听不出是谁打来的,但他看到朱珠的脚步停了下来。朱珠好像是在听对方讲一件蛮重要的事情,待对方讲完,她说,好,晓得了,感谢。就挂了手机。
文崽已猜出几分,没说话。
朱珠说,文崽,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没去做,今天就不去赴一刀胜的约了。文崽说,朱姐,我晓得你有难处,你是梅山城的大姐,面子要紧。我不同,人一个,卵一条,包袱当枕头,就是现在把我的脑壳斫下来,我也无所谓。这件事,你要信得过我,我一个人去也不会给你丢面子。朱珠说,我的面子值几个钱,我担心你。文崽朝天笑了几声,哈哈,一刀胜就是来一百个,我只当是一百头猪。朱珠说,那好,到了岭上,你要是敌不过,就赶紧退回来。文崽说,没问题。
朱珠往回走了,文崽一个人上了西门岭。
五 文崽是沿着西门岭的后面上去的。走到山腰,两边的草木深处拱起一些乱坟。梅山人有一种说法,凡不满三十六岁就死去的人,没有资格葬在自己的祖山,只能葬于西门岭。因为这样,西门岭又叫乱葬山。
文崽本是一个血气旺的后生,但走到这乱葬山中间,多少有点不详的感觉。他夜里多梦,常看见乱葬山的野坟猛然一下裂开,里面的黑棺木就升起来。人其实没有不怕死的,只是像他这样年轻的人,仗着血性,提着身体,没头没脑向前闯。闯到哪一天才算真正出了头呢?梅山城里好多长辈教育那些喜欢斗殴的小崽,总是指一指乱葬山,说,只管去斗,看看那上面埋的都是些什么角色。
这话使人有点发寒。
文崽深深做了一次呼吸,摸摸腰间的刀,就把刚才那一念抛到了脑后。死不过一念而已。甚至,死不过是热一下而已。文崽对于死的想法,热一下吧?像一个炮竹,热一下,就碎了。除此,死还能怎么样呢?每次打杀,当恐惧飞来时,文崽如此一想,什么都抛开了,闷头闷脑拿了刀就上。至今,那种热一下的感觉离他不知还有多远。
爬到山顶,一刀胜和那十个崽子已在等着。文崽见此场景,笑了一下。文崽的笑容蛮自然,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紧张。倒是一刀胜旁边的那些崽子,全亮出了刀棍,看着文崽的一举一动。一刀胜虽没有大的动作,但注意力几乎集中在腰间。仿真六四式手枪就插在皮带中间,只要文崽一动真的,他会用枪。
文崽不紧不快从裤兜里拿出一包烟,走上前去,先递一根烟给一刀胜。一刀胜不觉往后退一步。文崽笑出声来,说,何必紧张,即使要打杀,也先抽了烟再说。一刀胜接过烟,说,谁紧张了?我会紧张么?文崽说,你不紧张,是好汉。说着,文崽发了一轮烟。有的崽子认得文崽,也晓得他的大名,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文崽说,兄弟归兄弟,江湖归江湖,过一会动起手来,不要对我客气。
一刀胜这才镇定下来,说,文崽,跟着朱珠发财了?
文崽笑着撇撇嘴,说,我天天想发财,天天做梦都在发财,你呢?
一刀胜说,你有靠山发财,我的靠山就是我自己,不过,文崽,大家都是江湖上混的人,谁没有见过钱?我哥哥借她的那几个钱,值得她这样?莫太蛮了,谁也有走夜路撞着鬼的时候。
文崽说,我有靠山?告诉你,我的靠山就是这座山。文崽指了指四周的树,以及那些凸起的坟堆。
一刀胜说,你莫用死来吓我,你不怕死,我就怕?
