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旧信封背面的几首诗
2009-07-03牛庆国
牛庆国
回乡笔记
1
或许知道我一定会回来
风已在村口等了好久
像当年一起玩过的小伙伴
一见面就朝我扬了一把黄土
仿佛满脸满脖子都是土了
才能让我走进村子
2
那时 一个放羊的孩子
正坐在山头上
坐在刚读完的一本书上
一些细节
在山坡上慢慢展开
他看见从村口走来的那人
像他鞭梢上的麻绳疙瘩
3
而躲在地埂下的雪
像围在谁脖子下的
一条白狐狸尾巴
和坡上移过来的几只瘦羊
相互看了一眼
那目光又冷又亮
4
风横着吹
阳光竖着落
那天 风和阳光织成的网兜
把一个人的心提到天上
然后又放回原处
5
而一只灰色的鹰
像秋天被风吹远的一片叶子
冬天还飘在天上
它误以为村外的两个坟堆
怀里还抱着不安分a的兔子
6
路边被风吹弯的白杨树
杏儿岔的两排肋骨
我一棵棵数过去
像拨拉着老旧的算盘珠子
在一场沙尘暴的混合运算中
加减乘除着
那些我不敢面对的日子
今夜的碎片
1
今夜 天空像一片陡坡地
一地的胡麻开花了
那冰凉的密密麻麻的小花花
摇着晃着
晃着摇着
就把我心里睡着的一些事儿
慢慢摇醒了
2
今夜 一切都是剪影
黑色的
民间剪纸手艺
感觉山沟里的神
坐在门槛上
像大师
3
今夜 一匹老马
老在刚刚下过的一场雪里
马嘴边的几坨白冰草
老了一个村子
今夜就要塌了的一座老土堡
梦见当年出走的少东家
骑一匹瘦马
从外边回来了
4
今夜 村里没有一个人出门
只有一头受伤的野兽
在田野上徘徊
像一个可怜的诗人
捂着心里的疼
他眼里的泪花
让这个乍暖还寒的春天
微微颤抖了一下
5
今夜
有人捶打着自己的棉袄
有人撕扯着一片年代久远的丝绸
今夜 有人用拳头砸着黑夜的门
今夜 有人在咳嗽中醒来
并吵醒身边的妻子
但他的咳嗽不能改变夜色
也不能阻止沙尘暴的脚步
今夜谁知道天上的第几颗星星
眼里涌满了泪水
杏儿岔(之二)
那年冬天
我又一次来到这片叫杏儿岔的土地
山山坡坡
都冻得脸色青紫
在岔口遇见一位大叔
躲躲闪闪
好像是他欠了我什么
其实 是我20岁那年
欠了他老人家一笔人情
我拒绝了他和我父亲的约定
没有娶他那个美丽的女儿
为此 在我热爱的故乡
我声名狼藉了多年
其实 真该躲躲闪闪的
是我的远叔远婶
那年 我们两家打架
他们把我瘦弱的母亲
从山坡上一直拖到沟底
一想起这事 我满肚子都是气
但多年后与他们狭路相逢
我不知怎么竟微微一笑
掏出一根纸烟 递给远叔
我看见远叔的手就有点抖
晒干了的杏仁般的老脸上
皱纹忽然密集了许多
当然大哥大嫂并不躲我
当年他们反对我上学
只是为了给家里多挣工分
那时的工分
可比满肚子的知识有用
后来 大哥来单位找我
让我把侄儿转到城里上学
他说现在的社会
看来娃不念书不行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沉默了好久 然后就答应了
于是 每年过年
大哥总要扛一根猪腿给我
他知道城里人不吃肥肉
腿上尽是瘦的
好多年了 岔里人面对外人
总说我们岔里的谁谁谁
现在在哪里哪里工作
而且还是谁的表叔 谁的表侄
在他们眼里
我可是个牛一样大的人物
但他们谁都不会知道
我在城里 也常常低声下气
我在王庙中学教书的日子
大雨下 拔胡麻
1984年的胡麻还没拔完
我来到王庙中学
四周都是和尚头样的山包
中间是巴掌大一片平地
几间土坯房里传来老师们
用标准的土话讲课的声音
在那里田老师是我中学时的老师
虽然已成为同事
但他还是给我师道尊严的脸色
他个头矮小 头发花白
讲课就像和人吵架一样
那时他正和校长闹意见
整整一个学期都阴沉着老脸
还有大张老师 小张老师
大李老师 小李老师
大孙老师 小孙老师 尚老师 老秦老师
学生娃们在操场里哇哇啦啦念书的时候老师们就在宿舍里熬罐罐茶
茶罐子里的水汽让他们的眼镜一再模糊
他们便用衣裳襟子一遍遍地擦
然后大家一起在操场上做广播体操
再然后被一串铃声吆进教室
晚上是王庙中学最寂寞的时候
学校里亮着的煤油灯比老师的人头要少
少了的几个是民办老师
他们放学后还要回到自家的地里忙上一阵
后来小王老师买了台录音机
那可是他吃了半年的土豆才抠来的
从此我就常到小王老师那儿去坐坐
没课的时候 翻来覆去
听邓丽君隔山隔海的甜蜜蜜
甜得小王老师烦了
就锁了门去操场上转游
再后来老秦老师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
是学校对面村子里的一个姑娘
于是我就在自己的日记本里
写满了爱情和花朵
三年后我调进了县城
是因为我拐弯抹角在城里找到了一个亲戚
临走那天
我只带走了我在那里写的一本日记
新疆来的朋友
你说大雪里燃起篝火
你说一个弹冬不拉的老人
你说黑的是葡萄 绿的也是葡萄
还有离我很远的金黄的沙子
听着 就像我永远不能到达的金子
但你在舔干裂的嘴唇时
我以为你要吐一粒葡萄核 给我
当然你送我的葡萄干 我至今留着
我要等一个汉族姑娘 和我一起分享
维吾尔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