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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关于中秋的记忆

2009-07-03谭俊明

北京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藤萝小院二哥

谭俊明

在我的记忆中,最好吃的月饼莫过于小时候吃过的那种大大的酥皮重油月饼。有一年秋天,我染上了流行性黄疸型肝炎,整天懒懒的,不爱吃饭,只想吃些甜的东西。那时被打成右派的父亲在偏远的农村改造,全家人依靠母亲一人的工资过日子,常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家里实在买不起糖,母亲很着急。

中秋节到了,亲戚探望祖母带来一斤月饼,两个重油月饼,大大的,非常诱人。亲戚前脚刚走,祖母便把月饼放到了母亲手上。母亲迟疑了一会儿,拿出一个,把另一个包好重新还给了祖母。母亲把那个月饼切成两块,又把其中半块再切成两块。她把我和两个哥哥叫到一起说,这是奶奶舍不得吃送给你们的,小妹身体不舒服,给她一块大的,那两块小的你们哥儿俩一人一块。大哥拿了一块放到我手里说,我不爱吃,你替我吃了吧。二哥则拿起月饼,小心地用纸包了。

月饼很快吃完了。一天,二哥问我月饼好不好吃,我说好吃极了。二哥从身后拿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中秋节他分到的那块月饼。二哥说,吃吧。我美美地咬了一口,真甜。我把月饼举到二哥面前,二哥你也吃。二哥看了看月饼说,太甜,我吃了胃难受……

那年的月饼我吃了很久,母亲送还祖母的那块,祖母并没有吃,而是给了贪嘴的我。

印象中,好像生病期间完全是靠吃月饼度过来的。现在,市面上的月饼花样越来越多,我唯独爱吃重油月饼,但再也没有吃到那么好吃的重油月饼了。我很怀念小时候的重油月饼。有时我很怀疑自己是在怀念小时候的月饼,还是怀念那些艰难苦涩的岁月和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像宝贝一样爱过我又离开了我的亲人们。

童年的中秋很少能像生病那年吃到月饼,那时,最大的幸福就是夜晚抱着一个月儿与几个玩伴坐在胡同口,眼望明月,嘴里不停地念叨:“念月了,念月了,一斗麦子一个了……”念得月亮渐渐升起,爬过树梢,然后挂在神秘悠远的天空中。

念完月儿,踩着一地月光,穿过长长的胡同,走到尽头便是我的家。那是一条幽深的小巷子,小巷子的尽头是两扇斑驳的大门。大学时,我曾跟母亲坐在门前照过一张照片,一位室友看过后坚决要求我把照片送她,她的眼睛幽幽地盯着照片说:“好幽深的巷子,好神秘的地方,那里一定有很多故事吧。”

其实那张照片很平常。我和母亲并肩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身后是一个屋过道,穿过屋过道是一道影壁墙,墙前一棵碗口粗的藤萝扭着身子曲曲盘旋,在墙与过道口上方铺展开来,密密的树叶间缀着串串藤萝花……

站在藤萝树下向里望去,是一个小四合院。小院里,坐西面东是一排用一米见方的青石块作基的青砖瓦房,祖母与我父母带着我们兄妹三人居住在里面;坐东面西是一排同样青石作基的青砖草屋,那里住着我的伯父伯母和大姐。

小院中央是一架方形的葡萄架。童年夏秋的夜晚,大人们坐在院里拉呱乘凉,我就在院中央铺一张席子,安静地数天上的星星,找牛郎织女星和他们的一双儿女,然后还会看到那条繁星组成的长长的天河。

那时的日子虽然清苦,但每年中秋的夜晚,我们与大伯家还是会在小院里拼上两张低矮的小饭桌,两家人一起吃一顿简单的团圆饭。

2002年中秋,由于旧城改造,我们从小院搬离,之后它便成了我记忆深处永远的痛。因为生我养我的母亲中秋前夕在这里撒手人寰,永远离开了她的孩子们。料理完母亲的后事,父亲跟我们在这里吃了最后一顿中秋团圆饭。席间没有了母亲的身影,大哥为她照的一张大大的照片悬挂在背后的墙上,她用那双慈祥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孩子们。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母亲最不放心的就是她的儿女们了。