文崽笑了笑,说,你不怕死,我怕。我还想发财呢。
两旁的小崽子都笑起来。他们已经看出来,文崽在耍弄一刀胜,像耍小猴一样。这在书上叫什么来的?哦,心理战。才几分钟,小崽子们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一来他们晓得文崽的厉害,二来他们也是见钱眼开之徒,看一刀胜这个架势,不可能是文崽的对手。一千块只能想一想了。小崽子们从来是这样,凡得不到的东西,哪怕它是一坨金子,倒不如不想。一想就不快活。
一刀胜的刀插在左腰这边,枪插在右边。他想,从气势上来讲,自己已露出败相。但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一刀胜的名声不是靠喝酒吃饭得来的!刀不行,今天来个一枪胜如何?他的手悄悄移向右下方。只要比文崽快上那么三秒,文崽双眼就会没有光。
一个小崽子已经和文崽扯起了谈。
文哥,听说你从广东提了一只密码箱回来,箱里尽是钱。小崽子说。
一箱卫生纸,那都是陈年老事了。文崽说。
小崽子们又笑起来。
文哥,若是发大财了,可莫忘了给小弟一瓢汤喝啊。小崽子说。
一刀胜的手已摸到了枪。
其实文崽双眼的余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他。但文崽有这种本事,看上去一脸笑容,出起刀来,闪电一般。这一刻,他仍旧笑容可掬。
一刀胜的枪掏了出来。
文崽的刀抢在了前面。这一次,文崽手下留情,刀背打在一刀胜握枪的手腕上面。一刀胜的枪落到了地上。
文崽的刀已顶着一刀胜的胸。
都说你是一刀胜,今天用起枪了?文崽手上的刀尖在一刀胜的胸上画着小圈。
算你狠,我服输还不行吗?一刀胜说。
小崽子们就这么痴痴看着,谁也没有上前。
这时,公安出现了。是司马剑和另外十几个公安。
司马剑的枪抵住了文崽的后脑。
公安押着这一伙人回到古街路派出所。文崽进派出所也不是头一回了,可他一走进这里,就无端冒出一股反感。与其说他反感派出所,倒不如说他反感司马剑。比方说司马剑打他的那两个耳巴子,他一直铭刻在心头。斜着看你几下就值得你大耳巴子照顾?文崽就是这样,挨别人一刀他可能觉得自己是活该受这一刀,但人在江湖上混,这张脸是不允许任何人打的。而司马剑就打了他这张脸,而且是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又响,像过年爆响的鞭炮。最令文崽不满的,司马剑至今认为那两个大耳巴子打得天经地义。
刚走进派出所,公安就命令小崽子们全跪下,跪到派出所办公楼前的水泥球场上。除了文崽,小崽子们都齐齐跪下了。
旁边站了两个本地电视台的记者,这样的场面他们不好进行摄像。在这之前,司马剑经请示派出所领导,就通知了电视台的记者,说有两个黑团伙互相火拼,派出所接到举报,已布下了网。
司马剑见文崽这么硬梗梗地站着,气得走上前去,抬起了右手。另一个公安及时制止了他。不然,文崽的脸上就留下了四个大耳巴子的记录。
文崽没有跪,对公安已是极大的冒犯了。而且,他又一次斜眼看着司马剑。司马剑无可奈何,对着文崽呸了一声。
不一会,公安把小崽子各个分开来问话。司马剑和另一个民警把文崽带到三楼的一间屋子,开始询问起来。司马剑问,那个民警做笔录。
