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立春
2009-07-04陈世旭
立 冬
一
何教授上床好像只有眨眼工夫湖上就起了风,一阵一阵越掀越大,搞得一个何谷岛像水瓢一样晃动。插紧了的窗户照旧咣当咣当响,夹着吓人的泼水声。
下雨了么?何教授把头伸出被窝。
没呢。满妹应了一声。她还在灶下忙着,明天选举委员会全班人马在他们家吃午饭。她说话声细,又缓,何教授没听见,就喊起来:满妹我问你是不是下雨了?
我说了,没呢。满妹提高了声音。
何教授还是觉得没听清楚,干脆爬起来,裹件衣服跑到外面。
天上星斗锃亮,给大风刮过的夜空透明。
何教授松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好笑。在湖上住了几十年,怎么跟个城里干部一样?冬冷冬晴,夜里起大风,一定是大晴天。风刮起的湖水跟雨还分不清?事先反复看了天气预报,明明也讲的是晴天。是真老了,疑心重。
闹钟响的时候,何教授正在拉尿,到处拉,一拉好长,却总也拉不完,憋得在人堆里也不得不扯落裤子——人堆里面还站着李秀梅,眉眼直直地看着他。
要不是闹钟响,何教授只怕真会被这泡夜尿憋死。
二
村委会在原址上盖新房子的时候,把广播器材都搬到了何教授家里。房子盖好了,何教授说,莫搬来搬去了,横直是我用。村支书何来庆想想真是这回事,就让何教授家做了村里的广播室,加上何教授当兵的儿子给他买的电脑,又成了文印室,有什么书面上的事,也都在这里办。
“各位村民,各位选民,今天是何谷村神圣的日子。我们要选举新一届何谷村村委会,请你们在神圣的时刻投出自己神圣的一票。”
何教授听着自己的声音钻出灰黑的屋瓦,向村子的上空和无边的湖面扩散,很陶醉。他的发声能力是回来好久才慢慢恢复的,依旧是很嘶哑,像从裂缝的老竹竿里发出来的,中气又不足,明显有气无力,但是抑扬顿挫、起承转合、节奏分明,内行人一听就能听出是一个起码有三十年教龄的老教师的声音。
上初三那年,何谷村跟李家边因为争湖打大仗,何教授父亲受了重伤,县医院的急救车没有到就断了气。何教授当年休学回来下湖打鱼,在湖上漂了两年,还是想读书,老哥见他五心不定,干脆让他上岸。他就跑去找先前的班主任。班主任是老三届知青,现在当了校长,一贯是赏识他的,介绍他到乡中学的附小代课,一边旁听高中的课程。过了两年,全国恢复高考,校长考上大学走了。临走前给他转成了正式编制,又把他提到初中教语文。
那是何教授最红的时候,二十郎当岁,意氣风发。眉眼最好看的初三女生李秀梅对他特别着迷,上课的时候老是看着他发呆。下课又总去找他问功课。李秀梅上学晚,中间因为家里供不起又休过两年学,就比同班同学大几岁。晓得何教授也休过学,更是有些同病相怜。
何谷村跟李家边是有世仇的,双方都发过血誓永不通婚。他们两个要想做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除非跑去外国——这是玩笑话。根本问题是,老师是以持重秉正为人师表的,跟自己的女学生谈恋爱,成何体统?有个乡中学在湖心,离岸远,教学和财政的条件都差,正缺老师,何教授向县教育局主动要求调去了那里。只是为师道尊严就付出这样的代价,真是“教授”!都什么年代了,到处改革开放,他还这么古板。那时候的教授大家看得很神圣的。
调动的那年,何教授跟家里早就定了亲的满妹圆了房。多年后,他的喉炎越来越厉害,学校的工资都保证不了发够数,医疗费报销更是难上难。满妹生了个龙凤胎,喜是大喜,负担却沉重。儿女日日渐大,鼎罐天天觉小。声带长了息肉,他也舍不得去医院,上起课来声嘶力竭,终至失声。算算够了文件规定的工龄,便提前内退回来。回首三十年光阴,逝如流水,人过半百矣。
何谷村已不是先前的何谷村,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剩下老小。何教授回来,何来庆最欢喜。何教授当过他父亲的老师,论辈分他却是何教授的叔。何来庆原来在村小当校长,前任村支书出了事,乡里让他兼上村支书。上一届的村委会选举稀里糊涂地给几个人操纵,结果没满届那几个人就都犯在前任村支书那个案子里了。有了教训,乡里特别叮嘱:这回看你的本事。
得亏有何教授!
