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叶茑萝
2009-07-04于晓威
五月初,刘老汉的隔壁新搬进一户人家。夫妻俩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男的模样斯文,女的表情文静,就连他们幼小的孩子,也很少能听见一声响亮的啼哭。日子如风一样悄然而有序地掠过,刘老汉的心境,并没有被新来的邻居激起一点嘈杂不宁的涟漪。
隔着褐红的砖墙,刘老汉曾听到夫妻俩议论过,一个要莳弄点芸豆,一个要栽点牵牛花。一个说可以吃,一个说能欣赏。夏末,刘老汉看见墙那边长起来的,不是芸豆,也不是牵牛花,是比牵牛花还要好看和雅致的羽叶茑萝。仰头看起,粉红的花瓣衬着嫩绿的叶蔓和空隙中湛蓝的天空,疏疏密密,横横斜斜,竟让人耳目为之一新,感觉意味无穷。
林未渊是在放暑假前的某一天,忽然想起办一个作文辅导班的。
那时候,小琬正在厨房剥一棵葱。林未渊叫了一声。林未渊的叫声让小琬吓了一跳,她以为林未渊又是被鱼刺戳着嗓子了。那种在长度超过半尺的鱼类中价格最低的明太鱼,骨刺是很坚硬的。小琬刚刚放下葱,林未渊又叫了一声。
“哎,”林未渊就是这样喊的,“我们暑假办个小学生作文辅导班吧?”
“谁?”
“我们俩。”林未渊说。
“净扯,能行吗?”小琬嗔了一句。林未渊知道,小琬只要在说完话加上一个“能行吗?”就表示她的心中已有行的可能和倾向。林未渊说:“当然。”
小琬轻轻地笑了。她希望这件事能成。大学毕业后,小琬被分配在县内一所高中教语文。兢兢业业,含辛茹苦,可他们的生活并未显出怎样宽裕,倒像是一条无形的绳索捆缚在身,越挣扎越紧了。小琬知道,这不是由于她和林未渊缺乏生活经验,把工资在不合理的用项上磨蚀掉了;也不是由于林未渊好逸恶劳,无所事事。不是的。小琬这样想。
林未渊在大学里一直潜心于戏剧创作。如果不是为了维系和小琬的爱情,他是会去到另一座城市里的。他在《剧本》、《创作舞台》上发表过作品,还曾搞过一个实验话剧,在他就读大学的城市里做了几场演出,反响相当良好。当然,这已成为过去了。毕业后,林未渊随着小琬回到县里,在县内唯一一家剧团做编剧。就是这一年,剧团几乎发生了质的变化。人们无法苛责在首都一些剧院尚且门可罗雀,那么在一个县级剧场里又会光顾几个观众这一事实。剧团内一些年届中年、富有表演才能的演员被相继流动到其他部门,剩下的和重新招聘的—些年轻女演员,在装潢一新的演艺厅里以伴舞和被点歌为职业,林未渊置身这里,惶惶然无所适从的情状可想而知。
林未渊没有好嗓子,握不起麦克风。他也没有纤长的手指,拨动不了电贝司。他能记忆起,唯一用过自己手中笔的,是为节目主持人撰写几段互不重复的开场白。
哪怕,林未渊想,要我写出一段剧情简介呢!哪怕!