问到文崽用刀砍一刀胜的细节,司马剑问,砍了吗?文崽答,砍了。司马剑问,砍了几刀?文崽答:就一刀,砍在手背上,用刀背砍的。司马剑问,你说的是真话?文崽答,真话。你去看看一刀胜的手腕就晓得。司马剑问,你的刀是哪里搞来的?文崽答,一个朋友送的。司马剑问,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文崽答,这我不能告诉你,这是江湖规矩,我不能出卖朋友。司马剑火冒三丈,一巴掌拍在桌上,吼起来,什么鬼江湖规矩,快讲!文崽一声不吭,用右手拗自己的左手指,手中的骨节发出响声。
正僵着,电视台那二个记者进来了,在屋里摄了几个镜头,摄文崽时,文崽就这么傻愣愣看着记者。记者摄完就走了。
司马剑感到一下子问不出个名堂,就和那个民警商量一下,休息一会再问。司马剑和民警来到三楼走廊上说话,把文崽一个人留在屋里。他一点也不担心文崽逃跑,三楼那么高,他敢打开后窗跳吗?堵住前面就行了。
司马剑估计错了。文崽今天一进派出所,脑子里就闪着一念:跑。他见两个公安走了出去,马上想到了从后窗跳楼跑掉。他清楚后面楼下,是一片野草地,野草掩着烂泥,尽管蛮脏,但一定软软的。
他基本上没有犹豫,推开窗,手一撑,人就站到了窗台上,然后纵身一跳,果然如他所料,下面软,他在烂泥野草中打了几个滚,站起身,又翻过那一面不高的墙,跑了。
等司马剑进来,人已不见了,气得骂一顿娘,骂道,下次抓到他,非整死他不可。
这天晚上,本地电视台报道了新闻,两个黑团伙火拼,公安出动迅速,一网打尽,等等。
六 文崽跑回家,洗了澡,换了衣服,立马就来找朱珠。朱珠一听他逃出来的经过,并没有感到惊愕,不过像平常一样笑笑,夸了文崽几句,然后从包里拿出一把票子,说,这是四千块,先用着,没有了再找我,但这一向还是避避风,万一出了事,我会帮你顶着。文崽异常感激地道声谢,接了钱就走。
文崽不怕公安来抓他。他认为自己没犯杀头的罪,也没犯坐十几年牢的罪。他只是帮朱珠了难而已,何况,又没有伤着一刀胜。公安总不至于我没杀人也说我杀了人吧?如此一想,他轻松了,快活了。加之有四千块钱为这快活垫底,他胸中又散开一团粗豪之气,不觉哼起了《心雨》。文崽每次去歌厅唱歌,就会唱《心雨》。
他想去一个地方,,梅山电影院。
电影院早已衰落,没几个人有耐心看电影了。这几年,电影院常被一些外面来的马戏团杂耍团租了,表演各种节目。特别是杂耍团,广告打得可以吓倒联合国,给美国总统表演空中飞人啦,给英国女王献技啦,等等。票价却蛮低,花十块钱就能进去。进去之后,哪有什么空中飞人,节目倒是不少,但最精彩的还是七八个穿着三点式的妹子,站在台上扭来扭去,台下扬起一声声粗犷的喝彩。最后,妹子们走下台来,用嗲声嗲气和性感十足的姿态引诱男看客去摸她们。不过,这一摸比票价要高,二十,三十,乃至五十,不等。
文崽却从不伸手摸妹子。到了这种场合,他倒显得文明了。在梅山,在那些有钱有势的人眼里,他是个杀手。所以他每次进入那些奢华的场面就十分压抑,风光全是别人的,自己连个陪衬也不算。而坐在这里,叼着烟,吞云吐雾,怀里揣着人民币,像做梦。他想,那些有钱人到了更有钱的人面前,又变成了哪种鬼样呢?人活着不过是一个场面,谁也不比谁精彩,场面不同而已。
他认识这其中一个名叫兰兰的妹子。兰兰每次走下台,走到文崽面前,见他一个人不声不响坐着,就那么妩媚地看一下他。他整个人像着了电,想伸手过去,却克制住了。他抽了一口烟,费了蛮大的气力,说出一句梅山普通话:演完请你吃夜宵。兰兰说:好。
文崽来过几次了,每次兰兰表演完,他就邀她去吃夜宵。他的普通话较差,交流起来吃力。但兰兰听不懂他的话也只是笑着点头,任他胡乱说些南蛮之语。兰兰的胃口比他大,一盘猪蹄子,文崽才啃了一二个,她早已把那五六个啃完了。她喝啤酒更是豪饮,文崽喝一杯,她喝三杯。吃完了,她还叫来一份花生米豆腐干之类的带回去夜里吃。她告诉他,自己生在河南的一个穷乡,从小就十分能吃。反正,跟着杂耍团五湖四海瞎闯,除了表演拿几个糊口的钱,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吃。如果没吃饱,夜里就失眠,即便睡着了,也接二连三做恶梦。她说这一世可能是饿死鬼投的胎,不然,肚子像一个空空的大仓库,不填满,就难受死了。
