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赌窟到教堂:《风萧萧》的哲理意蕴
2009-07-07余礼凤
关键词:徐訏 哲理意蕴 诗意 死亡
摘 要:徐訏是我国新文学史上创作成就非常突出的作家之一,他的《风萧萧》曾风靡大后方。《风萧萧》直接从人类休戚与共的战争经验中生发出具有人类整体性特征的深刻哲思,它思考了具有人类普遍价值的关于战争与爱情的形而上意义。其哲理意蕴正在于,徐訏能够站在时代制高点上展示人类心灵的丰富性,对生命与存在作超越性思考,对人生心理世界做宏阔幽微的探寻,对人类的生存困境和人生悖论作永恒的哲思。
徐訏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创作生涯中创作了大量的优秀作品,在港台和海外华人界享有盛名,拥有大量的读者群。徐訏的小说始终有一脉主线贯穿于他的整个诗学宇宙中,那就是一种强烈而执著的形而上冲动,一种对生命本体意义的不懈追求,一种对于人类生存困境和人生悖论的思考,由此而衍生出浓郁博杂的哲学文化意蕴。《风萧萧》是徐訏的代表性作品,它直接从人类休戚与共的战争经验中生发出具有人类整体性特征的深刻哲思,思考了具有人类普遍价值的关于战争与爱情的形而上意义。本文试图从诗意寄托和死亡书写两个角度来阐述徐訏小说《风萧萧》的哲理意蕴。
一、诗意寄托
“一切艺术本质上都是诗。艺术作品和艺术家都以艺术为基础;艺术之本质乃真理之自行设置入作品。”①艺术的本质是诗意的,诗意的艺术是言说的,诗意的言说虽然显现于语言的表达,但它超越于语言表达的工具性,指向无限的美的意义世界,是对人通向自由之途的揭示,是存在之澄明的呈现。徐訏的小说就是这种诗意的言说。他的小说善于“站在哲理的高度来探测和表现人类隐秘的内心世界,并在这些探测和表现中寄托了他诗意的人生理想和精神追求,呈现出一种诗与思的际会之美”②。这种诗意人生是与凡俗人生相对立的,是指一种超功利性的,非社会化的,自然性的人生境界。《鬼恋》的开头“那是一个冬夜,天气虽然冷,但并没有风,马路上人很少,空气似乎很清新,更显得月光的凄艳清绝”。人、“鬼”的奇遇就在这样凄艳清绝的月夜中展开,寒冷而感动,凄艳而诗意;《阿拉伯海的女神》中,人、“神”的故事却在“天色发白、发蓝,那金黄的阳光掀起了闪耀的金波,像绣金的路毡一样,从天边直到船边”的神秘的大海上展开;而《盲恋》中的张家花园更是散发着浓郁的诗意:“春天,每一瓣云都舞着美丽的舞蹈,每一颗星都投射多情的光芒,每一株树木都吐露活跃的生趣,每一只鸟都唱着悦耳的歌曲,阳光是和暖的熨帖,轻风是温柔的轻拂,乡野是一片碧绿,但田垄间有金黄的雪里红,有紫色的萝意。”爱情总是需要土壤来依托,而徐訏笔下的爱情所依托的正是这种诗化境界。他用写诗的笔调来创作。月夜、海景、张家花园无疑是诗人心灵停泊的港湾,灵魂栖息的家园,诗意人生的寄托。
《风萧萧》中充满了这种诗意寄托。当徐陪着白苹从赌窟到教堂沿途所见所闻,那晨风,那红叶,那大街小巷,那教堂的钟声与气氛,构成了一幅急欲清洗灵魂者的水墨画背景,渲染出一种庄严肃穆气氛。在这种氛围里白苹马上洗尽铅华,归于灵魂的栖息之所,她在教堂的门口虔诚地祈祷,祝愿抗战早日胜利,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愿自己永久有这样庄严与透明的心灵。赌窟的喧闹、放纵与教堂的安静、祥和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从赌窟到教堂的这段路,象征着从水深火热的地狱向着光明美好的天堂的升华。“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是荷尔德林对人在本己的家园安居的感性表达。海德格尔认为:“‘诗意地栖居意思是说:置身于诸神的当前之中,并且受到物之本质切近的震颤。”③从赌窟到教堂的精神升华无疑是徐訏的一种诗意言说,寄寓着徐訏诗意人生追求,那就是一种超功利性的,非社会化的,对生命本体意义的深刻哲思。