他郁郁不乐。小琬没计较这些。在她从容的、平和的心里,一直深爱着林未渊。小琬记起《圣经》中开始的一句话: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哦,光。林未渊是她的光。
林未渊就是在一个普通的中午,小琬转身在厨房剥葱的时候,盯着桌子上无人动过的汤匙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想起要办一个作文班的。
“不行,你这样做显然不行。”在教育局一间办公室内,一位负责普通教育的人员对林未渊说。
他是昨晚看了林未渊自费在县电视台做的招生广告后,特意在清晨上班时把林未渊叫到这里的。电视台那边,他已经通知不准重播。
“为什么?”林未渊说。清晨未及打开窗户的室内空气让林未渊感觉出一种文件柜的味道。
“上面已经多次重申,假期不许随意办学生辅导班,就是这样。”
“我是从事戏剧文学专业的,不是学校体制内的教师。由我主讲,我应该有这个资质。”林未渊说。
“知道。”那个人说,示意林未渊坐下。
林未渊坐下了。“我们这是酝酿已久的了。不仅是我们,家长也曾经找过我们。现在作文的分数在高考语文中占的比重很大,写作文,应该从儿童、从基础抓起。”
对方笑了一下。
“我们有周密的辅导安排。作文讲授、作文批改、美文欣赏……一整套方案。学生在这次学习后会有进步的。我们不是仓促上阵。”
对方的目光表示出他在认真听。
“这样,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防止小学生在暑假里顽皮捣乱的现象。一个家长跟我说过,他的孩子想用心学习,可总有邻居的孩子去打扰。我想,我们不从根本上排斥任何孩子来学习。换句话说,我们欢迎他们。”
林未渊站起来,“我可以把窗子打開吗?”他说。他感觉周身有些发热。也许,话说得太多了。他想。
对方点点头。
林未渊走过去,轻轻把窗推开。一阵凉爽的风立时扑了进来。柳树的枝条在窗外的一角轻轻摇曳着。正值上班高峰,街道上汽车低低的鸣笛和自行车的铃声汇成一条跳溅的河。
“还有,”林未渊转过身来,“也许,我这是一种空想的乌托邦主义。我总觉得,‘文如其人,‘文学是人学。语文——尤其是作文,对于塑造一个人的情感,锻炼他对真善美的思维方式,端正他的举止,陶冶他的情操,帮助他认知周围的世界和人文环境,增加人与人之间宽和与理解的交往,是很有裨益的——这不仅仅是高考作文分数线的问题,这是一个人道德和心灵上有相当重量的砝码。”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气:“好事倒是好事啊,不过,”他停了一下,“每个学生的辅导费是多少?”
“三十元。”林未渊说,“十天,平均每天才三元。全天授课,这不及家庭教师一小时挣的一半。”
对方可能是被林未渊的情绪感染了,他站了起来:“这样吧,我们是不允许你通过电视公开招生的。不过,你想想办法,通过别的渠道招一下生吧。”
林未渊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小琬正在办公室备课。她觉得头脑中思路越来越明晰的时候,两个中年女人走进来。
“是找我吗?”小琬说。办公室只剩下她一个人。
两个女人坐下来。其中一个从挎包里拿出一叠空白收据:“县内主要街道的招生启事,是你们张贴的吗?”
小琬不明白眼前是怎么回事。那十几张海报,是林未渊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在闷热的斗室里匍匐在炕沿边写成的。然后他骑车子跑遍大街小巷,把它们张贴出去。
“对。”小琬用机械的语气说。
“我们是环卫处的。”另一个女人说,“街道两旁的建筑物不准随意张贴广告,这影响市容市貌和环境卫生——按规定,这需要罚款一百元。”
“别,”小琬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她有一刻觉得这很荒唐,因为大街上的广告到处都是啊,都怪她孤陋寡闻。“我们这是没办法的。我们不是愿意这样做的。”
一个女人用手把那沓收据弄得如风车一样翕动不停。小琬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一种申辩的意味。她实在是慌,“我们……”她说。林未渊不在身边,她感到孤立无援。她只有用“我们”一词营造出林未渊在自己身边的幻觉:“我们,海报才贴出去四天不到。现在连一个报名的学生也没有,连办不办得成辅导班还很难说,真的。”
一个女人为难地看了另一个一眼。
“别罚款,”小琬继续说。一百元钱,在这个季节里,是可以买到十斤猪肉或者五十斤芸豆的。“我们实在不知道会这样的。”
另一个女人也犹豫着,后来慢慢把收据放回挎包:“你在天黑之前把它们撕下来。”
小琬点点头。
“再有,”女人继续说,“给我们处长打个电话,说明这件事。他也好知道我们确实来过你这里。”
“好的。”小琬说,“处长贵姓?”
“姓李。”
“好,”小琬说,“我一会儿就打。”
送走那两位女人,小琬静静地在办公桌前坐了一会儿。她这时才想起忘记问她们的电话号码了。她拿起话筒,向“114”查号台询问了环卫处的号码。
号码报出后,她默念着得到的号码,用手机拨过去。听筒里的鸣振声只响了一下就立刻被对方接起来。这么快的速度倒使小琬愣了一下,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喂?”对方说。
“喂,”小琬说,“请找一下你们的李处长。”
这回是对方哑然了一会儿。继而用惊讶的调侃的语气回说道:“哎?你怎么知道他现在是处长?上面的任命文件还没正式下达呢!真是消息灵通!”
