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于屋檐的苍茫和矮于屋檐的幸福
2009-07-03郭晓琦
郭晓琦
我总是描述不好故乡
我总是描述不好故乡。我把山说成是穷山
把水说成是瘦水。我写下的路
窄小,摇摇晃晃。我写下的阳光太毒,月光太
凉,太忧伤
我把蓝天写得太蓝了,把白云写得太白了
把青草和小野花写得太纯朴,太羞怯
像闪到路边的小姑娘
我总是描述不好故乡。我把春天
写得缓慢、迟钝,像性情温顺的婆婆
把夏天写得急躁,风风火火
像一个坏脾气的倔老汉
我把八月的苞谷,看成是腆着大肚子的、怀
孕的村妇
把九月的高粱,看成是醉酒的汉子
我总是描述不好故乡。我把羊群
写得散漫,从秋天的大洼
慢慢游移进冬天的谷底。把公鸡写在黎明的
墙头上
把牛写在黄昏的田埂上。我把驮水的毛驴
写成了民歌手。把鸽子写得像公主
把乌鸦写得似巫婆
我总是描绘不好故乡。我把钻天杨
写得太英俊,一直插进了云霄。把枣树写上
断崖
像绷紧的弓。我把柳树的脖子写歪了
把杏树的腰写弯了。我把瓦屋写得低矮、破
旧、松动
像蹲在时光里咀嚼往事的老人
我把父老乡亲写成了忙忙碌碌的黑蚂蚁四
处奔波
……我总是描述不好故乡
这让我一直背负着作为一个诗人的羞愧——
再一次看见柠
我曾在春天爱上了这些叫“柠”的矮小灌木
爱上了它有乡村女子一样
好听的名字。爱上了它细碎的刺
哆哆嗦嗦的小黄花
可现在,我在深秋。我目睹它快速地衰败
一丛一丛,瑟缩在洼地上
黑黢黢的乱枝
在冷风中抖动、倾折、喧响——
我目睹,突如其来的早雪
压低那些细小叶子的叹息。并且耐心地涂改
一堆一堆岁月的枯黄
但又很快地融化、消失。从发灰的枝叶间
滑落。滴答滴答
我见过的那个穿黑棉袄扎腰带的牧人呢?
散漫的羊群呢?
飞来飞去的鸟雀呢?
是啊!谁也阻止不了它在一场早雪中的衰败
和萎缩。但我知道
这一年,它的根须向苦涩的盐碱地
又深扎了一寸
刨树根的人
刨树根的人抡圆镢头,围着一根干树桩
向下挖掘。然后一锨一锨
把新鲜的泥土翻上来——
整个早晨,刨树根的人
映在一片霞光里,黑里透着红。像一只不习
惯光亮的
黑蟋蟀,不停地向下挖掘
我看见他呼哧呼哧地喘气,间或咳嗽
脸上流着汗水,手心磨出血泡
但他一直没有停下来。他比树根还要矮,还
要黑
还要粗糙的身子,慢慢地
陷进了坑里——
……翻上来的湿土也越堆越高
像一处新落成的坟阕。那个刨树根的人
继续围着树桩向下挖掘
挖掘,甚至赌气地抡起镢头使劲敲打
是啊!这枯朽多年的老树根
怎么就死死地抓住大地,一点也不肯放
松——
对一座废弃宅院的简单叙述
窑洞老了,老到局部塌陷和昏黑
门框老了,老到抱不住门扇
门扇老了,老到转不过身
围墙老了,老到豁口、晃动和扑通一声跪下
墙头上摇晃的狗尾草老了,老到白了头
墙跟斜倚的芦苇老了,老到折了腰
恩爱夫妻老了,老到一张白纸和一块石碑的
背面
牛老了,老到皮革厂的一张好皮子
羊老了,老到牧羊人身上的一件皮夹袄
狗老了,老到一条褥子
杏树老了,老到一个屠夫尖刀下的案板
井老了,老成一根空空荡荡的肠子
木桶老了,老到肋骨松动、瘫痪
石磨老了,老到秃了牙齿,嚼不动一粒粮食
碌碡老了,老到瘦腰、圆滑,拔不出
土里的半截身子。哦!老了
静静默守的几寸光阴也老了
老成这荒凉院落里一片片肆意蔓延的苍
苔——
一盏马灯摇晃着穿过漆黑的夜
漆黑、黏稠的夏夜,一盏灯摇晃——
我猜想,那是一盏祖传的铜马灯
擦得干净、锃亮
指甲花一样大小的光芒,摇摇晃晃
静寂的夜,也被弄得摇摇晃晃——
是在寻找一只跑丢了的馋羊?一个
挨了耳光赌气出门的孩子?
一对抗婚,趁着黑暗夜色私奔了的乡村恋
人?