马丁•海德格尔把世界作为人筑居于其中的家园,提出“诗意地栖居”,要求平等地对待我们生存空间中的万物,感受每一个生命鲜活独特的生存状态,而人被存在征用来参与存在的显现过程,语言既是人存在的方式和原因,同时又是人存在的过程和目的。语言“是一件看不见的外衣,披挂在我们的精神上,预先决定了精神的一切符号表达的形式。当这种表达非常有意思的时候,我们管它叫文学”④。《风萧萧》中徐訏就是借助于诗意语言来表达他的精神存在与诗化人生的。当徐与史蒂芬夫妇谈论恋爱婚姻问题时,抱“独身主义”的徐认为:“女人给我的想象是可笑的,有的像一块奶油蛋糕,只是觉得饥饿时需要点罢了;有的像是口香糖,在空闲无味,随口嚼嚼就是;有的像是一朵鲜花,我想着看她一眼,留恋片刻而已。”把女人比喻成蛋糕、口香糖、鲜花除了具有诗意之外,更具有较强的哲理了。似乎女人可以充饥,可以解闷,可以怡情。这不仅表现出女人们的可爱之处,也表明女人们的神秘和伟大之处。这与作家自己的心声频率相同。对于“独身主义”人生观,徐有自己诗意化的解释:“也许我需要的是神,是一个宗教,可以让我崇拜,可以让我信仰。她美,她善,她慈爱,她安详,她聪敏,她……”这表明作家的唯美主义人生观和艺术观。作者把人类一切美德都集中在女性身上,这种神话式的梦想无疑寄托着一种深沉的心灵渴求。
在海德格尔看来,“诗人的天职是返乡,惟通过返乡,故乡才作为达乎本源的切近国度而得到准备”⑤。在20世纪40年代这样一个变化莫测、天翻地覆的动荡时代里,徐訏所要寻找的正是一种不变的永恒,一种形相幻灭后的最高实在,于是他走向了一条探寻人类文明源头的精神还乡之路,执著地寻找人类精神家园。《风萧萧》正是通过对诗与生活,有限与无限,此生与永生,美的理想与现实人生,人生观与艺术观这样一系列矛盾的命题,借用诗意言说,以实现精神还乡,揭示哲理意蕴。
二、死亡书写
在复杂的社会生活中,人是孤独的个体存在,与自己想要达成的对象世界很难真正了解。徐訏往往用死亡完成人与人之间的理解。静止的生命以一种精神的方式存在于时空之间,当他们在以爱的方式,以爱的名义结束自己的生命时,无爱的人生悲剧再次被突现出来,进而成为一种对生命的漠视。一切生命中的焦虑渴望突然终结,由此开始痛苦而漫长的反省与追忆,生命的撕裂感是比死亡更惨痛的悲剧。他的人生是努力“跳出机械的无意义的无目的的循环与努力”的一种过程,而这种击碎现实沉寂的努力所付出的代价是心灵永无休止的流浪,是时刻感受着的伤痛。美丽的生命匆匆逝去,对生命的承诺总是随沉重无奈的现实一起在他的文本中焚烧而成爱的灰烬。死亡主题的突现,表明徐訏浪漫传奇与现实人生背后是冷静而理性的哲学思考。
死亡是人类自身最大的困惑,是古今中外所有宗教、文化所不能回避的问题,死亡之思已然贯穿于人类之思的历史长河中。中国传统文化较少对死亡做本体性思考。儒家以“未知生,焉知死”回避了对死亡的提问;道家的“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则将死亡意识纳入到主观世界的修身养性。然而“如果人的居处仅只是天地人的自然时间,人只是守护着自己的本然性质,守护着生命自然本身,人就离真正人的栖居本质甚远,看不到神性的尺规,徘徊在自然之中”⑥,真正从哲学上对生死做出思考的是海德格尔。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为死亡下了一个定义:“死亡作为此在的终结乃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确知的,而作为其本身则是不确定的,超不过的可能性。死亡作为此在的终结存在在这一存在者向其终结存在之中。”⑦他这里要表达的本意即:死亡从本身上说是不可重复的个体的一种极端可能性。也就是说,死亡确定是一种终结,这种终结使人的生存成为一个整体。