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床和她的先生及预备先生
2009-07-03
在我们这个病区,所有的病号在走廊都是一个姿势:弓着腰,耸着肩,双手捂着肚子。因为大家都是做的同一种新式妇科手术,它的特点是伤口创面相对于传统手术小,基本不需缝合,所以相当多的患者排班站队等上一年半载也要到这儿医院来做,北京嘛,名院名医,感觉就是不一样。但话又说回来了,啥手术兹要是开了口子,哪有不疼的啊?
所以每天除了打针,输液,护士肯定把病号们往床下劝,让大家多活动,省得以后这粘连那粘连的。在走廊上大伙一个个披头散发,龇牙咧嘴,全都是松松垮垮的病号服,趿拉着大棉鞋(怕着凉作病啊),平时啥身份啊形象啊谁也顾不上了,在这地儿,谁也不笑话谁。大伙来自各地操南腔北调,也不用社会上见面那种“您贵姓”的社交用语,一律以床号相称,就像好多年前住集体宿舍的那种感觉。
七床是我隔壁房的,我俩一天住的院,一天做的手术。记得那天办手续时护士长说刚空下一个小单间,她和她身边的男人都没吭声,儿子就快速地说:我们要了。尽管她不是特意让给我的,我还是心里对她有感激。她那天穿了件大红的V领毛衣,黑的窄裤塞进高筒靴里,一头长卷发,使本来姿容一般的她显得挺有风韵,挺扎眼的。
手术后卧床的那两天,我的护工为了让我多吃点东西,总用我经常听不懂的四川方言讲隔壁房那些女人都怎么吃喝的,鼓励我多吃才恢复的好,经常举的例子就是七床。
这个女子好特别哟,那一天,她老公早早地给她煲的鸡汤送过来,她却发脾气嫌油吃不下,就说想要喝啥子状元粥。结果她老公打车去买又打车送回来,好贵的粥听说十几元一碗,加上来回打车的钱,快一百了,她老公还得一勺勺地喂她。这城里的女人咋这么好命,城里的男人脾气咋这么好呢。二天她有一个同事来看她,是个外国人,这老外真有意思,来看病人不光拿花,还拎着一袋麦当劳的炸鸡腿,你想阿,刚做了手术,咋能吃下这么油的东西哈。连护士都急了,说不让她吃,那老外说这是她平时最爱吃的了。她竟然把一袋四个鸡腿一口气都吃下哈,天哪,我干护工干了十多年了,还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事!还别说,人家吃鸡腿的就是和你这光吃稀饭的不一样,人家昨天就能下床溜达了,咱病区的人都说,也不能光听大夫的,只吃流食,看人家七床,口壮,那几个鸡腿下了肚里没白吃,就是长力气呀……
果然,等我刚能东倒西歪地下床走两步时,就见那七床已然不用任何人陪着,自己沿着走廊慢慢地走,我强打精神向她点点头,说实在的,这时的我,连说句话都觉得是重体力劳动。
却见那七床,接起了手机,躲在角落里叽叽咕咕说了半天,直到我回房间了,她还在那煲电话粥呢。
以后每天在走廊溜达,都能碰见七床,大多都见她躲在角落说电话,她经常是用英语,有时听着嘎巴溜脆一点不犹豫,像是在处理工作,有时窃窃私语,抑扬顿挫,应该是说情话吧。偶尔能看见一个瘦高个的年轻男人早晨匆匆送来点吃的就走,晚上常常呆到很晚,扶着她在走廊来回走,很少开口。
七床脱下住院时的服饰穿着肥大的病号服不开口时,你绝想不到这是个英语和母语一样熟练的精英人才,她的气质的确太一般,或者说世俗的感觉多了点,那种凌厉总让人觉得有点小商贩做生意时斤斤计较的精明。只有那头有些蓬乱的过肩卷发依稀还有原来的风韵。
大家的步子都逐渐稳当了,也都相互交流各自恢复的进展,体会,经验等。七床是不太张嘴听的多的,我偶尔“贩卖”一点编杂志学到的东西,居然很受肯定。七床也偶尔问问我有关常识。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护士把走廊尽头的窗子全打开了,阳光和冷冷的空气一起钻进来,还是很冷的,我赶紧往房间溜,忽然见七床还站在走廊打电话,她居然只穿了双拖鞋,而且不是棉拖鞋,竟然是双塑料拖鞋。我忍不住喊她:七床,你穿着拖鞋站在风口这,不怕作下病啊,不要命了吧!