兰兰说,我一定生来有两个胃。文崽逗得笑起来,说,真的?文崽笑笑,又要了一盘螃蟹。本地螃蟹,小,壳壳却异常坚硬。梅山人吃这种小蟹,只吃里面那么一点点蟹黄,壳和爪都扔了。螃蟹端上来,兰兰用手抓了就吃,一口咬掉蟹壳壳,嚼得咯喳咯喳响。文崽说,你的牙齿真厉害。兰兰抹抹嘴,一脸灿烂,说,这算什么,我吃排骨更厉害。
她的牙齿洁白而整齐。那么能吃,身体却修长而结实。文崽感到她的吃相一点也不丑,蛮乖态。她嚼起蟹壳来咯喳咯喳的声响,简直是音乐,击打着文崽心里的愉悦,一荡一荡的。
文崽点燃一根烟,重重抽一口,快活地看着兰兰说,蛮好看,真的蛮好看。兰兰因食欲得到了满足,嫣然一笑,说,文哥,我喜欢你。文崽乐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你喜欢我?他走过去,嘴一突,亲了兰兰脸上两下。兰兰羞得甩甩一头秀发,低下头,笑。
文崽刹那间冒出一种想带她去旅店开房的冲动。他玩妹子是老手,特别是嫖妓,蛮凶。有的卖淫女十分怕他,最后又被他强悍的兽性所降伏。他嫖过之后,会问,晓得我是谁吗?卖淫女觉得这人蛮怪的,笑着摇摇头。文崽有些犹豫地说,我是文崽。卖淫女照样摇摇头,我不晓得文崽是谁。文崽就露出失望,想,她们连我也不认识?文崽早就认为自己成名于江湖了,起码在梅山这地方晓得他的人很多。他觉得,那些模特靠脸子和身材好而出名,我文崽靠不怕死而出名,这中间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好多妹子竟然不认识他,真是有眼无珠。如此一来,他嫖妓时越发凶了。
但此刻,他想带兰兰去开房,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柔情。与一个妹子睡觉太简单了,像喝一瓶酒那样简单。可兰兰如果与自己睡觉,他会像对待新娘一样,不让她感到半点不舒服。文崽想。
与兰兰有一夜,自己即便斫下一根手指头留作纪念也值。兰兰是真正的花朵,那些卖淫女都是残花败柳,一百个也不如兰兰一个!
兰兰他今夜睡定了。
他把兰兰带到临河的一家旅店,小旅店不晓得是谁给它起了个粗鄙的店名:鬼崽旅店。他住惯了这种小旅店。小旅店流溢着江湖气息,一些南来北往之人,就栖身于此。
他要了一间房,在三楼。开了门,房间里虽有空调,但能闻到一股不太洁净的气味。文崽看了看门外两边,进屋,又看了看床下。这是他养成的警觉。
兰兰倒是蛮高兴,说今夜有房子睡了。文崽惊讶地问,你夜里不睡在房子里?兰兰说,我们演到哪睡到哪,在电影院里演,就睡台子上面。文崽哦了一声,看着她,没说话。她十八九岁,身体已成熟了,笑容却还透着稚气。文崽抱起了她。她笑着说,我吃不胖,身子轻。
到了床上,文崽脱去她的衣服,她这才双目闪过一阵羞怯,说,文哥,别弄痛了我。
这一次,文崽的动作一点也不暴烈。他嘴里幸福地嘟哝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语言。
江湖已不复存在,南北已不复存在,世界已不是原来的世界。
他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没弄痛你吧,妹妹?
