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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孤儿

2009-07-03聂晓阳

北京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小山妻子母亲

父亲爱钱如命,却对上高中的儿子无比冷漠,父子不和,儿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母亲到庙里为儿子祷告。此时,大地震发生了,一家人的命运如何?他们的情感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上初三以来,明小山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生活被一种烦躁的感觉笼罩着。

在教室里听课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瞪着黑板,各科老师的声音轮番在耳边轰响,但他什么也听不进去。能听进去又能怎么样呢?到县城上高中?那又要给家里增加多少经济负担啊。再说,读完高中上了大学又能怎么样?城里的好工作早被城里人和早先进城的山里人占满了。邻居家的一个大学生姐姐毕业后在家里闲了半年,终于熬不过,开了一个杂货铺。开杂货铺还用上大学吗?

尽管当时还小,但那个姐姐刚考上大学时的得意和兴奋,还深深留在明小山的记忆里。这种记忆现在深深地烘烤着他,让他一想到上学就坐立不安,想发泄,想骂人。但是,他一直还算个好学生。所以,尽管内心烦躁,但他还得貌似安静地坐在教室里,眼睛恰到好处地瞪着黑板。

明小山原来还有不少伙伴,放学后大家一起疯,那时候多快乐啊。可是上了初三之后,各种各样的补课不说,很多家长还规定了回家的时间,一回家就被看管起来复习功课。渐渐地,他习惯了没有伙伴的生活。放学后总是自己一个人飞快地离开教室,出了校门,然后慢吞吞地走回家。他的母亲长期生病,走路软绵绵的,说话有气无力,仿佛风一吹就能倒,但却总也闲不住,忙来忙去,也就是做饭、收拾屋子这点事。别人家的母亲都能打个工、摆个摊什么的,母亲没有任何收入,所以说话就更加细声细气,也不像别的母亲那样,动不动就训斥自己的孩子。

明小山很愿意看到母亲,却不愿意看到父亲。父亲一看见他,眼睛就盯着书包看,明小山就知道要去复习功课了。平时吃完饭,他稍微在桌边懒散一会儿,就立刻会感到父亲带刺的眼光,于是他就只好到里屋装作看书的样子。尽管也看不进去,但是只要他一拿起书,父亲的眼光就会变得比较柔和。但父亲很少和他说话。实际上父亲的话越来越少。父亲已经越来越习惯于用一个动作或者一个眼神来表达他的意思。

明小山的父亲明连海经营着一家洗车铺。这几年,这个羌族聚居区小镇的路没怎么变,但车却一下子多了起来。来来往往的旅游车辆不说,就连本地的小车也多了。政府里的人,车已经换了好几茬了。那些不知道哪里有门路的人也纷纷买了或新或旧、各式各样的铁皮家伙。它们招摇过市,见前面有行人就怪吼一声,碰到熟人要么嘎地一声就地停下,要么装作没看见加速而过。要是雨天上下学,身上没有被溅泥就简直是奇迹。

这个洗车铺最初带给明小山很多快乐。他很喜欢那些一边喘着粗气嗡嗡作响一边又灵巧地滑入洗车槽的汽车。他喜欢想象着那些坐在汽车里的人的身份和背景,想象着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想着想着,他就做起了白日梦,梦见自己坐在一辆崭新的汽车里,在一条滨海的笔直的马路上飞驰。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会打断他的想象,原来是他挡了路,洗好了的车已经要离开了。

明小山很愿意帮着父亲擦洗汽车,但父亲每次都用那种带刺的眼光看着他,这让他很不舒服。父子两个心里都憋着气的时候,母亲就会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借故让明小山去买个小物件把他支走,然后自己帮丈夫打个下手。在明小山看来,母亲之所以凡事都小心翼翼的,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慢性病,而是对蛮横冷漠的父亲的一种盲目顺从。他甚至想,母亲年轻时怎么会看上父亲,自己将来一定不能重复父亲的——冷漠。

明连海已经42岁了。当年他快30岁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当媒人把他介绍给小他7岁的小山妈时,对方到底看上他什么。

那时候,他到处折腾,贩东西、揽工程甚至办沙石场,但最后一样也没挣着钱。那些在村子里老实本分的人就开始看不起他,那些“成了事”赚了钱的人也看不起他。可他在心底也看不起这两种人。他知道,他这辈子无法安安分分地伺候庄稼,可是他也不愿意像那些“成了事”的人一样,明着去贿赂,去偷税,甚至去欺骗。他开始有些怀疑,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正正派派地行事,就做不成事,就挣不了钱吗?

当他在媒人家里第一次看到小山妈的时候,他立即喜欢上这个姑娘。姑娘面皮透着白净,眼神透着温柔,身材透着魔鬼一样的动感。但是他一眼就喜欢上了以后,内心深处立即升腾出来的,却是绝望。自己一无所有,一无所长,除了绝望,他难道还能有希望吗?