是真的是假的?是真的我就考虑,是假的你就自己忙。何教授脸色铁青。上届的选举他就是作壁上观,那几个人请他写条标语他都说身上不好过,推了。
当然是真的,何来庆嗓门很大。
那就正正规规按章法来。何教授是老师的口气。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何来庆自然不敢拿叔的架子。
“各位村民,各位选民,今天是何谷村神圣的日子。我们要选举新一届何谷村村委会,请你们在神圣的时刻投出自己神圣的一票。”
何教授哑哑的绵绵的声音,在湖上悠悠地飘得很远。老北风忽然间就停了,日头在天水相连的地方亮亮地浮起,有条船在日头前面像是一动不动,两支桨雁翼一样张着。
三
何谷村的田地在对过湖滩的鲤鱼嘴,几十户人家大都聚居在何谷岛上。岛小,除了巷子就是屋,家家开门临水。何教授退休回来,写了副门联:
明明当湖却曰何谷
面面临水难分谁家
很是贴切。
这一届村委会选举委员会,村支书何来庆是当然的主任,副主任公推了何教授。吃过早饭,何来庆带上他那拨人去镇上,有十好几户村民在那里开店的开店,办厂的办厂,打工的打工。之后再去鲤鱼嘴,那里也还有属于何谷村的七八户人家。何教授带的一拨人就在本岛。
他们的任务是挨门挨户让选民投票。
何谷村的选民虽不多,但分散,想把人头全聚拢了开会选举根本不可能。虽说选民过了半数选举也可以生效,但何教授坚持,能做圆满的事为什么不做,不就是我们多走几脚路吗?
日头高升,湖面起了烟,村子晒得烘热,石板都有了暖意。门口的竹躺椅上,或者干脆就是门方的石礅上,老倌子刚靠下去不久就响起了鼾声,口涎流得老长。狗也都趴在地上,见了外人最多懒懒地抬一下头就又歪下去。女人都在灶下、菜园或湖边忙着。日头一好,女人就有做不完的事。好几家在兴土木,要抢在年前乔迁,拆老屋的,粉新楼的,一个个灰头土脸,只见眼珠和牙齿。立冬晴,一冬晴;立冬雨,一冬雨。今年老天很讲人情。
每到一家,跟随的几个就去拢人,把屋前屋后、楼上楼下的拢到一块儿,听何教授讲要求。有在屋顶揭瓦在楼上粉刷的不肯下来,说谁谁在下面,可以代表我。何教授不听:下来,你不下来我就站在这里等你。谁敢让他老人家等,只有从命。
总共是两张票,何教授扬起手上的空白选票,哪怕面前只有两个人,也像是对着一个几十号学生的班级:
一张选村主任,候选人一名,等额;一张选村委会委员,候选人四名,选举两名。两张票每个候选人的名字后面都各有四个框,赞成,反对,弃权,另选人姓名。各人根据自己的决定在一个框里画圈,不可以同时在两个和两个以上的框里画圈,只有反对才可以写另选人姓名,反对一名写一名,不可以多写,可以不写。票进屋去写,写完了折好拿出来,投进这个票箱。票箱是我们选委会共同监制的。等等。
何教授一边说一边比比划划。翻来覆去,不厌其详。总算把票发到写票人手上,人家要进屋写票了,又一把扯住:我真的讲清了?