是在护送临产的孕妇
赶往镇子上的卫生院?还是接一个
在外打工的亡灵回家?哦,一盏马灯——
一盏开着指甲花那么大一点光芒的马灯
温暖的、坚强的马灯
让乡村一寸一寸冰凉下来的夜,摇摇晃
晃——
坡 地
坡地是父亲心上一块陡峭的伤
坡地上种庄稼,下种五斗,收获四斗
逢个好年景
下种五斗,收获六斗
不好不坏的年景
下种五斗,收获五斗
坡地欠父亲的数担麦子,数年劳力
坡地上滚土豆,滚背篓
滚过十岁的我
滚过一头牛
坡地欠一头老牛的命
后来坡地撂荒了。荒了的坡地像是要偿还什
么
荒了的坡地上
青草丛生,野花竞开
一堆一堆疯长的野苜蓿,就要漫过羊背
我一个人在冰草梁上走
我一个人在冰草梁上走,玉米拔节的声音
让人感觉到痛快!仿佛有一些透凉的
露水,慢慢地滑进身体
我一个人走,学着父亲的样子
吼了几声秦腔
但是一点也不像。学着对面山上的牧羊人
喊了几声道情,还是不像
我学李哑巴手舞足蹈
我学张疯子骂街
我学鸡打鸣。学狗吠。学羊咩咩叫
我翻九岁的跟头,打十一岁的拳……
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只有我一个人
在冰草梁上走。只有一只乌鸦
在头顶盘旋
我猫下腰,捡起一块干硬的土疙瘩
向庄稼地里扔过去
我又扔了一下。当我再次捡起土块的时候
那儿突然冒出来一个人——
屋顶上有一只布谷鸟在叫
屋顶上有一只布谷鸟在叫
咕咕——咕咕——
屋檐下,有一个驼背老汉在修铁锹
哐啷——哐啷——
屋顶上有一只布谷鸟在叫
咕咕——咕咕——
屋檐下,有一个小脚婆婆在磨镰刀
呼哧——呼哧——
屋顶上有一只布谷鸟在叫
咕咕——咕咕——
屋檐下,有一个壮汉子在补铁皮桶
叮当——叮当——
屋顶上有一只布谷鸟在叫
咕咕——咕咕——
屋檐下,有一个新媳妇在晾晒种子
刷啦——刷啦——
……
黑渠口土塬开始响动起来。黑渠口土塬
比往年的春天要响动得
更早一些
飞机从土塬上空飞过
飞机从广阔高远的土塬上空飞过
轰隆隆地响——
我只看到一只滑翔的隼
飞机从土塬上空飞过
轰隆隆的响声,像沉闷的雷
擦过头顶。脱尽叶子的树梢有了短暂的震颤
瓦屋震颤
糊着牛皮纸的小木格窗子震颤
哦!整个空了的土塬
震颤——
飞机从土塬上空飞了过去。这已经
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
而那些弯腰耕作的人,总会放下手头的活计
一次又一次地张望
在他们的天空
一架飞机,仅仅是一只孤独的隼
和一场沙尘暴同时经过黑渠口小镇
骤起的沙尘暴,把黑渠口正午的天空刮破了
把春天的绿头巾刮破了
把铁匠铺的炉火和叮叮当当的声响
刮灭了。把羊肉馆的门扇刮得甩来甩去
把两只铁皮桶,刮得
哐啷哐啷地滚。把一个瘦老汉和他灰暗的羊
群
刮得飞起来,像一团废塑料纸
过了空荡荡的河湾,贴在一面斜坡上
这先于春天的沙尘暴太猛烈
来不及躲闪的黑渠口小镇,习惯性地缩着脖
子
弯下了腰
瓦屋弯下了腰
树木弯下了腰
而我,还没来得及揉亮飞沙击痛的眼睛
就和另外一个男人
另外一个包着红头巾的
女人。以及一辆摇摇晃晃吐着黑烟的手扶拖
拉机
沙子一样,被刮进了心慌的崾岘
春天开始
一只啄木鸟在树干上敲
风沙刚刚又擦了一遍的土塬
一只啄木鸟的敲击声
多么脆亮。明天
明天之后春天开始。细雨微凉,像针尖
会扎疼大地的胸膛
这些柳树、杨树、槐树、榆钱树
就要爆出细嫩的叶子
这些杏树、梨树、桃树、苹果树
就要打开白色的、红色的、粉色的花朵
明天,母亲会再擦洗一遍陶器
父亲要打磨农具
孩子们会背着新书包走进莺歌燕舞的学堂
明天,明天之后春天开始
溪水涌动,爱情发生
春天会带着花朵、青草和露水姑娘姗姗而
来。你听——
一只啄木鸟在树干上不停地敲
原载《诗刊·下半月》2008年12月号“青春诗会”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