可是希望真的就来了。一年后,她成了他的新娘。在简单得有些寒酸的婚礼上,他的新娘穿着他特意陪她挑选的紫衬衫,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仿佛也有了紫色的光彩。他被一伙妒火中烧的年轻人拼命地灌酒,他也拼命地喝。他觉得娶了这样一个姑娘,喝死也值了。

婚后他依然折腾,房子也翻新过,在村子不算是最破的之一,但他依然没有发家。结婚前他在心里给新娘有过很多许诺,可是最后能实现的只有送给妻子的几件紫色衬衫。这几年镇上和村里流行的衣服颜色和式样越来越多,而妻子几乎只喜欢紫衫。只要是隆重的场合,妻子都会穿。

就在他们几乎重复着过去的日子的时候,很多人又发了。村里原来游方的江湖郎中在镇上开了家医院,发了。村里原来打架最凶的二蛋在城里合伙开了个歌厅,也发了。他们发了后都在城里买了房,也在村里盖了小楼。虽然没人住,屋里也没有家具,但房子外面都贴了漂亮的瓷砖,每年过年前,还都要回来让人洗刷一新。这些人家的房子每洗刷一次,他的话就少一分。

前几年,国家西部大开发,镇上落户了一家大企业,国家把他们村子里本来就不多的地征了。这个机会让他们终于住到了镇上。他一直对把地征给国家很向往。把地给了国家,自己全家就是国家的人,国家就要安排工作,要发工资。更重要的是,成了国家的人,就像那些在机关工作的干部一样,一旦有了病,医药费就可以报销,那时候,妻子的病……

可现实很快打碎了他的梦。那家大企业征了地,也安排了几个工作岗位给村民,可是没有轮到他。征地的钱本来就不多,发到手里更是和预期的差距太大。有几户人家一直到现在都还在闹事,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明连海沉默了几天之后,并没有跟着闹。发到手里的征地费虽然不多,但刚好够他在镇上租个小院,开了这家洗车铺。

一个周末,明小山在里屋百无聊赖,忽然看见窗外一辆绿色的QQ车缓缓停下来。从车门里出来的是新来的教初二英语的小郑老师。小郑老师两年前刚从师专毕业,也不知道是哪个领导的亲戚,刚来不久就得到一个到上海进修的机会。她本来就很会穿衣服,从上海回来后穿着更是特别,带着别人学也学不来的洋气。明小山喜欢这种洋气。小郑老师还炒股,明小山一点也不懂,每次听到小郑老师和别人聊股票,他就觉得自己太土。他甚至想,当初都怪父亲,偏给自己名字里起了个土气的“山”字,要是把父亲名字里的“海”字给他,他的气质里会不会也就有了这种让人羡慕的“洋气”呢?

小郑老师竟然也到父亲的洗车铺洗车。这让明小山有些莫名的激动。无论如何,这是一个让小郑老师注意自己的机会。在潜意识里,明小山甚至觉得,只要能和小郑老师更接近,就能和自己喜欢的那种生活更接近。于是,他轻轻溜到父亲身边,悄悄地告诉父亲来洗车的是自己学校的老师,希望父亲不要收取10块钱的洗车费。明小山觉得,自己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一旦父亲说了不要钱,他就立即出现,和小郑老师说再见。他甚至已经能够看到小郑老师带着甜甜的笑望着他的样子,说不定小郑老师还会走过来摸摸他的脑袋,说些感谢的话呢。

可是父亲只是看了他一眼,依旧洗着车,重复着以往的步骤。愣了一会儿,明小山又能感觉到父亲那带刺的眼光了。他只好怏怏地回到里屋,门一关,泪水便止不住地滑下来。同时,一股怒气和怨气油然而生。但是他还抱着一线希望。抹了一把眼睛,他赶紧看窗外。车已经洗完擦亮了。小郑老师递过10块钱,父亲看了一眼就毫不犹豫地接过来放进口袋,然后又垂下眼皮向另外一辆刚刚进来的车走去。

这一刻,明小山觉得自己对父亲的不满和厌倦已经发展为恨。他使劲把一张演算纸撕烂揉碎,又狠狠地把碎纸片捏成团。

在冷漠之外,明小山发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又变成了吝啬鬼和守财奴。早就该换的球鞋父亲视而不见。天气越来越热,明小山几次暗示父亲多给点钱,好像别人那样在放学路上吃个冰激凌,但是父亲除了中午简单的饭钱,一分钱都没有增加过。

一天中午,明小山回家取东西,正好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来洗车。明小山看到汽车前挡风玻璃下塞了一张县政府的出入证。洗完后司机把刚抽到一半的烟狠狠地扔到远处,向父亲索要发票。父亲略微抬起头说本来价格就低,没有发票。那个司机一听,斜着身子一屁股坐进车里,一边发动汽车,一边气哼哼地说没有发票我怎么报销,不能报销我就不能掏钱。说完就要向院外跑。父亲眼睛立即就张大了,三步两步挺身拦在车头前。帕萨特一声刺耳的急刹车,在几乎就要撞到父亲的时候勉强停下来。司机脸吓得煞白,说话都结巴了:见过不要命的,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见过舍不得钱的,没见过这么舍不得钱的。

另外一天中午,明小山也是回家取东西,又碰到了类似的场面。一辆宝马车洗完后,司机直接上了车,一边发动一边问多少钱。父亲指了指写着“洗车10元”的牌子。那个穿着锃亮皮鞋戴着墨镜的司机叫起来:这么随便洗洗也10块钱?太贵了,5块钱不用找了。扔了5块钱就向前冲。父亲又是不顾生死地拦在车头前,尖厉的急刹车声再次响起,吓得明小山腿都有些软了。