走了没有几家,何教授的喉咙就哑了,只有让另一个人讲,必须照他讲的一句不少,他在一边盯住人家的嘴,少了一句,马上就做手势:重讲!谁讪笑着想打折扣,他死活不允。一边说话一边眼睛盯定了来接选票的人,一见湿手、泥手、沾了灰拍几下想了事的手,立即拦住,非让洗净擦干了再来。等到写好票的人出来,他摇着手上一张事先折叠好的空白选票让那个人对照,是不是把写好的选票折叠成了他那个标准。他那张是分毫不差地角对角,对折,再对折,这样,一次最多两张选票刚好可以插进票箱口。折得不齐的,想硬塞的,对不起,回屋去,重折,折标准了再来。票箱是他头天当着选委会众人的面一手糊起来的:两只八成新的水果箱,边角和接缝都糊了个严严实实。大家说多余的,还怕选票长脚?他圆睁起眼睛:不糊怎么可以?敞着,怎么能让人相信投进去的选票不多不少?那个投票口留得只有一指长宽,投票必须小心仔细。费事是费事些,保险。
何教授面子最大,谁也奈他不何。
四
待何教授这一拨一家不少地把选票收完,去镇上和鲤鱼嘴的何来庆他们已经班师回朝好一阵了。何教授家的厅堂里,抽烟的喝茶的嗑瓜子的,乱哄哄地挤满了人。除了何来庆他们,还有村里特为庆贺村委会选举请的串堂班。
早年本县曾是通埠大邑,人烟辐辏,楚骚遗风,扬其善声,给戏曲发展创造了条件。其地方戏,史上曾班社林立,名伶辈出,观者如堵,如醉如痴。“深夜三更半,村村有戏看,鸡叫天明亮,还有锣鼓传”。做屋架梁、婚庆喜寿、建校升学、修桥筑路、参军当官、宗祠开谱都必请戏班。戏目分菩萨戏、谱戏、酒戏、寿戏、庙戏,甚至有赌戏、瘟戏。皆由地方头面人物主持,七天七夜,日演花戏,夜打目连,配道士打醮。
串堂班是其诸多形式的一种。故事成戏曰串,优伶至家表演曰堂会,串堂班兼此二义。
串堂人少灵活,最宜乡村。一伙文场,一伙武场,加起来十来个人光景。文场者操弦管乐,武场者操打击乐,每人又各兼一个或两个生旦净末丑行当,能唱整本或折子戏中的几个角色,既是演员,又是乐工,没一个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又平易近人,上门串户,不需接送,一应器具,各自携带,坐堂清唱,不设台表演,一张八仙桌,几条长板凳足矣,空处都给听众站脚。除只唱不做之外,乐器、唱腔、剧目都与大戏并无二致。乡人于农忙之余,聚集一起,各尽所能,一样的过足戏瘾。
而今自然是当年风光不再,年轻人有几个看戏?但这种串堂班并未绝迹。事实上当地城里剧团的许多台柱子也是从此发轫的,只不过弃了渡船,上了彼岸就是。渡船照旧在,野渡无人舟自横。
村里请的这个串堂班,是何教授退休回来后拉扯起来的。
何教授父亲是戏迷,上台扮过薛仁贵,跨马横刀,有招有式,声音沙哑浑厚,如家酿谷酒,又有种悲怆,让人伤感,却难舍难离,不知道害得几多妹子茶饭不思。他最大的理想就是进县剧团,哪怕敲锣打鼓也心满意足。平日走在村中的青石板上,听着谁家飘出戏词,脚就迈不开。若是雨天,那眼里就一定濡湿。实在熬不过去,瞒着老婆,咬牙买了个砖头样的半导体,一有戏曲节目就开着,深更半夜何教授爬起来拉尿,还听见父亲房里的包公在呜呜哇哇地审案。那场大阵打完,何教授母亲把那只收音机放进了男人的棺材里。
不光是为了告慰九泉下的父亲,何教授说,一个地方,断了文脉,就不是这个地方了,地方戏就是地方文脉的一种表征。他一家家去凑人,凑齐了倒也不难,虽然荒了多年,手却始终痒着。自此浮于荡荡碧水藏于森森古樟中的何谷,时有若雨若烟、似有还无的弦索之响,丝丝缕缕的水韵芳馨,令人疑在一个遥遥旧梦。
串堂班管饭管脚钱就行,到哪家都像是走亲戚,在何教授家里就更没有一个拘束的。见到何教授,一起兴奋起来:总算回来了,开饭开饭,吃饱了好开场。
何教授在门口的井边,一边往脸上扑水,一边唔唔说行行行,大家只管上桌。
满妹一头大汗把菜都端上桌,很丰盛,鸡鸭鱼肉俱全。立冬、立春、立夏、立秋为“四立”,古时皇帝也要率百官祭祀的。立冬犒赏的是一年辛苦,说的就是“立冬补冬,补嘴空”。一屋子人摩拳擦掌。
何来庆在自己身边给何教授留了个位子,便于交换投票情况。他那拨去的两处,二十几户只缺了两户。那两户人一早去县城了,午后才会回来。投票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何来庆很满意。何教授的眉头却皱起来:既是午后就回,为何不等?何来庆看他神色,紧张起来:就两户,说不定他们本来就想弃权。
弃权也是权,也要表达了才算。何教授把刚刚抓起的筷子轻轻放下,站起,离开饭桌:哪几个愿跟我走一趟?
