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斤澜先生
2009-07-03潘军
潘 军
四月十五日夜,我在浙江横店拍摄“谍战三部曲”的第三部《惊天阴谋》。布光候场的空隙,和演员们一起闲聊。谈起潘军这个很一般的名字,有人问我想过改没有?我说,潘军这个名字是“文革”时代的产物,一个莫名其妙的时代,诞生了一支莫名其妙的“军队”。就如我们这个剧组,除了编剧、导演叫潘军,还有摄影师叫路军,男主角叫刘军(后改为刘钧)。我说还真的动过想改的念头。但是,后来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作家对我说,这个名字很好,很符合我,因为潘军就是“叛军”——我这个人似乎生着一根反骨,于是就决定不改了,沿用至今。大家都乐了,问这位老作家是谁?我说林斤澜。对于这些剧组的演职员们来说,林斤澜这个名字显然是过于陌生了,他们自是茫然。于是我说,林斤澜是我敬重的为数不多的老作家之一。这句话仅仅说过不到三分钟,手机里收到了一条短信,来自《北京文学》杂志社前社长章德宁,内容如下:
潘军,你在北京么?林老走了,十七日上午在八宝山告别。咱们还约好一起去看他呢……
我先是一瞬的惊讶,之后便是一阵沉默,以至于光布好了,我都没有坐到监视器的面前。场记问我出什么事了?我才说,刚才和你们谈到的那位老作家,走了。大家惊讶地看着我,那一刻我想,我和林老还是有一种感应的。
这天的夜戏内容,就是刘钧饰演的男主角在寂寞的江边码头,悼念自己已故的父亲。我让演员坐在长长的台阶上,就这么坐着,没有语言,没有调度,完全是移动镜头的刻画。其中最震撼的镜头,是一个升降,从他的背面缓缓升起,再落到他的正面,演员刘钧饱含着眼泪,泣不成声。我看着监视器,仿佛感觉我就是坐在台阶上的刘钧,是我在默默悼念着刚刚离去的林斤澜先生。
认识斤澜先生,还是在二十二年前《北京文学》举办的“黄山笔会”。但在大学时代,我就是他小说的忠实读者。我喜欢他的文字。喜欢他的“矮凳桥系列”,喜欢他细腻而简约的风格,喜欢他冷静而不刻意的思考。那时期,正是林先生出任《北京文学》主编的阶段,我认为这也是新时期以来,继李清泉时代之后,《北京文学》又一个“黄金时代”。出席那次笔会的,我记得基本上都是一些青年作家,如余华、王刚、赵锐勇、严啸建等。编辑部里,有主任陈世崇、小说组长章德宁、编辑陈红军、傅锋等。会议的地点是黄山脚下的“泾川山庄”,那是一个风景秀丽、分外幽静的场所。参加笔会的作家,大概每人都带了稿子,我带的是一个未完成的短篇,叫《溪上桥》。一天夜里,林老和我谈这篇稿子,对小说给予了充分肯定,其中有一个细节,写的是两个老人历经沧桑,如今身分天壤之别,却都还保持着儿时在一棵老槐树下撒尿的癖好,深得林老的赞许。他连声说有味道。同时也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现在回过头看,这篇小说应该是那个时期我个人比较满意的作品。笔会很松散,到了晚上,大家不是一起聊天,就是开露天舞会。林老的爱人,我们叫她谷老师,是教音乐的,舞也跳得好。于是林老就找到我,说:潘军,去请我老伴跳舞!我自然遵命。我和谷老师跳着华尔滋,林老站在一边抽烟欣赏。我突然就想,当初他们认识的时候,林老该是多么风度翩翩啊!有人说,从形象上看,把电影明星赵丹和孙道临的优点集中起来,就是林斤澜!
这之后,我每回去北京,都会通过章德宁打听到林老的近况。有时候,还和章德宁,以及她先生岳建一与林老一起吃顿饭。到了2000年,北京召开我的作品研讨会,与会的老作家中,就有林老和牛汉先生。这之前林老集中一天时间看了我的几个短篇小说,所以那天林老在会上说:潘军的小说,手法基本上喜用白描,简约,有味,好看。我不懂的是,他怎么就成了“先锋派”呢?他又说,写短篇就好比游公园,有的要走,有的要看,有的却要站。这话说得生动而又深奥,我至今记得清楚。
我在北京居住下来后,有时候还是通过章德宁去看望林老。那时候,他的夫人谷老师已经故去了,我们要做的,就是上门陪林老闲聊,他的幽默感和文人气质总是感染着我们。然后在附近的小馆子里吃顿饭。有一次,林老的兴致很高,喝了点酒,谈起自己的经历。我才知道,林老的政治资历很深,但他却从来不利用这份在他看来已显得多余的资历去谋求别的事情。他这辈子就只认准了一个自己喜欢的职业,就是写字。终于在夹缝里写出自己良心过得去的一些文字,留给了我们和这个民族。章德宁后来不止一次地跟我说,林老这次与我们的交谈,是最深的。
章德宁短信里提到了一起去看林老,是在去年春节前。当时林老已经住院了,我们约定一起去同仁医院看望。但是到了约定的那天,我又被临时请到石家庄讲学了。这便成了我一大遗憾!
很多年前,作家老舍就看好了北京文学界的两个人,一是汪曾祺,另一个就是林斤澜。如今文学界的一些朋友,也喜欢把林老和已故多年的汪曾祺先生并提。这说明,他们的作品,他们的文字,乃至他们的文学立场有共通之处。但更多的是有所不同。文如其人,在我看来,汪老的为人洒脱,文字灵动而飘逸,一如他本人平素喜欢画下的荷花、水仙,案头清供,幽韵留香。林老人淡如菊,气质若兰,含蓄而凝重,温馨中透着人世苍凉。他们不是多产作家,也没有一个所谓的“大部头”,但他们都是当代中国文学的一道别致不败的风景。如今,他们都仙去了,我要做的就是继续读他们的书,他们的文字。
2009年4月17日,于浙江横店
责任编辑 章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