还有一次,镇上派出所的一个联防队员来找父亲,嘀嘀咕咕好半天,原来是省里的领导要来检查工作,镇上怕那几个长年上访的人再闹事,让正好在进出镇路口洗车的父亲帮着注意那几个人的动向,一有动静就电话报告。“今年前头出了好几件事,政府心情不好,你眼睛放亮些。”那个联防队员说。临走,他塞给父亲几张钞票。明小山紧张地看着父亲。他估计父亲不会收这个钱。但是父亲没有说话,把钱接过去了。后来,那几个闹事的人在领导就要经过小镇的时候,就在离洗车铺不远的路口拦了领导的轿车。不知道看见没看见,父亲的手连电话碰都没有碰。也就是说,无论是失误还是故意,父亲拿了派出所的钱,却没有替公家的人当眼线。那个联防队员来大喊大叫,父亲也不说话,钱还死活不退。为这事,母亲很是担心,恐怕派出所报复,但父亲依然故我,沉默不言。

明小山长久以来一直有一个梦想,那就是能坐一次火车,去一趟远方有海有很高的高楼的地方。有一次他觉得这个梦想差不多就要实现了,那是镇上征地的时候,他觉得会分到很多钱,然后父母会带着自己出去旅游一次。父母这辈子从来没有正儿八经旅游过。可是很快他就知道,梦想依然是梦想。

现在,明小山又一次觉得梦想快要实现了。再过两个月,自己就初三毕业了。念完了初三,拿到了毕业证,就可以像很多人一样去外地打工了。这样,自己就可以选择一个海边的城市,一个比这里要繁荣发达10倍的地方。然后,通过自己的努力,他就可以出人头地,再也不必像父亲一样一脸风霜,好像顶着全世界的苦难似的。也不必像母亲一样,在这个碗大的睁眼看山抬头看天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苦熬着,好像欠着全世界的钱似的。

明小山估计自己的宏伟蓝图一定会让冷漠而爱钱的父亲松一口气。可是,当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的时候,父亲却突然脸色阴沉,用手重重地拍着桌子,呵斥他把心收回来。随后,父亲不容置疑地告诉他,他能做的就是念完初中念高中,念完高中考大学。如果考不上大学,再考。还考不上,也要考过三次才可以放弃。

这番话让明小山几乎蒙了。外出打工,他觉得自己能够看到自己的前途。而继续上学,他觉得前途太渺茫,太不可把握。但是,现在把握他命运的是眼前这个叫做明连海的人,是这个他应该叫父亲却这几年来当面叫得越来越少的男人。他站起来,觉得身体有些抖动。不是因为害怕或者失望,而是因为愤怒。他想,这个男人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命运。他冷漠,自私,他凭什么要横在前面挡住自己梦想的路?

他不想和父亲争辩,他只想倔强地表明自己的决定。忽然,他的眼前一黑,紧接着感到一股热热的液体从鼻孔里流出来,腥腥的、咸咸的。那是父亲擦惯了汽车的手抡到他的脸上。他没有哭,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插上门。父亲在外面还吼了一阵子,重复着要明小山必须上高中的话。母亲低声劝着父亲,又来推明小山的房门。发现房门被锁,母亲只是反复地在门外说:你爸这是为你好,你千万别生你爸爸的气。

明小山渐渐平静下来。他发现自己并不是生父亲的气,而是生自己的气。他觉得这是自己的事情,本来不必征求父亲的意见,为什么还要和他闹成这样呢?这样想的时候,一个决定已经悄悄在他心底萌生了。对,我自己的事情。我今晚就出走,不混出个人样来,我绝不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发现明小山的门虚掩着。她推门喊他吃饭,发现里面已经没有了人。然后,她发现床上放着一张纸,一支笔压在纸的上面。她心里一紧,气就有些喘不过来。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拿起纸一看,便立即叫喊起来:孩子他爸,你快过来……

这个时候,15岁的明小山已经搭乘一辆过路的卡车来到离家50公里的一个城市。他在长途汽车站候车厅睡了几个小时,天还没有亮,又沿着马路信步走了好几公里。他有些饿了,翻了翻口袋,里面只有前一天吃中午饭剩下的两块钱。他咽了口唾沫,继续往前溜达。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升起来,天边的鱼肚白变成了赤红的朝霞,映照着平时很难看到的奇怪的云。他决定找个地方先打点零工挣路费,然后再到某个有海有高楼的地方。

这一天,是2008年5月12日。

2008年5月12日,明连海本来打算一大早去县城,办一件很重要的事。可是儿子的出走破坏了他的心情。这让他内心充满了恼怒、懊悔和担忧。昨天本来可以不必打儿子一巴掌,本来可以和儿子好好谈谈。儿子渐渐长大了,可自己什么时候真正了解过他,又什么时候让他了解过自己呢?

妻子断断续续在抽泣。看得出来妻子是想大哭一场,可是又强忍着。想到这里明连海鼻子一酸。妻子总是为别人考虑得过多,总是把一切委屈和苦难都装在自己肚子里。怎么办呢?明连海很快就作出了决定。他安慰妻子说不必过分担心。儿子只是一时想不开,他这么大了,会自己照顾自己。在外面混不下去了,自然会回来。同时,他也不敢大意,赶紧到镇上的派出所报了案。然后,他搭车去了县城,直接去办了事。本来还想到以前经常去的大排档吃碗饭,正好返回镇里的汽车来了,就直接上车往回赶了。

当大地开始剧烈摇晃的时候,明连海还以为是汽车在颠簸。他睁了睁睡得有些迷糊的眼睛,车里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于是他又闭上眼睛,准备继续睡一会儿。这时候更加剧烈的颠簸开始了,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跌坐到了地上,汽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撞在路边的山石上。他奋力地扶着坐椅站起来,听到车外刷啦啦似乎下暴雨的声音,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山石往下滚落的声音。