何来庆连忙站起:你歇你歇,我去。
何教授已经出了门槛。
五
对不住各位了,让大家饿肚子。船离了岸,何教授见一帮人二话没说就跟了来,有了歉意。
好饭还怕晚!就是累死满妹了。几位倒是心宽,依旧兴致盎然。
从何谷岛到鲤鱼嘴并不远,中间隔了个瓢背,行船来去要不了个把钟头。瓢背是个小岛,像只反扣在湖上的水瓢。岛上除了一个单门独户、比人头高不了多少的娘娘庙,没有人家。整个岛子被厚厚的树和草掩埋着,就是大炼钢铁那个疯样的年头,湖里湖外无数的山剃了光头,瓢背始终是一团锦绣。瓢背是何谷村的风水。心术不正的人,敢冒险去外湖偷鱼,绝不敢伤瓢背一草一木。这里的一切生灵皆被视为神物。生灵有知,也把这里当做了天国。何来庆的祖父年轻时在湖上抱回一羽在异地中了鸟枪的白鹤,伤养好后那鹤竟不肯离去。何来庆祖父高寿故世,那鹤日夜哀鸣,直至绝食而亡。瓢背年年有两季候鸟,夏有鹭鸶,冬有白鹤,一来就铺天盖地。鹭鸶来时,瓢背就像是下了六月雪,白得晃眼地浮在深碧的湖水上。白鹤之来就更其壮观,一个又一个从云端钻出的鹤群,长羽临风,翩跹而来;长喙含云,吟哦而来;长跖踏浪,高蹈而来。漫天是惊心动魄的鹤舞和鹤鸣。辽阔明亮的湖面,跃动着千姿百态的鹤影,仙子一样的尊贵,处女一样的纯洁,士大夫一样的优雅。
何教授把这些话写进盘算中的“何谷风景区”介绍的时候,想过,外人看了,会不会觉得夸张,或不通俗?踌躇再三还是未作改动。那些话讲的都是实情,只怕还不能尽意呢。
何教授回村后做过许多盘算:发动村民引资和股份合作,网箱养殖,水产加工,开发旅游。趁年轻出外打工,对多数人来说终究不是一辈子的事。村里有前景,他们就会回来,何谷也就会跟上发达的形势。但他那些文韬武略只能是纸上谈兵,先前那几个村干部听了说:照你这些搞法,翻翻鸡巴天了光!你等得,我们等不得。“等不得”的结果却是坐牢。
这回村委会选举,几个候选人都很中何教授的意。他们都在镇上有产业,有点家底子,又还讲公心,何教授那些想法,他们也都听得进去,让他们带头,是指望得上的。
鲤鱼嘴的湖滩上也有了鹤群,对一帮下船的人视若不见,或埋头在水里寻食,或专心啄羽毛,或昂首阔步高视徜徉。几条壮硕的水牛卧在将枯未枯的草丛里,与那些轻盈的白鹤默契着,憨憨地眨着滚圆的眼睛。
何教授不由站住,眯细了眼睛:得天独厚啊。
荒着,是可惜了。何来庆跟着说。
何教授看着远处的瓢背和何谷岛,长长地吁了口气。
远远听见吠声,很快就有一群狗爭先恐后窜到湖滩,人前人后欢蹦乱跳。冬闲,来鲤鱼嘴的人少,偏是今天,才走一拨,又来一拨,狗们又惊又喜。
鲤鱼嘴两户一早去县城的人已经回来了。原来是李秀梅和她小叔子两家。来之前何来庆还来不及说何教授就站起走了,上了船因为何教授一直闷着,何来庆也不知从何说起。李秀梅初中毕业回去嫁了本村人,男人在大队当会计,也算是半个干部了,就是一身老病多年治不断根,干部没有当到头,公社取消前就回了李家边。昨夜病发得厉害,今天一早他老弟就开农用车帮着嫂子把他送去县医院。
李家边地势低洼,多年来陆续在移民。去年又遭了大洪灾,剩下的这几户今年先先后后迁到了鲤鱼嘴。乡里做这样的安置,除了鲤鱼嘴有安置的条件,也有磨合两个村历史仇隙的意义。几户移民里有李秀梅一家,何教授是知道的,毕竟师生一场,一直想着过来看看,但又总像是碍着什么,到鲤鱼嘴转过几回都没有进李秀梅的屋。
李秀梅就是两口子,一直没有生育,他们住的是何谷岛上的人来鲤鱼嘴作田堆放农具的库房,属于村里的公产。靠他们自己哪有能力重新起屋。
屋里空空荡荡,腿脚不全的桌椅板凳七零八落。抢眼的就是中堂上供着的一尊观音老母,在贴了壁才能勉强立着的残破香案上,端坐莲花,通身晶莹透亮。