徐訏习惯用死亡来理解生存,死亡在他的文本中成了破译生命价值与生存状态的密码。同时,他也在为生存寻找一种超出生命本身的精神支撑。生命原本是一个时间过程,徐訏却总是在某一段特定空间内使生命空间化、立体化。在爱情与死亡交织的空间之网上展示生命的各个层面。对客观世界做生存理解,是空间时间化的契机。因而,徐訏作品往往有意忽略死者的痛苦,表现出一种理智和节制,在写到复仇与死亡时,徐訏回避直接的描写,过滤血腥和污秽的场面,而往往以转述的形式间接表达。徐訏正是在冲淡、化解、缓和死亡的恐怖、悲哀和痛苦的努力中,寄托自己的人生理想和艺术追求的。
在极力渲染生命光华的同时,又让这些美丽的生命毫无抵抗地遭遇死亡,形成了徐訏小说文本中一种独特的生命和精神现象。他从不用死亡来否定生,而是把死亡当做对生命最后一次完美的补缀和充实。《风萧萧》中白苹与史蒂芬的死闪烁着神性,过滤掉了世俗的成分。活着时白苹常徘徊在赌窟与教堂之间,为革命,为理想,为信仰,为灵魂,为大我与小我的自由生存,赌窟是她的战场,教堂是她心灵的归宿。为使这位完美的女子永远保持住她的完美,徐訏不惜让她夭折,以求理想与现实的统一,入世和出世的结合。白苹为民族大业置个人生死于度外,终于倒在敌人枪口之下,完成了从赌窟到教堂的精神之旅。徐訏是把她当成儒家精华塑造的:美丽勇敢、正义善良,她的死也暗合了儒家道德至上的死亡观,即把真理道德的价值置于“生”、“死”之上,以有限进入无限,从而超越死亡。对于她来说生与死的距离就是赌窟到教堂的距离,死亡无非完成了从赌窟到教堂的升华。史蒂芬,这位盟军驻远东的海军工作人员,为了盟国的事业不惜献出自己年轻而宝贵的生命,史蒂芬的死是圣洁而高贵的,庄严而阴森的,是“一个没有宗教的人开始觉得生死的距离中唯有宗教才是我们的桥梁”。死亡是一把梳子,徐訏运用它把纷乱混杂的生存梳理得清晰明朗,在含笑面对的同时,也把内心翻卷如潮的热泪融进了生命的涓涓细流之中,完成从赌窟到教堂的行旅。
“人类本是一种哲学动物,他需要自己有个着落”⑧。正像柏格森相信人具有源于生命内部的“爱的冲动”一样,徐訏坚信人性中天然包含着神性与哲理,它使人摆脱兽性的诱惑,摆脱世俗的实存性、偶然性和有限性的局限,实现从赌窟到教堂的飞升,去探索灵魂的内在本性。《风萧萧》正是徐訏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对人类心灵丰富性的探索,是他对生命与存在的超越性思考,对人类的生存困境和人生悖论的永恒哲思。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余礼凤,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2008级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研究生。
① 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
② 王泽龙、余文镜:《论徐訏〈鬼恋〉的叙事审美特征》,《人文杂志》,2003年第5期.
③⑤ 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商务印书馆, 2002年版。
④ 爱德华•萨丕尔:《语言论》,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198页。
⑥ 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97页。
⑦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310页。
⑧ 徐訏:《谈鬼神》,《人间世》,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