当他从惊愕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一车人已经大呼大叫起来。他看到有一个年轻人从已经破碎的车窗跳下去,想绕到前面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块斗大的石头从山上滚落下来,年轻人一声惨叫,立即倒在路上。在更远的前方,一块卡车大小的石头横在马路中央。在车后面,一辆显然正在行驶的警车被从中间砸为两截,里面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直到这时,仍然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车人依然乱哄哄的,但谁也不敢下车,更不敢在路上乱走。明连海清醒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自己已经滚落到地的提包。捏了捏里面的东西还在,他竟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在这个好像突然发了疯的世界上,没有人知道这提包里装的究竟是什么。可是明连海心里太清楚了。这里面装的是他的希望,也是妻子的希望。

一年前,有一位从北京自驾旅游的人来洗车。他看到明连海妻子走路、说话的样子,在明连海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明连海的眼睛立刻睁大了,他的头也立刻抬了起来。那个人说的是明连海妻子的病症名称。自从几年前省城的大夫告诉他这个奇怪的名称之后,这几个字一直埋藏在他内心最隐秘的地方。只有夜深人静,看着妻子和儿子已经熟睡,他才睁大眼睛,脑海里反复闪过这几个字。医生告诉他,这种病现在根本没法治愈,只能调理。医生还告诉他,这种病最怕劳累,如果调养得好,最多可以活5年。如果调养不好,那随时都有恶化的可能。也就是说,在最好的情况下,妻子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也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他在医院的角落里抽了一下午的烟。然后他把妻子的各种化验和诊断单据一张张撕碎,然后一团团扔进垃圾桶。回家的时候,他装作很轻松的样子对妻子说,最后的诊断结果出来了,就是普通的慢性病,不用再去医院看了,在家里注意休息就行了。为了安慰妻子,他还特意引用专家的话说,这种病在四川这个山区虽然很少见,但是在外地很常见,主要是饮食习惯引起的,没什么大不了。妻子不喜暴辣的东西,的确跟一般的四川人不一样,所以妻子也就相信了。她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一种很罕见的绝症。如果按照概率计算,得这种病的可能性比彩票中大奖还小。

知道了妻子的病情后,明连海决定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折腾了。他要每一天都守着妻子。几年来,虽然他很少说话,眼睛也似乎总是专注在擦车上,但是妻子的一举一动实际上都在他的视线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妻子走过来的时候,他都忍不住要偷偷地看。也许潜意识里是为了多留住妻子的一些记忆。也许潜意识里是怕妻子的病随时突然发作,撇下自己一个人。这样的日子是漫长的,也是短暂的。是残酷的,在某种意义上甚至也是幸福的——如果那天真的到来了,在这个没有了妻子的世界上,现在这样时时能看到妻子的日子不也还算是一种幸福吗?

他的这些心思,妻子并不知道,儿子也不知道。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在平淡的日子里,这是他内心最大也最沉重的秘密。现在,这个秘密从一个陌生的人嘴里说出来,他的震惊立刻把他的意识全部淹没了。但几年的隐忍已经让他学会了平静。他很快恢复了理智,立刻示意那人坐进车里,然后他也进去,关紧了门窗。那个人同情地看着他,眼圈微红地说,他的母亲和姐姐都是这个病。母亲已经病故了,姐姐仍然活着。他告诉他,有一个秘方很有效,一定要试一下。这个秘方回头他会用短信发到他的手机上。

明连海一周以后收到了这个短信。连续两天,在擦车的时候,他都在脑子里反复默记短信里的偏方。最后他一闭上眼睛,这个偏方就在眼前晃动。这时他把短信删除了。结婚前他倒腾过几天药材,也了解一些基本的知识。其中有两味药很关键,也很难弄。一味是一种植物的根,一味是一种虫子的硬甲,这两样东西都只有在更深的深山才有。在过去一年里,他多次借故外出,就是到深山里寻找药农,嘱咐他们帮助采挖。不久前,他终于得到了这两味药。现在,他只要到县城的大药铺,买齐其他的草药,尤其是虫草、人参这两种镇里买不到的贵重药材,让药铺的人把这些药和那两味药按方子配在一起,就可以找个名义让妻子开始服用了。

为了买齐所有的药,他付出了这几年全部的积蓄,也陆续以各种理由借了不少债。但是,这些和妻子的希望相比,都是值得的。在从县城返回镇里的路上,在短暂的打盹中,他甚至还做了一个梦,一个几年来最甜的梦。他梦到妻子穿着从来也没有穿过的紫色的长裙,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蹦啊跳啊,他就在旁边痴痴地看,内心充满甜蜜。就在这时,他的梦被晃醒了。再睁开眼,他看到了即使在噩梦中也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场景。

地震了!汶川就是震中!

手机早已打不通了。但在混乱中,有人终于从收音机里听到了消息:据中国地震台网测定,2008年5月12日下午2点28分,四川汶川发生里氏7.8级地震,伤亡不详。这是他们第一次从来自北京的广播里听到自己家乡的名字。这个消息几乎顷刻间便被所有被困的人知道了。知道了消息的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涌下车,寻找朝前也就是回家的路。他们刚才之所以不敢下车,是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知道了是地震,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家。一想到自己的家,滑坡、滚石等所有的危险便都不存在了。

前方的路已经完全没有了。明连海这才注意到,其实这个地方距离自己在镇上租住的家只有两里来路了。有人开始往山上爬。他们想绕道步行进镇。明连海把提包挂在脖子上,也开始找了地方往上爬。他不敢在别人的脚下走,怕别人踩松的石头滚下来砸着自己。事后他才知道,就在他刚刚走过的公路上,共发生了塌方40多处,有60多辆汽车被埋或被砸,还有一处大桥十几米长的桥面整体跌落十几米深的深沟。