没呢,哥。
刚才我是不是像个畜生?
没呢,哥。
兰兰的河南话蛮好听,比所有的河南话都好听。
兰兰,你蛮乖态。
哥,乖态是什么意思?
就是好看。
哦。
兰兰嗤嗤笑了起来,笑得文崽真舒服。
临走时,文崽出手阔绰,给了兰兰一千块。
七 这之后的一段日子,朱珠叫文崽帮着管一管赌场的事。文崽干这种事得心应手,一些借债的烂事,只要他一出面,马到成功。朱珠又给了他一些钱。这期间,朱珠还请了司马剑几次客,如果西门岭那件事不是他打电话及时相告,那她就多少有点麻烦。朱珠请客向来豪气十足,又出手阔绰,司马剑自然很高兴。但朱珠每次请司马剑,不敢把文崽喊去。因为文崽是公安随时要抓的对象,上次西门岭打杀一事,被新闻媒体夸大了许多倍,加之文崽这么一跑,上面蛮重视,说非把团伙主犯抓捕归案不可,朱珠也向司马剑问过此事,只要一提到文崽,司马剑的怒火就莫名地冒出来,说,朱姐,我谁都能放过,就是不能放过他。朱珠又替文崽说情,司马剑阴着脸,冷笑,不说话。半晌,他对朱珠说,朱姐,你有什么事,尽管找我。文崽的事,我自然会解决的,与你不相干。
文崽当然也晓得司马剑对他怀恨在心,他那种不把司马剑放在眼里的态度,司马剑心里一定是压满了想发泄的邪火。对象就是他文崽。文崽真不怕公安来抓他,西门岭那个事,能大到天上去?相反,他想起此事,那种逆反心理更强烈了。他总认为司马剑是个小人,报复心太强,所作所为根本不像个公安,倒像黑道上的人物。一气之下,文崽又给市公安局写了告状信,他自然晓得这什么屁用也没有,但出出气,好玩。他在信中把司马剑说成了一个坏蛋,根本不配当人民警察,又顺便说了西门岭的事,完全是公安夸大事实。文崽写了一句痞话:一件卵大的事,当作了天。
文崽发现自己写信的能力其实不蛮差,一时痛快,在一个星期内,写了三封。每次的语气都有变化,但意思大致相同,司马剑是个不像样的公安,应该把他从公安队伍里清除出去。
信发走后,文崽觉得舒畅了。
市公安局收到文崽的信,也仔细看了,并专门打电话问及西门岭一事,下面的回答是,纯属诬告,司马剑是个好同志。上面就轻描淡写发了几句话。司马剑也晓得有人告自己的状,他几乎不用猜,就想到了文崽。他心头那股莫名的邪火烧得更厉害了,常在梦中迎面遇见文崽,他毫不犹豫,拔出枪来就对准他。他恨文崽,不完全是因为文崽告他的状,他心里还有几分不踏实,文崽多少晓得他和朱珠之间的一些事情。
一天夜里,司马剑果然在街上看到了文崽。文崽正在干一件无聊的事。他本来就是一条夜游虫,出来遛一遛。忽然发现前面一个妹子的身姿异常好看,不看则已,一看,他心里发热。他不声不响跟在后面,饱眼福。他不想打歪主意,只是觉得这么一个好身姿,像一碗绝香的菜,吃不上,嗅一嗅,连皇帝老子也管不着。他没想到司马剑发现了自己。但他天生非常机警,立马感到有人朝自己悄悄走过来。是司马剑。他哪还有心思看性感女郎,拔腿就跑。司马剑甩身就追。
司马剑拔出枪,街上人太多,他不敢开枪。
文崽一拐,跑入一条巷子。巷子蛮黑,里面七闪八藏。司马剑也追进了巷子。追到巷子中间,文崽早不见了。他返回街上,一身汗水。他喘着气,自言自语,我看你能飞到天上去?