中堂背后的灶间,李秀梅在慌慌张张地烧水泡茶,不断传来磕磕碰碰的叮当声。何教授面对观音老母略略下视的慈眉善目,想起如烟往事,想起人的命运,半天说不出话。
六
一通锣鼓开场,接着是二胡唢呐齐鸣,串堂班就在何教授家的厅堂,围八仙桌而坐,一个个浑身来劲,唱得高亢明亮: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选举委员会一帮人就在后屋统计选票。满妹早把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儿子探亲时从部队驻地带回的上等名茶,——给各人泡好,端上,就听何教授说,忙你的吧,出去把门带上。
一张硬板老床,选委会的人四面围住。票箱的封口割开,选票倒出,计数:发出多少,收回多少,一张不差。然后一张张展开,开始唱票、记票。
才唱了几张,何教授就喊起来:怎么回事?打住打住!
差不多张张村委委员选票,另选人那一栏必有一个名字:何蛟寿。
这是何教授的大号。
何来庆说,不管怎样,先把选票唱完记完再讲。
唱票、计票继续进行。何教授丢下先前计票的笔,坐在一边,听着唱票的不时唱出自己的名字,不停地摇头,出粗气:哪有这样搞法的?开玩笑!
也未必是开玩笑。计票结果出来,几个人都并不意外。
村委委员那张选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另选人一栏有何教授的名字,还有几张村主任的票也另选了他。
为什么多数人把你写在委员票上,不写在主任票上?不是不想写,是怕你劳累。说明大家还是盘算过的。何来庆说。
我晓得大家的好意,村里的事,该做的能做的我都会做,何教授脸色和缓下来,但是章法不容松动,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锣鼓管弦盈耳,串堂班正唱得热闹。
自幼多病、被父母送进空门的小尼姑色空到底受不了“禅灯一盏伴奴眠”的寂寞,趁着师父师兄多不在寺的机会,终于扯破袈裟,逃下山去:
“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钵……下山去寻一个少年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前面厅堂,门里门外黑压压一片人,都静谧着,整个何谷岛都静谧着,唯戏词和乐声穿墙出户,漾漾没入水天。
立 春
一
何来庆天生一个福相,圆头,圆脸,圆眼睛,圆身子,说话的时候怀了身孕似的大肚子一上一下耸动,打赤膊的时候女人样软绵绵的两个奶子塌在浑圆的肚皮上。坐在那里像尊笑呵呵的弥勒佛。当了村支书,出去开会,人家一见面就说他撑饱了民脂民膏,不用查就是个贪官。他说,我是长了个犯错误的样,但是不犯错误,不像你们,看着道貌岸然,实际男盗女娼。在学校里,没有一个学生怕他。他说“上课了”,底下也跟着说“上课了”;他说“莫吵死”,底下也跟着说“莫吵死”;他说“我要发恶了”,底下也跟着说“我要发恶了”。事实上他发不了恶,那句话刚出口,他自己就笑起来了。
村小就是一二年级两个班,加到一块儿十来个学生。两个班一块儿上课,一年级这个班讲一会儿一加一等于二,然后做练习,去二年级那个班讲“李白乘舟将欲行”;那个班做练习,又回这个班接着讲二加二等于四。人少,但语、数、体、音、美一样不能少。何谷村小只有一二两个年级。离何谷岛最近的一个乡中心小学也在对岸鲤鱼嘴那边。一二年级的学生太小,来往行船不安全,只能留在岛上。
“‘李白乘舟将欲行,念!”