别看都是山里人,很多人已经不习惯爬山了。但明连海仍然很在行,很快他就爬在了前头。一年来他跟着药农没少爬山。有的地方药农不敢去,明连海都敢自己去试试。有一次,他独自闯进一个山谷,翻过一个山脊,忽然看到半山坡上有一片几十米见方的缓坡,碧绿的草地上开满了紫色的鲜花。他立即想到了妻子,想到自己如果在这里盖一个茅屋,妻子也会当作宫殿一般喜欢。想到宫殿,他立刻又想到了妻子曾经跟他说过的一句话。

那是在自家的地被工厂征用了以后,妻子一边一遍遍数着分到手的征地款,一边对他说:祖祖辈辈都是死了以后葬在自家的地里,现在地没有了,将来离开人世后连块安息的地方都没有了。对于公家提倡的火葬,妻子一时还难以接受,他自己也觉得人死后躺在土里才踏实,化成一股烟算怎么回事。但是火葬越来越成为趋势,别说没有了地,就是有些依然有地的村子也开始平坟砸碑了。但是当时他觉得死亡这件事还太远,所以没有特别在意。但当他看到那块缓坡的时候,他的精神一振。他知道即使将来妻子不在了,他最后能够送给妻子的东西是什么了。

当然这件事他从来没有对妻子说起过。他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只是在回来的路上,他特意留意了沿途的路线,有的地方还做了记号。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还要到那里去。但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当他再次去那里的时候,一定是他最不愿意的时刻。现在,不知怎的,在翻山绕道往家赶的路上,那个开满了紫色鲜花的缓坡又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拼命想把这片缓坡从脑海中赶出去,因为他知道这代表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两个小时后,当他怀着忐忑的心情看到自己租住的小院的时候,他的呼吸几乎要停止了。院墙和厨房早已倒了,残破的瓦砾成了废墟,像被人搓乱了的一堆麻将牌。几间正房的屋顶塌了,但房子竟然还都站立着,本来放在中间屋子的电视机趴倒在地上,像喝醉了酒的醉汉。他想,妻子应该没有事,即使受伤了,命至少还在。

可是他找遍了每个角落,直到白天变成了傍晚,傍晚又变成了漆黑的黑夜,他也没有看到妻子。他已经几乎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心越揪越紧,但希望也同时在他心中聚集。他开始确信地震的时候,妻子并不在家。不在家就意味着没有被埋在废墟里。不在废墟里就意味着生的希望。天开始下雨,无边的黑暗里除了闪电,连一丝光亮也看不到。已经有多少年没有看到这么漆黑的黑夜了。他找了块塑料布,就在废墟旁搭了一个简单的棚子,然后躲在里面,一会儿泪流满面,一会儿又心急如焚。他很困,可是他觉得妻子还下落不明,自己就这么睡去是不对的。想到妻子,他的困意立刻消失了。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不知名的山鸟怪异的鸣叫中,等待天亮。

此时的明连海还顾不上想,在天府之国广大的地域上,还有多少人和他一样苦熬着这个又湿又冷、又饿又怕的夜晚。对他来说,至少在这个夜晚,他还怀着希望,怀着在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能够看到亲人的希望。雨,你就尽情地下吧。让所有的痛苦都来吧,只要希望还在。

凌晨时分,一队武警冒雨进入小镇。一个战士在手电余光下看到了蜷缩在塑料布下面的明连海。他跑过来丢下一包饼干和一瓶水就准备继续前进。明连海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想求他帮忙寻找妻子的下落,但急乱中他却不知道如何描述妻子的样子。他这才发现当年动人的姑娘今天已经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主妇。小战士一边拨开他的手,一边解释说:镇中学埋了不少学生,要马上赶过去救援。

镇中学?他立刻想到了自己不知在哪里的儿子。他觉得自己的心又开始疼起来。

5月13日的清晨,太阳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升起。夜里就开始下的雨仍然在下。明连海从自家的瓦砾堆抽出一把伞,但怎么也撑不开。他索性把搭棚子的塑料布披在身上。在这个到处都是死亡的世界上,他此刻只为一个目标而活着,那就是找到并救出妻子。

这个时候他才感到自己对妻子的了解太少了。平时自己总以各种借口出门,但他从来没有问过他不在的时候妻子会干什么,会去哪里。这几年来,自己承受了太多,可是他很少想弱不禁风的妻子承受了什么。想到妻子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样子,他的心里又是一紧,眼睛又是一酸。光陪着妻子有什么用呢?几年来为了不把内心的焦虑传染给妻子,他尽量避免和妻子多说话。此刻,如果妻子还在,他愿意把几年的话都说给她听。

他只能顺着路,朝前走。镇里除了废墟就是各色各样的临时帐篷,帐篷里很多孩子嗓子哑了,但仍在哭。他看到镇政府前已经搭起了几顶贴着红十字标记的帐篷,有一些穿白大褂的人正在给伤员包扎。在镇中学,几百人围着救援人员,等待从废墟里找到自己的孩子。每抬出一个人,就有很多人冲上去,有时候人群会发出欢呼和掌声,那说明孩子还活着。可是更多的时候,每当有人被抬出来,人群中就会响起尖利的哭声。那是心碎的母亲对远去天堂的孩子最后的呼唤。

在随后两天的时间里,明连海几乎不吃不喝,他走遍了镇上所有的废墟,看着一个个伤残或死去的人被从各种废墟里抬出来,但是他没有看到他的妻子,别人也没有看到他的妻子。地震的时候妻子到底在哪里呢?他知道,妻子一定还在附近。因为地震到现在虽然已经3天了,但县城的路还是不通,他所在的镇差不多还是孤岛。他只能沿着出镇的路朝外走,眼睛习惯地四处搜索。如果放在平时,别人一定会觉得他在寻找丢失的项链。两天来,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精确的扫描仪,而眼前这裂开大缝、一片狼藉的公路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值得扫描的秘密呢?