文崽又一次跑掉了。
不久,本城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严打运动。不过,对于严打运动,大家都觉得有些可笑,严打,年年打,到底打得怎么样,只有那些严打的人知晓。但文崽还是去了乡下,这是朱珠要他暂时避避风头,等严打过去了,再回城里来。
文崽去了乡下舅舅家。
舅舅舅妈忙于农活,无心管他,吃饭睡觉,随便得很。文崽蛮无聊,就拿着舅舅的那杆鸟铳爬上了后山。闲时,舅舅上山打打麻雀或兔子,用的就是这杆鸟铳。山上的麻雀格外多,这树飞到那树,闹得很厉害。鸟铳里装的是铁码子,只要一响,被瞄准的麻雀在劫难逃。有时,一声响,就能从树上落下三四只小麻雀,令人产生快感。不过,麻雀们警惕性高,稍有风吹草动,就扑腾一声全飞走了。
但麻雀终斗不过人。
几只小麻雀,大概是察觉到了杀机,飞到一丛茶树间躲藏起来。文崽提着鸟铳从另一条小径绕过去,蹲下来,悄悄瞄准,轰的一声,麻雀全不能幸免,落到了树下。文崽跑过去,见全部打下来了,高兴地哼起了小调。他提着这几只小麻雀准备下山。忽然,他见其中一只还在抖动,没死。铁码子打在它的身上,可没死。文崽心里也抖了一下。他想把小东西放走,却一想,即便放了它,基本上已不能活了,何必呢,倒不如拿回去做美味的好。
文崽天天上山来打麻雀,他感到最快感的,还不是麻雀落地那一刻,而应该是趁麻雀不防,拿了鸟铳,不声不响靠近它们的时候。麻雀正闹得欢时,铳就响了。如果麻雀像死了一样,等着人去打它,那一点意思也没有。麻雀越警惕,一枪落地,快感就越大。
可文崽不觉又想到了自己。那天夜里,司马剑持枪追赶他……不想这个也罢。他真敢开枪?他绝对不敢。我是人,又不是麻雀。
想到这,文崽心头刚涌出的那一丝阴霾又飞走了。我没犯杀头的罪,谁也不能拿我怎样。他一手拿铳,一手倒提着一串麻雀,下山了。
他呆了几天,终于耐不住乡下的寂静,回到了城里。严打的确不过是一阵风,又平安无事了。
八 朱珠蛮关心文崽,专门在梅山宾馆租了一套房,供文崽住。她要文崽尽量少露面,一般来说,不会轻易动用他去做事。
文崽白天窝在房间里,看电视,睡大觉。偶尔也有卖淫女打来电话,问他要不要服务。他一般不要服务。自从和兰兰有了那一次,一到安静时候,他自然会想起兰兰在床上那羞怯的姿态,便感到满足。这时,他一个人傻笑着,因为,从娘肚子出来到现在,兰兰是他真正碰上的黄花女。黑道上长期有人做黄花女生意,叫开苞。就是把一个十七八岁的黄花女送给嫖客,价钱昂贵。初夜费高的不下二千,有的甚至高达五六千。而兰兰就是跟自己吃了几顿饭,便为自己开了苞。想到这,他就冲动,就想再一次跟兰兰抱在一起。卖淫女自然比兰兰有经验多了,可那种叫声和夸张的姿态,文崽觉得那全是在演戏。因为卖淫女的缘故,文崽认为那些毛片里的女人也是在演戏,亏她们演得那么逼真。
文崽又一次傻笑了。这傻笑有着卑贱的幸福。卑贱的自己,竟能与兰兰这样的黄花女睡觉。因为,兰兰是好妹子,不是鸡。
鸡就是鸡,好妹子就是好妹子,文崽看这个似乎还蛮清楚。
