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穿过
2009-07-13赵宏兴
赵宏兴
火车在茫茫的黑夜深处穿过,
罪恶,谎言,欺诈,恶心……纸片一样飞起来。
如果是静止的,我看不见这些。
但它在穿过,窗外闪过一片灯光,灯光下是空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堆积的光亮被黑暗挤压成坚硬的一团。
火车穿过一座桥梁,发出瞬间的轰鸣,窄小的河流,柔弱的身子在匆促地逃亡。
火车在连绵的群山中穿过,从一个山洞钻出,又钻进另一个山洞。
黑暗连着黑暗,黑暗套着黑暗,丧失了记忆的旅程,在宇宙中膨胀,距离变形成一桶方便面,快捷但没有营养,飘着一股廉价的味道。
卡夫卡看到了这趟游荡的火车,
它从城堡里飞出,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诧异。
我提着硕大的旅行包
——它的腹内鼓胀着,它是母性的,当我把那些小日用品一件一件地往里面装时,它就受孕了,它孕育了我整个游荡的梦。
但随后它的重量会慢慢地减轻,它变得空空的时候,便诞下了我的灵魂一那是旅程的尽头。
逃走——
我在沿着空间的边缘逃走,我的双手用力推开这钢铁的门扉,慌乱的脚步必须轻起来,不要惊动守卫的士兵。这轰隆的声音,是门扉打开的声音。
我的身体被禁锢得太久了,肌肉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力量,用来寻找自由、幸福、未来……
这钢铁的车轮与铁轨的磨擦,像一把锋利的刃,在切割着漫长的旅途。
昨夜,不停地在火车的吱扭声中度过。
车轮仿佛锈蚀了,在巨大的力量拖动下,不情愿地发出痛苦的声音。
又仿佛是一个老年人,不停地在耳边絮叨着陈年往事。
我被折磨着,在一次次刺激中醒来,又在一次次困顿中睡去。
终于醒来,火车停顿在一个小站,我从一列停靠的货车车箱空隙处,看到对面有一个巨大的红色的“路”字。
我凝视了好久,浮想了好久,我这是在路上了。
我积淀的激情在迢迢的路途上一遍遍地涂抹,像一头成年的雄性狮子,在用自己的气味划分着自己的领地——一块灵魂的领地。
乘务员过来让我写旅客意见,年轻的服务员,有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刚刚过去的黑夜就消失在她黑色的眸子里。我问,这火车的吱扭声是怎么回事?她说,这不是火车问题,是这段路的路基不好。
这就奇怪了,我怀疑我的灵魂是否奔赴在一段危险的旅程上;或者说,这一段旅程还没有维修好,我的灵魂就开始了一场奔赴。
这个“路”字,是对我的唤醒吗?
我抬起身来,想看看为什么会有这个“路”字,这时,我才看到了完整的句子:“中国铁路”。
这游荡的火车,它在这个小站停留得太久了。
清晨的田野上,飘浮着淡淡的雾气,有着舞台上刚要揭开还没有揭开序幕的样子。
田埂上,到处是被焚烧过的痕迹,黑色的灰烬,一块块地,伤疤似的留在地面上。
田里的麦苗青青的,有一条抄近的路,淡淡的,弯曲着,这条路会被成长的麦子淹没吗?还是它在麦田里越来越深。
树上的叶子落了,只有一片二片挂在枝头,黄黄的,仿佛宁静的眼睛。
速度会把陌生、自由、未来带给我们,会在超越一个个点后,描绘出一条清晰的轨迹。
速度,在心灵的想像里,可以像上帝一样俯瞰一切。
这个静止的小站,它是凝固的一滴水,很快会逝去。
这无垠的土地,它在旋转,