公路已经不能叫做“路”了。每隔一段就有塌方,到处都是裂缝,有的裂缝甚至可以放进整只脚。从天而降的乱石在公路上砸出很多坑。路面甚至也扭曲了。人在本来平直的路面上走,却仿佛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走不多远,就能看见一两辆被砸变形的汽车,有的汽车完好无损,也扔在路上没人管。已经三天了,明连海眼睛里看到的都是这样的惨景,但是他仍然感到无法接受,无法相信。他觉得自己仍在一个没有醒的噩梦里。但是,噩梦怎样才能醒来,他不知道。

这时他听到一声呻吟。如果不仔细听,这声音也许就听不到。但是明连海听到了。三天来他的听力和视力变得比平时更加敏锐了。实际上除了听觉和视觉,明连海觉得自己身体其他的功能已经麻木了。他侧耳听了一下,又听到第二声呻吟。呻吟是从一堆塌方形成的乱石堆里发出的。在乱石堆前方几米的地方,有一辆汽车,汽车的后窗玻璃被石头砸破了一个大洞。但车里并没有人,司机一侧的车门敞开着。看到这辆车,明连海一下子想到了为了讨要洗车费他差点被撞飞的那辆宝马车。就是那辆车。那辆车的车牌号很牛,明连海想忘都忘不了。

他顺着乱石堆绕了一圈,发现一个人的脸在随乱石滚落下来的一丛树杈后若隐若现。他拨开树丛,立刻吓了一跳,一个满脸血污、身上的灰土有两寸厚的人出现在他面前。这个人的眼睛有些熟悉。他想起来了,这就是那个扔给他5块钱后想跑的司机。那个时候这双眼神是轻蔑的,而现在,这双眼神充满了恐惧和乞求。顺着他的身子往下看,他的双腿被紧紧地压在一块几百斤重的石块下。他想,肯定是这个人在开车中被落石击中,石头继续滑落,他想爬出汽车逃避,但是不巧爬错了方向,反而被后来的塌方所困。

在短暂的惊讶过后,明连海立刻试图帮助这个人脱困。树杈很快被清理了,但是那块石头他无论如何也推不动。他只好返回头向镇里跑。刚跑了几步,他忽然停下来,回头冲那个人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往镇里跑。这个时候他觉得让那个人感到希望也许很重要。他不想让那个人以为他为了个人的小恩小怨而见死不救。

很快大批的救援人员来了。里面也有不少记者。人终于被抬出来的时候,有一个记者说:别挡了我的镜头。人群中有人怒视记者。记者也察觉出了不妥,他对那个怒视他的人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个时候明连海又朝前走了。没有人记得是谁把大家带到这个拯救生命的地方来的。更没有人知道他还要寻找什么。再往前,明连海记得路边有一个开山开出来的空地,上面建了一座庙,庙里还有几个泥塑的菩萨。菩萨!明连海平时不怎么信佛,但是妻子却是信的,家里长年都供着佛像。这个时候应该去拜拜菩萨。明连海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忽然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庙也已经倒了。一尊泥像带着慈祥而诡秘的微笑仰躺在废墟上,泥像的肚子却已经破裂了。

明连海的目光停留在倒塌的泥像身上。仿佛整个人都被定住了似的。忽然,他的眼睛像受到什么刺激一样张大了。随即他的头皮一阵发麻,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了。很快他就被自己的哭声惊醒了。这是自己在哭吗?声音怎么这么奇怪呢?他发疯般地冲到废墟上,开始用双手扒拉瓦砾。

他看到了什么呢?在倒塌的泥像身下,他看到隐隐约约有一件紫色的东西,像是一件衣服。这种紫色在这个小镇上并不多见。而他的妻子,最喜欢的颜色正是这种紫色。

2008年5月12日上午,当明连海出门后,他的妻子终于痛快地哭了一场。随后,她简单吃了中午饭,洗了脸,梳理了头发,也出了门。她身上穿的,正是平时只有重要场合才穿的紫色衬衫。她出门的目的,是要为离家出走的儿子祈祷。

地震的时候,明小山正在都江市的一个小摊上吃馄饨。从昨晚开始就粒米未进,他饿极了,两块钱一碗的馄饨根本不够吃,他只好再要了一碗汤。就在这个时候,剧烈的晃动开始了。人群惊慌失措地逃散,他也跟着人群跑到街边。“地震了”、“地震了”的喊声此起彼伏,但是他还是有些不相信。怎么能地震呢?今年可是2008年,是中国人第一次办奥运的年份,说什么老天爷也要给面子啊。可是随着整个城市的人涌满了街道,随着黑烟从倒塌的房屋废墟上冒起,随着警笛声、救护车的鸣叫声响彻天空,他终于相信是地震了,也终于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害怕。