她回我一个答谢的微笑,淡淡地说,没事,我这毛病不像你们的,不用那么紧张。
就在这时,一个如果不看那长相穿着绝对北京爷们的魁梧老外张着双臂热情洋溢绝对欧美范冲她过来了:丽,你好了吗?后面护士追着喊:找谁找谁阿?不知道女病区得登记再进去吗?!
七床客客气气地迎了一下老外的拥抱,转头对护士说:对不起,是我的同事来看我,过会我去补个登记。
护士翻了他们一眼,说声算了下次注意先登记阿。
我的护工大惊小怪地对我说,就是这个老外,上次给她带的鸡腿吃,听她病房的人说,不光护士不高兴她不遵医嘱吃饭,她老公也埋怨,说啥子吃坏了咋个算嘛,我可不伺候。
我没搭话,护工又神神秘秘小声告诉我:你知道哈,她,不是做的你们这种治瘤子囊肿的手术,她是做的怀不上娃儿的那种手术。
哦,怪不得她说她的毛病和我们的不一样,据我所知,在这里做手术那应该是打通输卵管的。这倒真出我的意外,看上去,她和她先生都应该是潮流达人,不会把养育孩子这种传统事太放心上,还有不少人根本就不想生呢。
凭我多年当记者的职业感觉,这小女子,有故事啊。
晚上,护工在洗涮,我自己慢悠悠在走廊晃,就见她又在嗲嗲地煲英语电话粥,还别说,这同样的情话,用汉语说,说和听的可能都不那么自然。换了外语说,真就别有风情。电话那头是谁,我也基本明白。
我就忽然想到,是不是这同样的恋爱,跟本乡本土的谈和跟外乡外土的谈,也是风味不同啊。
这次她看见我,赶紧收了线,她向我走来,还很快把脸上那说美了的有点兴奋还有点暧昧的笑调整到一个恰到好处的社交微笑。
“来一支吗?”她居然从兜里摸出烟来,而且是很冲的美国骆驼烟,不是很多女人与其说是抽不如说是秀的摩尔类坤烟,看样确系资深且正宗烟民。
谢谢,我不吸,你不是准备要——
她熟练点上烟,我不得不承认,有时,女人点烟吸烟时的确有种特别的姿态或者说是与众不同的美吧。
听你护工说的吧,这些护工,全能,没有他们不知道的,话又说回来,院也住了,手术也做了,还有啥秘密了。也不怕别人说了。这次以后我要再怀不上,那可就是天意了,那就不是我提离婚,也许就是我老公提了。
我没想到,像你这样的女人,也会有这样的问题。
啥样的也是女人。不过,我也算尽心尽力了,不管最后怎么样,我应该是没有遗憾。我知道你是编杂志的,不想瞒你,反正你也不知道我是谁,就是七床。最好。我也正想和你讨论一下,我觉得你不会像普通人那样看待我们的事,是吧?
其实你肯定也看出来了,我有丈夫,还有个一直想晋级为丈夫的情人。
我想起那个服装很中国很北京大张双臂的那个魁梧老外。
不是他,另一个他,他的兄弟,跟他差不多,戴维,在国外出差呢,不过他俩长得太像了,像双胞胎。我出国进修时房东的儿子,爱上了我,爱上了东方文化,结果不但哥哥来了,后来弟弟来旅游也喜欢上北京。最后哥哥成了我的情人,弟弟成了我的同事,准确地说是我的部下。我是一家投资公司的中层。
是这样啊,怪不得她的英语电话泾渭分明,原来斩钉截铁的是对弟弟公事,柔声细语的是对哥哥情事,了不得阿现在的小女子!
