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的迷茫
2009-07-14李遇春
《灰色马》是一篇飘忽而灵动的小说。这不仅表现在这篇小说的社会时代背景在文本中若隐若现,更重要的在于,作者在叙事中运用了具有神秘色彩的象征手法,给文本的核心象征物——“灰色马”赋予了多重的象征意蕴。这虽然有点加大读者阅读的难度,但无疑扩充了文本的阐释空间,容易激发起读者索解的兴味。
这篇小说的视点落在一个名叫松子的孩子身上。对于松子来说,现实的处境无疑是造成他内心的不安的决定因素。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和母亲总是要吵架,而且他们总是要拿无辜的自己做替罪羊拳打脚踢;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胸口有毛的男人总爱到自己家里来,而且每次来的时候总是横冲直撞,大摇大摆,母亲见了他充满了谄笑,父亲见了他则卑怯地抱头鼠窜;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总爱到那个叫月梅的女人的店子里去,而那个女人总爱说他不是父亲的儿子,他难以理解什么叫做“绿头乌龟”……是的,这一切对于还没有上小学的松子来说是费解的,就像那个胸口有毛的男人每次来的时候总喜欢骑着的那匹“灰色马”,灰不溜秋,给人一种介于明朗与黑暗之间的灰色印象。一般而言,孩子的心是单纯的,善于识别两极对立的事物,亮色使孩子高兴,暗影使孩子恐惧,而介于明暗之间的事物则让孩子充满焦虑。焦虑的人肯定不快乐,但也很难说是悲伤,他只是被一种无端或者莫名的忧郁所缠绕,而又找不到答案。这正是小说中松子的真实的内心写照。松子是一个忧郁的孩子,他对自己的家庭氛围充满了不解,对自己所置身的社会环境充满了惶惑,那些幸灾乐祸的邻居和围观者让他对人群充满了恐惧。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的身份一直充满困惑,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的孩子,他的父亲究竟是谁,也就说,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更不知道自己将要到哪里去,他的焦虑是一种本源性的生命焦虑的折射,一句话,他迷失在身份的焦虑中无力自拔。
作为文本中的核心象征物,“灰色马”的象征内涵是多重的,主要指向了松子的母亲、父亲和松子自己。每当那个被称作“刘头”的胸口长毛的男人来到松子家后,孤独的松子习惯于偷偷溜到荔枝树下和灰色马说话,借以排遣内心的焦虑。松子问灰色马:“人家骑你,你愿意么?”灰色马点头又摇头,这意味着它既不情愿又无力反抗的命运。甚至当松子解开拴马绳之后,灰色马还是原地不动,仿佛无动于衷,这说明它已经习惯了这种受人支配的命运。在这里,灰色马的处境隐喻了松子的母亲的命运。从小说中暗示的情节来看,松子的母亲苦苦支撑着这个底层家庭,她白天要接受“刘头”暗中的性奴役,晚上还要摆夜市挣钱,她和丈夫只不过是这个名叫风流底的南方经济工业区的外来打工者。她的丈夫是无能的,只有依靠妻子的身体交易来帮自己谋求一份职业。于是有了小说开篇中那段奇异的叙述,“刘头”在松子母亲的房间里大呼小叫,松子听得最多的一句是:“老子腰缠十万贯,骑鳄下扬州。”这个无耻的家伙改写了“骑鹤下扬州”的古雅谚语,代之以充满浓烈的现代商品经济气息和汹涌的欲望气息的性暗语。松子本能地觉察到母亲是马不是鳄,凶恶而丑陋的鳄鱼与母亲无关,那个忍受他人奴役的灰色马才是母亲悲苦命运的象征。然而,松子的父亲一方面被动地接受了妻子与刘头之间的权力与性寻租行为,因为妻子的身体将会给他带来一份正式的职业;另一方面,他又因此而陷入了作为男人的道德人格羞耻感之中,并因此而爆发出变态的性冲动,他与月梅之间公开的性交易事件正暴露了他内心中强烈的报复动机。他在月梅的身上喊“骑鳄下扬州”的举动反证了他内心的软弱。这是对刘头的拙劣的模仿。更要命的是,当刘头终于为他在旅游区谋取了一份管马的工作后,他竟然也学刘头一样赤着上身骑马,而且同样露出赫然的胸前黑毛。这让松子感到困惑不已。他真的不知道究竟谁是自己的父亲了。这两个男人在外形和行为上是如此的相像或者趋同,他们之间的区别犹如那匹灰色马,灰不溜秋,没有明确的界限。这对于松子而言,意味着父亲的模糊和缺席。
于是有了小说结尾中那段含义深远的场景叙述:松子抱着马头伤心痛哭,他哭着问灰色马,问自己到底是谁的儿子。灰色马对于他不再是父亲的象征,也不是母亲的隐喻,而是变成了自己的化身。长声嘶鸣的灰色马踢倒了父亲,驮着松子狂奔而去。这意味着灰色马的升华,它冲破了所有的羁绊;这也意味着松子的解脱,他从现实的世俗的身份迷茫中觉悟,终于奔向了生命的自由的灵境。
李遇春,著名评论家,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新文学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