底下跟着一片杂乱的嫩秧秧的声音,只有何宝盆的最高:“李白乘招(舟)将欲行。”
“李白乘舟将欲行。”何来庆又带了一遍。
何宝盆还是“李白乘招(舟)将欲行”。
“乘舟!”
“乘招!”
“舟!”
“招!”
何宝盆明显是故意捣蛋。
何来庆鼓了两下圆眼睛,想想,喊起他旁边的何引弟:“何引弟,你来带读。”
还真是怪,何引弟带读,何宝盆马上就老实了,乖乖地把“乘招”念作了“乘舟”。
李白乘舟将欲行,
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伦送我情。
何引弟念一句,另外五个跟着念一句,有轻有重,有高有低,有起有伏,清清爽爽,很悦耳。
学生朗读的时候,何来庆在黑板上写出“踏歌”、“桃花潭”、“汪伦”几个有生字的词,回头让大家在本子上抄写练习。
二
体育课两个班一起上。村小没有操场,下雨天就在室内活动:课桌拼起来,打乒乓球;墙上钉个铁环,投篮球;地上铺上几层防汛用的草包,翻筋斗。天晴就在校门口外的路上,由何来庆领着做操,然后绕着岛子跑几圈。跑着跑着男生就不听口令了,在湖滩上任意胡闹。搂着扭打翻滚的,眯着眼睛四仰八叉在石头护坡上装打仗牺牲的,往湖里扔石子打水漂的,各行其是。
这时候也是何来庆最惬意的时候,他常常看着远处出神。
天和水在很远的地方連接起来。天上一丝云也没有,水被天照出一片白亮,刺得眼睛生痛。飘起轻烟的拖船和后面拽着的驳船、缀了补丁的帆船把那白亮划破。风在水上滑动,淡淡的紫色的雾气弥漫,湖边的泊船轻摇,撞出亲昵的响声。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是何文勇的电话。
何文勇从小学到高中都跟何来庆同班,毕了业又一起回村,到村小教书。两个人在班上都是高才生,高考离上线就差几分,很是怀才不遇:我靠!考个鬼,不考了!不相信这么大的天下就没有老子走的路了。何文勇是最早离开村小的,也走得最远。几年下来,已经是特区一家星级宾馆的总经理,拿年薪。前些时他特地打长途让何来庆上网看他开的个人网页,上面有他管的那个宾馆,宾馆外的海景,他西装革履的工作照、俊秀健美的泳照,他刚讨的花枝招展的老婆,还有诗,意气风发,豪情万丈。过后又来电话问何来庆的感想:你那么在乎那个穷村官?快些来吧,不讲混出个人五人六,至少比我强。
从决定离开何谷的那天起,何文勇就从来没有停止过鼓动何来庆。何来庆没有跟他一块儿走,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父亲一辈子打鱼,风湿和哮喘都很厉害,一年总有半年起不了床。他走了,母亲一个人哪里顾得过来?
“怎么样,还没有拿定主意?”何文勇还真是一片热心。
“快了。”何来庆说。
“什么叫‘快了?是快拿定主意了,还是快动身了?”