小琬在这边无声地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一个瓮粗的声音响起:“喂?哪一位?”
“对不起。”小琬说,“我是中学的。上午你们有两位女同志过来,要我给你打一个电话。”
“嗯?怎么回事?”
“我想办一个作文辅导班,在街道两边贴了几张海报。她们要我打电话和你说一下。我想……别罚款了,行吗?”
“唔——”对方说,“你下午过来一下,我得亲自了解一下,然后再看看怎么办。”
对方回答得很干脆。小琬没想到会是这样。两分钟前她还是满怀信心的,以为这件事很快会过去,她感觉自己被困在一条长廊里,眼见着别人从一扇门走出去,可是当她也走近那里时,门却突然一下在眼前关上了。
她的心里酸酸的。她眼前一直叠现出那两个女人。一个是漫不经心的,一个用手把一沓收据弄得如风车一样旋转。
“下午上班时过来。”对方说,“你知道我们的办公地点吧?”
“知道。”小琬说,“在剧场附近。”
“不是,”对方说,“幼儿园附近。”
“对啊,剧场的西侧是幼儿园啊?”
“什么剧场西侧,”对方语气重了一些,以为小琬故意捉迷藏,“第一幼儿园不知道吗?”
“喂?”小琬镇静了一下,“你是哪里?”
“市环卫处。你怎么反倒问我。”
“市环卫……”小琬重复了半句,又一次无声地笑了。市和县的电话早已并网,小琬忽略了自己拨的“114”,对方告诉她的不是县里而是市里的环卫处。
“对不起,”小琬的语调轻松起来,“我打错了。”
“你别耍滑……”小琬放下电话时,听到对方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四个字。
虚惊一场。小琬想。几分钟后,她重新打电话给县环卫处,这回事情进行得全在她的料想之中。
小琬从容地笑了。
小琬喜欢从容。
从容的人生态度。
“重华不可迕兮,孰知余之从容。”她记起屈原这样说。
“倏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庄子这样说。
哎,庄子真是超脱啊。小琬想。身在尘世,却不为尘世所累。“从容”境界,也分为“身从容”和“心从容”。身从容心不从容者,屈原也;心从容身不从容者,庄子也。是啊,庄子的身行举止怎能潇洒起来呢?他在无米为炊的时候也没坐等羽化为蝶,不也去躬身求邻居借他一点米吗?——可是,谁又能说他的心不是至旷从容的呢?
小琬正在卧室里备课。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是在胡思乱想了,这让她感到愧疚。林未渊一个人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嘭嘭啪啪的声音让人想起舞台谢幕时黑暗中匆忙搬动的道具。就在这种声音里,偶尔能传出林未渊清晰的、快活的声音:
“全萨拉哥萨的人,几乎万人空巷,争看新娘。”①
林未渊独自做事的时候,常常情不自禁朗诵一些戏剧片断,让人感觉是发烧人的呓语。这在他们结婚的初期里,每每让小琬莫名担忧了很长时间。
“我真不了解。现在我要去学习。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社会正确,还是我正确。”②
小琬有时候觉得,林未渊真的有一点神经质。但是这种东西在他们的两人家庭中,又会渐渐显得那么吻合,那么融洽,那么从容。她说不好这是不是知识分子一点憨态可掬的、幽默的、自我解嘲的直率的性情表露。她从这里窥出了一个男人的执著。她感到有趣的同时,不知怎么隐隐的想哭。
小琬回头看了一眼躺在摇篮中的孩子。孩子静静地在那里躺着,一只小手扶着篮沿儿。小琬每隔一会儿就要回头用手摇动一下。这个摇篮是小琬幼时睡过的。它像钟摆一样吊在屋顶上,来回摇动时发出纤细的、婴儿酣睡似的声响。小琬知道,孩子在摇篮中待的时间,要比在自己怀中待的时间长。至少在他懂事之前,小琬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哄他。她想起一个电视片里,看到太平洋一些岛屿的渔民,在孩子出生时就放在树杈中的吊篮中摇晃,据说这是为了他们日后长大时能习惯海上颠簸的捕鱼生涯。小琬是为了什么呢?她看了一眼熟睡的孩子,自己是为了自己没有时间和精力。她真怕孩子长大后会由此染上嗜睡的习惯。
林未渊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他抓起手巾擦一下脸上的汗,低头看着小琬面前的教案。
“你要让孩子们知道,”林未渊说,“一般的記叙文,都是由主题、材料、结构、表达方式和语言构成。”
“知道。”小琬说。
“你在对他们讲表达方式的时候——比如说心理描写,不要总停留在讲,要让他们练习、运用,达到既能识别、又能运用,这样水平提高才快。”
“嗯。”小琬说,“你提醒了我。”
林未渊轻轻挪动一下空中的摇篮,在小琬的身边坐下来。静默一会儿,他说:“快要开班了吧?”