古老的村庄,静止的树木,升起的太阳,全都散发着清新自然的光泽。
火车在土地上面奔驰,隆隆的声音之后,土地又归于一片沉寂。
没有人关注这列火车,因为我的存在,这列火车载着的是我一个人。
它在奔驰,它没有双腿被束缚时的局促。
土地,我们需要它更加宽广,不被分割。
火车,在秋天空旷而明净的土地上奔驰。
轮子下卷起的风扩散出层层涟漪,火车奔驰着,它要把我拉走,我的灵魂跟随着它,不问归途。
拾荒的人,手提着蛇皮袋子,沿着铁轨低头寻找,长长的火车似一堵长长的围墙,在他面前壁立着,他在这峡谷间行走。
他寻找的东西:一个矿泉水瓶、一个啤酒瓶、一个易拉罐……
这是从火车上扔下来的,这个游荡的火车,它充满着荒诞,它弃下的东西,带着梦幻的片断。
警察戴着大盖帽,穿着蓝色的制服,背着手,从过道那头过来,一双眼睛像鹰一样,左右巡视,那把精致的手枪斜挂在他的腰上,他在车厢里慢慢地走着,像在街头踱步。
他走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疲惫的旅客挤坐一起,凝固,沉寂,似乎有了钢材分明的棱角。
警察是一场戏剧里,一个跑龙套的角色。
一列复制得完全一样的火车,从窗外一闪而过,它是迅速的,里面挤满了人。
一个窗口,女孩子美丽的面庞一闪而过。
那列火车,也是游荡的,像一颗拖着明亮尾巴的彗星划过。空间是无限的,来往的游荡只是一瞬,即生即灭,像一只蜻蜓翩然落在树梢上,又翩然飞去,不留下一丝痕迹。
异乡的人,带着陌生的声音和匆忙的面孔,来到火车上。
异乡的人,很快找到自己的铺位,坐下来,车厢里经过短暂的躁动,又安静下来。
她坐在小小的床铺上,宁静的面孔上,有着山水的踪迹,远处那片高高的山脚下,有着她的家,她童年的脚步曾踩着门口的铁轨,平衡木一般的走过。
异乡的人,带着一身的神秘,来到火车上,长长的旅途上,上帝的眼睛在窥视着:
山洞,这短暂的黑暗,一个连着一个。
这些洞窟不能久留,必须快速地穿过。
时光在黑暗中凝固,在阳光中融化。
瞬间的黑暗,瞬间的光明。
火车带着撕裂般的疼痛,一路奔驰,突破。
我对自己说,这是一个漫长的旅程,火车将载着我横穿几个白天和夜晚。——我要去的地方,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时间将像养肥了的猪,被屠杀并发出绝望的嚎叫。——那里没有多少人到达,但却是真实的,而我所到达过的地方都是虚拟的。
晚点的火车在加速,
它要追回远逝的时间,
它的速度与时间的流逝同在一条轨道上运动,
晚点的火车,身上披着陈旧的颜色,在阳光下发出沉重的喘息。
经过一天的奔驰,火车终于到达第二天的夜晚,
仍然是黑暗的,
但是它与昨天的夜晚隔着长长的距离。
火车的速度仍然是恒定的,
窗外呈现出许多灯光,印在道路的两旁,像水边游来的一群鱼的眼睛。
这是一场创世纪的大混沌。
我将睡去。
火车潜伏在黑暗的底部,像一条蚯蚓运动在泥土的深处,
一种罪行在这里被意外发现。
游荡的火车从城市的边缘经过。
一个城市,卧在长长的铁轨旁,像一个巨大的马蜂窝悬挂在一个落了叶子的枝头。
密布着许多口子,许多人进进出出。
不需要停留,更不需要进入。
化了妆的城市,给人脂粉的气息,在那里,高耸的楼群,被损毁的树木,迷路的异乡人,小旅社里的一夜情……都是它身上的首饰。
道路蛛网-j羊的悬挂着。
在楼群的缝隙里,有一条步行街,匆忙的人流里,我看见一个美人妖娆的身影,短暂的凝视是对我生命的一次呼唤吗?