我一直相信人是有感应的,不知母亲是否与她的女儿有同样的感觉。母亲病倒前,那个初秋,年过七旬的她瞒着父亲,自己一个人奔走于这个城市间,不停地看望我们兄妹几人。其实她完全可以打个电话给我们这些整日忙于杂务琐事而忘记了身后永远有父母割舍不掉的关爱的不孝儿女。

母亲过世后,兄妹几人说起母亲看望自己时的情景,母亲竟对我们几个说了一句完全一样的话,“老天爷会替我看护着你们的”。我一直相信母亲是怀着对孩子们深深的爱恋与不舍离开了这个世界。而在我们兄妹中,大哥是母亲最牵挂的人。由于工作的原因,大哥很早就离开了母亲与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之后的中秋节在我们家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团圆节了。母亲病倒后,一个多月里,每个周六,无论在哪个城市,有多重要的事情,大哥都会乘飞机赶回济南再乘车回到小城来陪陪母亲,周日再匆匆飞回去。那时的母亲已基本不能进食,但每次大哥仍旧会买回各种精致的食品放到母亲床头。

拆迁工作早已展开,整个夏天,不断有人来催促搬离,邻居们也已陆陆续续地搬走。虽然知道改造后的城市会更漂亮、更有现代气息,但想到世代生活的老屋将永远不复存在,心里总会有无尽的酸楚,加之因为母亲病重的原因,我们一直没有离开的打算。一天,负责拆迁的人在院子里感叹着两座老屋房基那一米见方的大青石,母亲透过窗纱,眼睛久久盯着窗外的人,半天,嘴里吐出了大哥的乳名,随后说,是你大哥回来了……

那人的身材和声音与大哥相去甚远,母亲绝非感觉不到,我知道母亲心里对儿子有太多的牵挂才会情不自禁地把一个跟大哥毫无相似之处的人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我说,周六是中秋节,哥一定会回来跟您过节的。我明白这个中秋节一定是母亲在这个世上与她的孩子们一起过的最后一个节日了。

母亲终于没有等到大哥回来,中秋节的前两天,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搭机赶回的大哥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他向我哭诉,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哥真的没办法。

母亲去世后,大哥独自一人在母亲的床上躺了三天。我不知道这三天里他是否像我一样脑子里翻江倒海把母亲的音容笑貌过了千遍万遍。

之后,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搬离了这个永远留着我们痕迹的地方。

拆迁的速度并不像工作人员说得那样快,我们搬离后,那个小院一直荒芜着,几年间以最快的速度衰败着,已丝毫感觉不到人的气息。我爱人喜欢一个人去那里转悠,回来后会把那里星星点点的变化絮絮叨叨地说给我。我不太明白,他在那个小院里只不过住了两年,怎么会对那个破败的地方如此依依不舍,或许他依然能在那里的角角落落里感受到自己的气息在流淌,能在那里的角角落落里感受到母亲对他的爱依然在空气中浮动。

去年中秋前夕,大哥回到小城。搬离那个小院后,我第一次有勇气与大哥回到那里。熟悉的青砖瓦房已被一座高耸的大厦取代,大哥迈开步子丈量着尺寸,“楼西头正好是咱家院子呀”。

六年间,母亲、父亲、伯母、大姐,曾经在那里陪我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的亲人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带走了我太多的欢乐,留给我无尽的思念。

每年中秋给母亲上坟总是来去匆匆,其实我很想在母亲坟前静静地跟她说会儿话。因为那时,我感觉离母亲最近,我能感觉到她就在我的身边安详地看着我。我想问她,她在那个特殊的世界里过得好不好,我的那些亲人们是不是依旧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个有着幽长的小巷、影壁墙前开着紫色藤萝花的小小的四合院里。中秋月下,他们是否会坐在小院的葡萄架下,穿越时空的阻隔,久久地注视着他们的孩子……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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