这期间,文崽还替朱珠去讨过一次债,却彻底扑了个空。那个赌鬼同样是一个输得只剩下一口气的人。他曾在朱珠那里借过三万块高利贷,输了,没还。他觉得自己没法在梅山这地方再呆下去了,就左思右想,又去找朱珠借钱,想再借三万。朱珠虽是江湖老手,当然也有点担心他借了钱就溜得无影无踪,但最终还是借给了他。朱珠认为他近期内不会溜,即便溜了,躲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朱珠对自己向来信心十足。没想到赌鬼借到钱就连夜坐火车去了天涯。当文崽带人第二天闯进他家时,空无一人。赌鬼早已离了婚,家中四处都积满灰尘,桌上倒是留了一张纸条,写着:朱珠,感谢你的救命钱,我去外面流浪,不会饿死。过几年,我要是发了财,一定加倍还给你。拜拜了。
文崽将纸条交给朱珠,朱珠气得说不出话,她没料到这个赌鬼三十六计走为上。好在朱珠这几年放高利贷已获得了暴利,偶尔失一二次手,根本伤不了元气。朱珠放高利贷也渐渐积累了经验,她喜欢把钱借给那些嗜赌的小干部。因为这些人,有好单位,有好家庭,舍弃不下,即便输了,想方设法会还债。这些小干部别看权利不蛮大,但敲诈勒索雁过拔毛,都有一套本事。当然,像司马剑这样的小干警,朱珠只能舍钱养着为自己关键时候出力。
如此一来,文崽出去讨债的时候就明显减少了。虽然朱珠也养着文崽,可时间一长,朱珠还这样慷慨吗?躺在宾馆的席梦思床上,看着天花板,文崽也想过自己今后的打算。退一步讲,就是朱珠隔三岔五给他钱,但也不可能发财。
搞什么最来钱呢?卖白粉最来钱。文崽对这个莫名地有点惧怕。一看到那些又吸又卖的小崽子,发起瘾来要死要活,他浑身发麻。当鸡头呢?也蛮来钱。可文崽的口齿不伶俐,凡是做鸡头的,既要对妹子有一股狠毒劲,又要有一张好嘴。加之文崽在妹子面前怎么也狠不起来。如果跟他打杀的全是妹子,文崽早就不干这行了。
想到钱,文崽彻底泄了气。这世界四处是钱,却全是别人的,文崽不过是拣一点零花钱。零花钱颇似有钱人吐出来的唾沫,不小心溅到文崽嘴边。
文崽看枪击片时最感兴趣的镜头还是钱,那种密码箱咔嚓一声打开的特写,在他心里,花一样绽放。密码箱是个假象,他几年前就认识了这个假象,可钱是真实的,像高档烟高级酒一样真实。不然,枪击片中的黑老大,总是为了钱,一枪打得对手人仰马翻,枪枪让一个又一个亡命之徒毙命。当然,最后他也被警察一枪毙了命。
文崽对于钱的认识,俨然小学生对汉字的认识,一直怀着几分陌生,又充满渴望。
他想到了兰兰,兰兰天天盼着的是吃,天天能吃排骨烧鸡之类的好东西。兰兰吃起东西来,简直像小崽子碰上过年,蛮有味。
他又想去和兰兰亲热一番了。
九 他走进梅山电影院。这是白天,观众不多,但他们都是冲着妹子们来的,照梅山人的讲法,过过瘾。
文崽一眼就看到了在台上的兰兰,他没喊她,悄悄坐到台下一把木椅中。文崽这次感到妹子们扭腰开胯的动作实在太夸张,幅度太大,没意思。倒是兰兰,做起动作来没其他妹子放得开,有些拘谨。这自然是文崽的感觉。
妹子们又走到台下来了。动作照旧,无非是吸引看客下作地多摸几把,多给十几二十块钱,连文崽都觉得无聊。
兰兰看见了文崽,走过来,轻盈地旋转三百六十度,瞅着他笑。文崽说,请你吃中饭。兰兰高兴起来,说,好呀。