他开始后悔从家里跑出来。也开始担心父母的安全。家里租住的房子结不结实?他一点把握都没有。他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想打听一点消息,但是谁也没有个准信儿。忽然他想到卖馄饨的摊贩。那个女老板娘对自己挺好的,她一定知道自己只有两块钱,只能买一碗馄饨,肯定没吃饱,所以当他提出能不能再要一碗汤的时候,她还特意往汤里加了几个馄饨。想到馄饨,他立刻想起自己还没有付馄饨钱。他把手伸进口袋,那两块钱还在。可是,这两块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想到不属于自己的两块钱还捏在自己的口袋里,他一阵羞愧,连耳朵根子都红了。

他决定立即原路找到那个馄饨摊。还好,起初的慌乱过后,老板和老板娘正在摊子前清理滚落下来的碎屑。馄饨摊的招牌已经倒了,锅里的汤一大半已经溅洒到地上,地上到处都是碗碟的碎片。明小山拿出钱,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老板娘说:对不起,我刚才还没有交钱,就跑了。这句话让老板娘愣住了。还是那个老板走过来,按住明小山交钱的手说,小伙子,这钱我们不收了。但是明小山仿佛拿的不是钱,而是火。他飞快地把钱放在老板娘手里,然后转身跑掉了。

这个时候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立刻回到自己家里。在长途汽车站,所有的汽车已经停运。他听人们议论说地震的震中在汶川,那正是自己的家乡。他决定就是走路也要走到家里。可是才走了几步,他的右脚忽然一轻,紧接着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发现自己竟然光脚踩在了一块坚硬的石子上。原来右脚的鞋脱帮了,整个鞋底子掉了下来。这双球鞋早就该换了,可是自己没好意思和父亲说。他举目四望,垃圾桶里正好有一双别人不要的鞋。要在平时,明小山是不好意思从垃圾桶里捡鞋穿的。可是现在他要徒步走回50公里外的家。他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原以为10个小时就能走到家,但是天黑的时候他还在不知名的山坡上跋涉。有一位好心的出租车司机把他送出城。在路上他还碰到了一批自发赶往灾区的志愿者。他们都开着车,车上装着锅和米,他们要到灾区去熬粥给灾民喝。他坐上了志愿者的车,但是车往前开了一段就再也没法前进了。坍塌的山体已经彻底把路封死了。一位志愿者叔叔劝他和他们一起返回都江市,明天再想办法。但是明小山执意要翻山绕道。他想,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父母在的地方,只有家,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哪怕自己的家是地震的震中。在这个时候,他觉得只有在家里心里才是踏实的。

他背着志愿者们送给他的干粮和矿泉水,但是他自己舍不得喝。他不知道父母在家里能不能吃上东西喝上水。夜还不算深,整个世界静悄悄的,偶尔经过的山坡上的几栋房子黑洞洞的,没有一丝亮光,也没有一丝人气。后来,天开始下雨。山上开始时不时传来碎石滑落的声音,刷刷的,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他从来没有在这么黑的夜在这么荒凉的地方走路。他找到一个山洞,想暂时避避雨,但他终于睡着了。睡着了,世界也终于清静了。没有雨,没有滚落的石头,也没有恐惧。困极了的他连梦都没有做。

第二天他在半山继续爬,走着走着一不小心滑了一跤,脚下的石头松动了,向下滚落,他急忙抓住一根突出的树根,才没有跟着石头一起滚落,但是装食品和矿泉水的袋子却滑向山下。他不敢下去捡,只好继续往前爬。第二天的晚上没有下雨,他就在一块巨石下过了一夜。早上起来他有些不舒服。他担心自己会发烧,心一急不一会儿就浑身出汗,渐渐地难受的感觉却自己消失了。他知道这个时候已经离家不远了。“坚持!坚持!”他不断地在心中对自己说。

直到第三天的上午,他才来到一个山村,这里已经能够看到自己的小镇了。山村只有十来户人家,大部分人家的房屋都倒了,但村里几乎找不到人。在村口的坡地上,他看到了七八座新坟。一位老奶奶坐在自家的废墟前,一动不动。明小山有些好奇。为什么大家都走了,这位老奶奶还留在这里?他需要什么帮助吗?他想张口问老奶奶,可是忽然头一晕,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忘记了自己已经又累又饿地熬了几乎三天。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胸口冰凉,原来是老奶奶给他喂水,洒出来的水已经把胸口湿透了。他坐起来,老奶奶递给他一块面包,他咬了一口,又香又甜,感觉好像来到了天堂。随后他才知道,老奶奶是孤寡老人,半年前又得了癌症。地震后,村里的人要背她下山,她死活不肯。她知道自己没有多长时间好活了,生怕一走就再也回不来。村里的人给他留了食物,昨天天上又忽然掉下来一箱面包和矿泉水。

明小山走的时候,老奶奶叫住他,硬是塞给他满怀的面包和矿泉水,直到他再也拿不下为止。老奶奶说:天上下来的东西多,我一个老婆子能吃多少,你一定要拿着。明小山想说声谢谢,可是他一抬头看见老奶奶身后的废墟,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在进入镇子前,他首先看到了倒塌的小庙。他知道母亲有时候会来这里拜佛,为此他还嘲笑过母亲迷信。他想,如果母亲看到了就连泥菩萨也自身难保会怎么想?就在这时,他看见泥菩萨身下似乎有一个人,在拼命地挖着什么。他仔细看了看,那个人正是他父亲。