火车时刻表上,没有安排这次停车。
我会记住这双眼睛的。
我走回自己的卧铺,一个灵魂安身的地方,被火车承载着,四处游荡。
火车停在月台上,长长的橘黄色的身体,
它是一个史前的巨大动物,它是善良而美丽的。
我的进入同时也是退出,从过去陈旧的模具里退出。
火车又起动了,我开始迷离起来。
火车从一座桥梁上通过,底下是黑夜流过的汁液。
乘务员聚集在窄小的工作间里抽烟,
四五个年轻而美丽的面孔被烟雾笼罩着,
里面的一个女孩子也看到了我,她厌恶地叮嘱门前的一位女孩子用背把玻璃窗挡住。
她的背影移过来,蓝色的。我走开了。
坐下来,我一直心痛,日日枯燥的长途,会毁了她们。
这是我灵魂的影子,
一只小小的灯光下坐着我的身子,
它是被拉长了的影子,
乘务员青春的身子,包裹着迫切的欲望,这么遥远的距离,对于她们来说是煎熬,对逃离的人来说,是一次畅游。
她脑后颤动的蝴蝶结,钩住了我的目光。
我必须挣脱,否则必然坠毁。
我内里的碎片再一次粘成一只陶器,
里面储藏着我的想像。
四周有了鼾声。
借助朦胧的光,我看见黑暗中黑魅魅的山峰和马路上一只孤独行走的农用车的灯光。
女乘务员打着小手电来查铺,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或者像妖姬。
火车停下。
这是一个小站。
我贴着玻璃使劲地向外看,才看到黑暗中的几点灯光,有几个黑黝黝的身影,缓慢地走过。
几个下车的人,很快融化在黑暗中成为另一块黑暗。
我把头离开玻璃,看到玻璃上印着自己清晰的脸孔。
另一列火车过来,也停了下来。
小站是一个门槛,在城市的边缘,既不打开也不关闭。
火车突然缓慢下来。
一群工人穿着黄马夹,手握锨、耙、镐等工具站立在路旁。
路边堆着一堆堆石子。
他们的工作是为了游荡的火车每次通过时更加安全。
可以清晰地听见一位工人用镐在路基上抛着石子,发出哗哗的声音,一位工人在稍远处往路边挪动着笨重的枕木。
我遇到的第一个深渊是在火车停下时发生的。
游荡停止,没有底部的自由落体。
这是临时停车,火车时刻表上找不到这一段时间,火车被魔术师的手隐藏在时间的背后。
长长的静止,周围的风景已经黯淡模糊。
太阳的光线是垂直的,深渊的四壁长满了奇怪的树木,岩石上的石缝里嵌着古老的时间。
这一段时间,应该是黑色的,即使阳光透彻,也是这样的,眼睛看不透的时间,掩盖着真实。
火车一动,深渊就烟消云散了,就像一场龙卷风丧失了力量,被卷起的杂物,纷纷落下,但已离开了原来的位置。
外面的事物是静止的,阳光穿透了它们的思想,那粒弱弱的思想,如它前世的生命。
它们静止着,一个季节的热烈,现在沉寂下来,立在肉体里的锋芒,从地面到梢头,短暂的距离里,汲满了声音并沉默在纤细的茎里。
这是秋天了,冷空气在北方聚集。
一场火焰会在指尖到达,掐灭的黑暗会重新到来,布满身后的空隙。
刚下火车的民工,他们宽阔的脊梁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身影臃肿地一堆一堆缓慢地向前走着。
车厢里显得空敞起来。
这是一渠洪水,在两岸间的河谷里流动。
它的奔流像无数大提琴、小提琴、爵士鼓、长号在演奏,奔放,自由,激烈。
我是随波逐流的一条小鱼,在洪大的水流中翻腾,跳跃,游动。
时间的沙滩是白色的,是每次洪流从高处携带下来的心灵的积淀。
它越往前走,地势越平坦,但内里的力量仍没有减弱。
它推涌着我,这个游荡的灵魂。
火车奔跑在这秋天的盛典里。
边缘被它一次次抛在身后,
它要奔跑,它停止不下来,
这是雄性的声音,它铿锵着——在我的枕下,在深夜寂静的大地上轰鸣着,这种钢铁与钢铁的咬合,越来越壮烈。
这不是在陆地上奔驰,这是在向更高的高处攀登。
长长的龙一它的翅膀,就长在它的轮子上,它裹挟起一阵阵的强风,使两边的草纷纷倒伏。
奔驰,奔驰……
让我们相伴奔驰得更久远。
远方的小站,昏暝的灯光,在一闪而过的瞬间,飘浮起深夜的衣袂。
明天——人世间将会有什么传说?
她们把不锈钢的器皿收走,相互碰撞着,发出生硬的声音。
她们把洁白的小台布收走,小茶几上赤裸着,在瘦弱的灯光下,空空荡荡。
她们用扫帚把地上的杂物扫走,装进硕大的黑色的塑料袋里。
火车离终点越来越近了,这是最后的晚餐。
也是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