“快了。”小琬放下手中的笔。
“我们会挣到很多的钱啊。”林未渊说。
“就算招四十个学生吧,”小琬说,“每人辅导费三十元。这是一千二百元。除去房租,”她回头骄傲地看着林未渊,“我们至少可以剩下一千元!”
“一千元!”林未渊说。他几乎要把全身倚在空中的摇篮上了:“瞧,我已经发了财了!”③
两个人哈哈地笑了起来。
尽管几天来,林未渊开始对招生的人数作了最保守的估计,但是到了开班那天,情况仍然出乎他的意料。
“几个?”林未渊在电话里询问小琬。
“七个。”小琬说。
“几个?”林未渊显然没有听清。窗外噪音太大。
“七个。”小琬在那边说,“一共七个。”
林未渊撂下了话筒。
天空开始飘散流苏样的雨丝下来。几分钟后,在县老干局小会议室门前,林未渊站在台阶上,目光冷凝而茫然地看着街道尽头。
小琬穿着一双红水靴,披着一件明黄色的雨披,倚在门廊外。她的一只手伸进另一只袖口里,那里面端着一盒无尘粉笔。她尽力不让雨水把那里淋湿。她的胳膊弯的雨披褶皱处已经贮满了一汪雨水。
几个孩子零散地围在他们身边。不多不少,一共七个。林未渊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已经数过十几遍了。另外有一个是家长。
林未渊在等待第八个。他不是迷信“八”是“发”的谐音,不是。他在等待一份决定性的希望。七个是既定的事实,而第八个,将是临上课前姗姗来到的意外奇迹。只为着这份苍白单薄的奇迹,他在等待着。他不止一次在心里默念:只要再来一个,只一个,就一定开班,一定开班……
街道对面,一个少年步行着。他随意地向这边望了一眼,又向前方皱皱眉头。可能是这边众多同龄的目光使他觉得不应该在雨地里继续步行下去。他叫住擦身而过的人力车,付给车夫三块钱,然后登了上去。
望着少年消失的身影,林未渊几乎在心里愤愤地骂道:小崽子,三块钱可以听到我全天的课!让你吃惊的课,让你父母吃惊的课!算了,你永远别想听了……
雨仍在淅沥沥地下着。街道上,物体的颜色越来越鲜明起来,这是因为街道上出现水中倒影的缘故。林未渊眼角的余光里,那位家长正抚着自己孩子的头,手里的旱烟在雨气中犹疑不定地飘游着。他的一只裤腿卷起,脚下流出一摊被雨水冲刷下的黄泥巴。
第八个。林未渊想。较原定讲课时间,已经超过十分钟了。
一个男人骑着一辆新型本田摩托车从远处驶来。他的右脚支在人行道沿上,同时侧过来半个身子。
“给我孩子单独辅导吧?时间长短由你定,辅导费每次五十元。”
“让他来吧。”林未渊说。
“不行,我要单独辅导,单独。”男人说,然后擦了一下机表上的雨水。
林未渊看着他。
“你就这几个学生吧?恐怕挣不到一百元,不值。我这可是很轻松的啊。”那个男人扫了一眼小琬和孩子们。
小琬站在林未渊的背后。她看不到林未渊的表情。
“怎么样?”那个男人问。
林未渊沉默了一会儿,很仔细地看了对方一眼,慢慢地说:“二百元。不能少于二百元。”
“你……”那个男人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只好怀着懵懂的神情启动摩托车,消失在雨幕中。
林未渊回转身。超过讲课时间已经十五分钟了。他挥一下手:“进去,进去吧。我们开始上课!”