文崽请兰兰吃中饭,点了四盘扎扎实实的菜:脆皮猪脚,炒牛肉,鸡爪,荷包蛋。兰兰见了脆皮猪脚就满怀喜悦,伸手抓一个就嚼起来。文崽说,喝酒吗?兰兰爽快地说,喝。
每人一瓶半斤装的邵阳大曲。邵阳大曲劲火十足,兰兰直说是好酒。
兰兰好酒量,半斤白酒很快喝完了。文崽说,还来一瓶?兰兰说:中。又来一瓶。
兰兰夹起一个荷包蛋,往嘴里一送,那还未熟的蛋黄从嘴角一边流出来。文崽见她吃得灿烂,就笑。
兰兰的半斤酒又喝完了。文崽才勉强喝完。
酒后,两人去了鬼崽旅店。
身后有人跟踪文崽,这是几个派出所的治安员,归司马剑领导。今天,他们偶然发现了文崽,一阵欢喜。司马剑叮嘱过他们,只要看到文崽,就及时报告他。文崽这次没有了警觉,没警觉到后面有人跟踪他。
文崽在二楼开了房。鬼崽旅店后面是河堤,堤上杂草丛生。
文崽把门一闩,就抱定了兰兰。
兰兰依旧有点羞涩,说,别急,我跳个舞给你看。文崽说,好。兰兰走过去拉拢了窗帘,脱去衣服,轻盈地舞开了。
兰兰的腰腿柔软异常,这是她跑江湖练就的。她时不时还来一个下腰动作,身体像一条圆润的小桥。
文崽几乎看呆了。
兰兰还在继续跳着。
文崽突然觉得自己进房间时少了以前的警觉。他随便到哪个宾馆旅店住宿,首先必看看四周。他悄悄开了门,看到上楼梯的拐角处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有点面熟。他一惊,把门又轻轻关了。他对兰兰说,把衣服穿上。兰兰停下来,一脸愕然,终于还是穿好了衣服。
文崽又拔开窗帘,看了看堤上,倒没有异常动静。他对兰兰说,过一下有人冲进来,我跳窗走了,他们要问你,你莫搭理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的。兰兰点了点头。
果然,响起了脚步声,是冲这个房间来的。
文崽掀起窗帘,一掌推开窗户,就到了窗台上,略看了看堤上,就跳下去了。
下面藏着一个人,是司马剑。他的角度站得隐秘,在旅社右面的一个墙角,文崽不可能发现他。文崽见了他,惊慌失措,可那种野蛮的本性还在,定了定神,拼命往前跑。司马剑一下子就追到了他身后。司马剑手中握着枪。
文崽停了下来。他想,抓走就抓走,我又没犯大罪,能把我如何呢?
司马剑的枪对着天空,他对文崽轻声说,朱珠与我关系蛮好,她说要我莫抓你,你还不快跑?
文崽一愣,他要我跑?不过,想想司马剑和朱珠的关系,感到并不荒唐。
他拔腿就跑。
司马剑冷冷一笑,那向上的枪口移下来,对准了文崽的背影。
这一幕被兰兰看到了,她惊慌地喊了一声,文崽哪还能听到!
枪响了。准得出奇,文崽倒到了地上。几个治安员跑了上来。司马剑说,他是通缉犯,拒捕,被我一枪打倒了。治安员们点了点头,说,活该。司马剑只开了一枪,从文崽的心脏穿过。
司马剑把枪往枪套里一插,想,自己和朱珠之间的事足可以放心了。
几天之后,梅山晚报登了一则消息:逃犯某某,因追捕他时拒捕,被公安干警当场击毙。
自此,司马剑在梅山的名声更响了,好多人说他是神枪手,越传越神。梅山的小崽子们再不叫他蛮哥,又给他取了一个新的外号:一枪倒。
责任编辑衣丽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