“就算是快动身了吧。”
这一头,就他来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父母亲都主张他出去,你这个年纪的人,哪个不心活?连你嫁了的姐都跟着男人去大地方打工了。我们把你窝在家里,哪是个事。还有成家,这年头,乡下的好妹子都往城里跑,连个像样的亲也没法提。过年,姑姑来走亲,也说侄子你就放心走吧,你老子有什么事我会过来帮忙照应。姑姑住在县城,姑父已经从机关退休了,儿女上完大学留在外地工作,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乡里几个头也说通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应该的,只莫下回见了我们装着不认得。村支书我们先让个副乡长兼一下,村小先请村里退休的何老师代课,一边去县里招人,不相信这么大个县就找不到一个愿来何谷做伢儿头的。
何宝盆从护坡上飞跑下来,一头撞在何来庆屁股上,“老师老师你快去,”何宝盆气急败坏,“引弟一个人,在哭。”
何来庆本来给撞得一头莫名火气,一听是何引弟的事,马上就冷静了,任由何宝盆拽着裤腿把他拉到何引弟身边。
何引弟坐在离大家老远的地方,两只手抱着腿,头埋在膝盖中间,肩和背很厉害地耸动,但听不到哭声。
“哦——嗬嗬嗬嗬嗬嗬……”
湖中间的一条船上,村上最快活的何神仙在叫喊。他每天一早起来就喝酒,整天酒气冲天。还远不到热天,就脱了赤膊,虾一样赤红精壮的肉巴,在白亮的日头下闪闪发光。
天上星子朗朗稀,
莫笑我穷穿破衣。
山上树木有长短,
湖中涨水有高低。
是人都有出头时。
尖细蛮野的叫喊和湖歌悠然绵长,渐渐消失了,却又被远处的山撞回来,是快乐的歌,又像伤心的哀号。
何引弟的事是个挠头事。何引弟的父亲何良材靠做木匠的手艺和人脉在镇上开了家装修店,接着跟何引弟母亲离了婚,找了个新女人做老板娘。老板娘早就怀上了,到省城找何良材父亲帮忙在医院敞过B超,是男孩。何良材当初给女儿取名“引弟”指望的就是这个,但何引弟母亲被男人的常年冷淡和花心气不过,不打招呼就去医院做了结扎,何良材知道以后就更不把她当回事了。他在生性风流不负责任这一点上像全了他父亲,他父亲调到省城不久就抛弃了老婆儿子。那年何良材刚念完小学,娘改嫁,他不肯跟走,死活赖上村里几个出外搞基建的人,几年下来,学了一手好木工。人聪明,手艺好,长得又清秀,一年到头四处走,断不了花花草草。总算成了家,一样不知道爱惜,依旧一年到头在外面做花脚猫。离了婚,何引弟的母亲只有回外县的娘家,娘家人说你总不能在娘家里过一辈子,总要再嫁的,拖个油瓶,还是个女儿,如何嫁?何良材想想,只有送人,找个说得过去的亲戚领养。后妻说,你憨不憨,养成这么大个女孩,做什么便宜了别人?把引弟带到镇上来,我们儿子生出来,正愁没有帮手。何良材说,对头,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回村办离婚手续的时候他跟何来庆打招呼,开春就把何引弟带到镇上去。
何引弟跟何良材去镇上,无疑就是失学。
“你能不能保证她不失学?”何来庆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她是我女儿还是你女儿?”
“我就是想知道,引弟跟你到了镇上还能不能继续上学。”
“你这叫咸吃萝卜淡操心,狗捉老鼠多管闲事,鄱阳湖打篱笆管得宽。”何良材伶牙俐齿,就是不肯正面回答。
“何引弟是未成年人,有未成年人的权利。你是她家长,有责任保障她的权利。”
“什么权利?”
“眼面前最起码的是义务教育法给她的权利。”
“我就是搞不懂了,这里头究竟有你什么事?”
“我是她老师。”
“那又怎样?要不,照老话讲的,一日為师终身为父,干脆让她去你家,你养她!”
何来庆噎住了。大不了就是不走了,大不了就是一辈子不讨老婆了,发个狠就真把何引弟领养了!
他发得了那个狠吗?
三
拿起粉笔,何来庆忽然想起都德的《最后一课》。本想在黑板上写下这几个字,还是放弃了。要跟下面这几个小学二年级的毛孩子讲清个子丑寅卯,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又有什么必要往这么阳光的地方添堵?真要讲清了,留下的阴影也未免太过凝重了。
但他马上就发现,其实用不着他说什么,今天的气氛已经够凝重了。叫过老师好重新坐下之后,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地反背了手,挺直了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定了他。何宝盆那张仰起的黑脸上,一条晶亮的鼻涕越过门牙残缺的半张着的嘴巴,就那样悬着,要在平日,他早伸舌头舔了。
他们都明白,这是何引弟的最后一课。
临上船前何引弟听见何来庆吹的上课哨子,忽然在跳板上站住,说:“我想去,就一堂课。”她直直地看着还站在跳板下的何良材,口气很绝。何良材的心里一动,说:“那你去吧。”
“今天我们复习上一课,”何来庆说,“默写唐诗《赠汪伦》,大家默写得出来吗?”
“默——得——出——来——”
“那好,来一个同学在黑板上写,其他同学在练习本上写。谁上来?”