小琬站在门廊那里。“未渊,”她喊住他,“为什么不顺从他?每小时一百元,我想他可以答应下来。”
“为什么要顺从他?”林未渊说,“我担心自己要顺从他,所以才说二百元。”林未渊声音很小。
光。小琬心里喊。她又想起了那句话: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教室里只剩下林未渊和小琬两个人了。这才仅仅是开课的第二天,林未渊和小琬就觉得疲惫不堪。林未渊想,正是因为人少,我们才更投入吧?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和小琬这样做,并不只是为了钱,因为钱真的很少;也不是潜意识中有传授知识的欲望。他没时间去想这些。
作文本交上来只薄薄一沓。林未渊叹了口气。
小琬正在擦黑板。林未渊坐下来,翻检小琬批改过的学生作文。他看到一篇《我的弟弟》中有一段这样的文字:
我的弟弟很有趣,他的眼睛特有神,两只耳朵不大不小,要是仔细看,会发现它有时候会动。他喜欢和大人玩,说话时总带个那什么。
林未渊看到最后一句的“那什么”三个字,被小琬重重地画了个圈。
“为什么?”林未渊说,他叫来小琬,“为什么这儿要画圈?”
小琬皺着眉头,觉得不太好说:“这……大概是指一句脏话。弟弟说话时总爱带脏字眼,学生不会写那些字,所以用了‘说话时总带个那什么。”
林未渊摇摇头。“你记不记得有些人,”他开导小琬,“说话时总爱带口头禅,它类似一种口吃现象,在一句话开头前常会加个‘那什么,那什么的,就是这篇作文里弟弟的形象。”
小琬恍然大悟。她有点不好意思了。
“记住,”林未渊说,“这才是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他不会理解你画上的圈;假如理解了就更糟,这会伤害他的自尊心,产生一种荒诞感和耻辱感。”
“是,”小琬认同道。她熟悉教育心理学,“我知道细节对于孩子的重要。”
林未渊把那句话划掉,重新在下边誊写上,并且在“那什么”三个字上,加了一对引号,用来表示这三个字只是一句纯粹的口头禅。
窗外,已是暮色四合了。
夜已经快深了,空气仍然燥闷不堪。这是初秋的一个夜晚,刘老汉坐在自家庭院中的藤椅上静静地乘凉。透过褐红色的砖墙,尽管很轻,但是仍能飘过来一些呢呢喃喃的对话,这使刘老汉静默的笑容中,悄然增添一份浓浓的酽意。
未渊?
嗯?
我们挣了多少钱?
总共二百一十元,扣去房租和其他用项,还剩六十元。
啊。我想,用这些钱,也给咱的宝宝买两筒高级雀巢奶粉吧,增加营养,孩子长大会更聪明。
嗯。
还有。未渊,昨天在西街卖的螃蟹,真馋人啊。我有六年没吃过一只了。要是还剩钱,我们也买两只尝尝吧?秋天,正鲜哪。
嗯。
还有……哎,咱俩干吗挤在一只凳子上坐着啊?
穷嘛。咱家只有一条小凳。
坏,不是。就是因为只有一条小凳,咱俩才会坐在一起。
声音渐渐小了,空气中掠过一阵清风。头上刷刷响起什么声音,是墙上爬满的羽叶茑萝。在暗夜里,看不清它的轮廓,但是它散发出的清香,在空气中却是甜甜的、浓浓的、凉凉的,如水一样悄悄弥漫着。
注:
①雨果《欧那尼》第五幕马谛亚台词。
②易卜生《玩偶之家》第三幕娜拉台词。
③莎士比亚《雅典的泰门》第四幕泰门台词。
【作者简介】于晓威,男,1970年生。已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作品多次被转载,并被选入国家九年义务教育初中语文课本。曾获团中央首届全国“鲲鹏文学奖”小说一等奖,第一、二、三、四届辽宁文学奖,《鸭绿江》小说奖,辽宁省优秀青年作家奖。中短篇小说集《L形转弯》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5年卷。现在上海首届全国作家研究生班学习,供职于《满族文学》杂志社,辽宁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