现在你觉得我是不是很有问题了?
是,是有的点不一样。
谢谢你用这么好的词汇。她有些激动。
我早该跟你说说,我就觉得你应该和他们不一样,我不在乎别人的评价,我更在乎自己内心的感受。
那你觉得现在你内心幸福吗?
有时。
和戴维在一起时很幸福,面对我丈夫时心里总有点不舒服。想提离婚总张不开嘴。其实我根本不想来做这个手术,我这阵忙啊,又是金融危机,弄不好工作都丢了。是我婆婆给我找的人办好的,费用也是她出的,我不在乎钱,但我就是不想让她主宰我的生活,我丈夫私下也不太着急要孩子,可当他妈的面连个态度都不敢露。他妈不好意思说我,总是骂他。我俩谁也没澄清过。他妈总嫌我怀不上,原来上大学时我做过两次流产呢——就是和现在的老公,我俩是同学。
也可能是恋爱时就啥都发生了,等到结婚时就是一种惯性,那种热烈激情淡了许多。要不是遇到戴维,也许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那你丈夫呢?
她真是自我,说了半天全是自己的想法,我更想知道那个天天早上来送饭据说还常常一勺勺喂她的年轻男人。
他啊,我不知道。我回国后他曾问过我有没有爱上别人,当时我还没和戴维走到一起,真的很犹豫,我不知道戴维对我的热情能多久,我怕那是一时的激情,我也很依赖我老公。
戴维来中国后,我确实很动心。都说外国人感情随便,其实他们很认真的,只是在离婚上表现得更豁达些。当然,这两条都是我最差的。
她露出自嘲的笑。
那你如果怀了孕,是不是就一心和丈夫过日子了?
也许。
也许?为什么?那你手术有什么意义啊?
有啊,虽然我对他妈嫌我不生孩子耿耿于怀,但痛一回把病治了也好。
我在老公和戴维之间真的很难决定。我老公对我平时很细致,可是就在真正亲热时啥细致都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初恋爱同居时总怕被发现时落下的后遗症。这么年轻就像例行公事,想想我都没意思。一辈子就像一碗看到底的白开水,哪怕平时他凶点,把温柔留到关键时刻。戴维正好相反,平时没那么细心,像他上次让弟弟代看我,竟然告诉他给我带炸鸡腿,我是赌气吃下的,一直到现在都不能再想鸡腿。可在关键时刻特别会呵护你。让你觉得爱情有瘾。
那你也不能就这样喝着白开水还戒不了爱情瘾哪。
我打断了她。
你说得对,我想和未来赌一把,如果我在四个月内怀孕了,我就和老公好好过,一辈子白开水我也认了,如果还没动静,那就是老天成全我和戴维,我想离婚不会太难,我婆婆会双手赞成,本来她就不太喜欢我,这下理由更充分了。
那你丈夫呢?
他,也许会痛苦一阵,再遇上一个比我年轻温柔的,也会高兴的。
我只给了她一个忠告,千万别拿孩子当赌注,毕竟婚姻关系可以解除,母亲这个角色可是终身的,一旦当上了永无退路。还是一定要想好了这两个男人到底爱谁多一点,和谁的生活才是自己最想要的。并且应该考虑到生活也需要相对的安定系数。
她点头说谢。
我往自己病房走时,一瞥间看见她的丈夫提着一袋东西站在她们病房前正等她,他肯定看见我俩在谈话却一点都没有不耐烦,我忽然发现他的平静眼神里有种心底的忧伤,这让我坚信他不会一点不知道妻子的事情,只是用他的隐忍和坚持努力着,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爆发?这个,他真的可以有。
真是的,没有爱情人痛苦,爱情多了也会痛苦。
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我偶尔想起在走廊穿双塑料拖鞋煲英语电话粥的七床,也不知她后来怎么样了。真希望这场婚姻最后的结果没有重伤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