何宝盆自己不举手,也不管别人是不是举了手,噌地就从座位上跑出来,冲到黑板前面。
李白乘舟将欲行,
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伦送我情。
何宝盆一笔一画,歪歪斜斜地写着,写得有些吃力,偶尔停下来,挠头,擦鼻涕,再接着写。写完了,一字不差。
“好!”何来庆响亮地喊。
“老师,我也写完了!”下面几个都站起来,高高地举起手上的练习本。
何来庆一本一本地看过,说:“好,都写得好!”
只有何引弟静静地坐着,眼睛里噙着泪水。何来庆赶紧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窗外,一只水鸟在那条泊船的桅杆顶上打了个趔趄,翅膀散开来,拍了几下,重又站稳。然后就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不时勾下头,啄一啄羽毛。
“何老师,还写吗?”何宝盆问。
何来庆忽然惊醒:“哦——”
何良材出现在窗子外面,钩着手指敲窗玻璃:“来庆你能不能快些下课啊?”
何来庆不搭理,只对自己的学生说话:“同学们,大家都知道了,引弟同学今天——马上就要离开我们。我们现在不写了,一起来背诵《赠汪伦》,送她,好不好?”
“好!”
“李白乘舟……乘舟……踏歌……踏歌声……深千尺……深千尺……不及汪伦……情……情……”
一出教室,节奏就乱了,重重复复,参差不齐,何来庆不纠正,就任它那样杂乱着,抓着何引弟瘦小的手,想说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
何良材没好意思跟大家走在一堆,快跑几步先上了船。何来庆等何引弟上了跳板,拉着的手快够不着了,才不得不放开。
这回的寒潮还没有过去,半上午,湖上的风煞气很重,直往骨头缝里钻。近岸的水里,经过冬天的芦苇稀疏了很多,但毕竟立春了,苇丛里不时响起低低的鱼跃声,芦苇跟着摆动。几只水鸟被惊动,咝咝地鸣叫起来,拍着翅膀,从苇尖上掠过,消失在阴沉沉的天空。
冬天才过,水还枯着,湖湾浅,船抽了跳板之后,一直靠篙子撑着湖岸缓缓向湾子的出口移动。何来庆领着几个学生也就一直在岸上跟着。
“老师,莫让引弟走!”
何宝盆忽然揪着何来庆的裤腿尖叫了一声,几个人都跟着喊起来:“老师,莫让引弟走!”
看看何来庆没有反应,他们又一齐转身,对着快要荡出湖湾的船大喊:“引弟,你莫走!”
何引弟从走出教室后就再没有出声,在跳板上也没有回过头,到了船上,死死地抱住桅杆,既不看湖滩上的何来庆他们,也不进船舱,何良材从船舱里探出身子扯了她一把,她一扭身挣脱了。
篙子也收起了,响起如丝如缕的橹的欸乃声。出了湖湾的船,船头对准了茫茫水天。摇橹的人,挡住了船篷,船篷挡住了前面的何引弟,只露出被何引弟搂着的桅杆的尖头。
湾口的水大多了,一阵一阵细细的涌浪噜噜地上了滩,又噜噜地下了滩,听起来就像叹息。船渐行渐远,后面留下一湾豆绿的、澄澈的湖水。篙子提起的一刹那,何来庆记起一个关于篙子的谜语:
曾经绿叶婆娑,
而今青少黄多。
莫提起,
提起泪满江河。
“引弟——”几个毛孩子跳着脚哭喊起来。
“停停!”何来庆一把按住他们。
“何——老——师——”
何引弟突然开了口,清脆的凄厉的声音,在风中颤抖。
何来庆三下两下把自己扒得只剩了一条短裤,说:“我去带引弟回来。你们莫乱动,就在这里等我,宝盆你负责!”然后一头扎进湖水。
原刊责编 徐则臣
【作者简介】陈世旭,男,1949年生,江西南昌人,初中毕业后到农村插队,1987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1972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梦州》、《裸体问题》、《世纪神话》、《边唱边晃》、《一半黑色 一半白色》,小说集《小镇上的将军》、《天鹅湖畔》、《带海风的螺壳》,散文随笔集《风花雪月》、《都市牧歌》及文学研究论文多篇。曾获三届全国优秀小说奖,首届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短篇小说《北京“面的”1818》获本刊第六届百花奖。现在江西省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