明小山已经回想不起来他是怎样走上坍塌的小庙的废墟,想不起来他是否叫过父亲,也想不起来父亲是不是回头看过自己。他只记得当废墟里忽然出现了一只手的时候,父亲忽然不动了。这是一只毫无血色而僵硬的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这是母亲的手。明小山曾特意留意过那枚戒指。自从他记事的时候,母亲就总是戴着它。开始明小山以为是黄金的,后来才知道是镀金的。父母婚后,父亲一直想送一枚真正的金戒指,但母亲说真的假的是个意思就行,一两千块钱的东西戴在手上可惜了。但是又怕人笑话,所以就和父亲一起买了个镀金的。

父亲呆坐了半天,然后放声大哭。明小山从来没有看见父亲哭。过去他一直认为父亲很冷漠,认为父亲是不会哭的。哭毕,他走过来拉起已经泣不成声的明小山,让明小山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平静地把盖在上面的瓦砾一块一块搬走,母亲的遗体就露了出来。在废墟里母亲的身体显得那么娇小,面容已经蜡黄。明小山不知道母亲在最后的时刻,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想到自己负气出走,走前和母亲连一句话都没有说,明小山的泪水又潸然而下。

然而父亲却再也没有哭。他俯下身,把妻子背在自己背上,然后就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明小山默默地跟在后面。父亲把母亲的遗体放在家里废墟旁的空地上,从已经倒塌的厨房扒拉出被砸出一个豁口的砂锅,用砖架起来,然后又找来柴火,从一个用塑料纸包好的提包里拿出一包药,放进锅里开始熬。明小山惊异地看着父亲做这一切,不知道父亲究竟要干什么。

药熬好了。父亲把母亲的遗体抱起来,用手指拢了拢母亲的头发,又用毛巾为母亲擦了擦脸,让明小山把药碗端过来,艰难地掰开母亲的嘴,用汤勺往母亲嘴里喂。汤药一入嘴就流出来,但父亲坚持一勺一勺把药喂完。父亲在喂药的时候,嘴里断断续续一边抽泣一边说话,好像妻子还能听到自己说话似的。他说:新娥,你不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你不知道也好。这种病本来就活不了,你先走了也好。现在你已经到了那边,那边这个病该能治了吧?这个方子我攒了一年,这个药你一定要喝。你喝了,就是到了那边,我心里也好受些……

明小山的眼睛越睁越大。听了父亲的话,他惊呆了。在接下来的整个下午,这种痴呆的似梦非梦的感觉一直笼罩着他。傍晚,镇上的人背着喷雾器来家做父亲的工作,希望母亲的遗体能尽快交给防疫队处理。在自己印象中一向沉默寡言不与人争的父亲抄起一根木棍把人赶走了。随后,父亲用那人留下来的消毒水喷洒了全身,喷洒了明小山的全身,也喷洒了母亲的遗体。最后,他让明小山帮忙,把母亲的遗体捆在自己背上,交给明小山一把手电筒,两个人在夜色中悄悄出了镇。

父亲要去的是那片曾经开满紫色鲜花的深山里的缓坡。那里亘古以来几乎没有去过什么人,现在也不属于某个村某个人,而是属于国家,属于国家的一个大熊猫自然保护区。在路上的时候,明连海甚至曾经闪过这样的念头:也许要感谢大熊猫。因为有了这些国宝,才有了他这个柔弱可怜的妻子最后的一席安息之地。

次日清晨,久违的阳光升起来,空气清新,空谷里回荡着鸟儿的鸣叫。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但是,那片曾经开满紫色鲜花的缓坡多了一座新坟。明连海在坟边睡着了。明小山跪在坟前,额头紧紧地贴着坟前的土地。良久,他抬起头,注视着熟睡中的父亲。他轻轻爬过去,挨着父亲躺下。母亲没有了,父亲成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现在,过去的误解都随着母亲的离去消失了。他躺在父亲身边,但他感到父亲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心里。天上,白云朵朵。他对着蓝天轻轻说:妈妈,你放心,我再也不让父亲生气了。

埋葬了母亲,在回家的路上,明小山的脚崴了,但他咬牙坚持着自己走。后来,父子俩走着走着,父亲把手伸向儿子,儿子把手伸向父亲,父子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就在这个时候,一群人从另外一个路口跑过来,边跑边喊:快撤退啊,上边堰塞湖快决堤了……在奔跑的人群中,父子俩被冲散了。明连海拼命地寻找儿子,但在惊慌逃散的人群中他连儿子的影子也看不到。最后,他逆人流,抄小路朝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明小山其实并没有丢。他在逃跑中跌倒了。一辆撤退的采访车停下来,把他拉上车,送到了在绵阳的一个安置点。在那里,上万人住在一个体育场里,很多小孩很快就成了朋友,彼此还玩起了牌。有灾民排着队拿着纸杯领粥,领到半杯,自己舍不得喝,端回来给三岁的孩子喝。但孩子正好厌烦了吃又冷又硬的干粮,哭着要吃热米饭,喝冰镇的可乐。粥端回来的时候,孩子以为又是干粮,推了一把,粥洒了。

在这个安置点,孤独的明小山看到最多的,是各种各样的寻人启事。明小山找到一支笔,在布告栏的空白处写下“找爸爸”几个字,随即他涂去了“爸爸”字样,改成了“汶川青石镇明连海”。

这个时候,明连海正在自己家的废墟里,专心致志地翻找着什么。几个外地来协助值勤的警察过来盘问:是自己家吗?为什么还不撤离?父亲不说话。另外一个警察呵斥道:是不是来发地震财的?这时父亲从废墟里的一个柜子的夹层摸出一个东西,装进外衣里侧的口袋里。一名警察上前要抓住明连海,忽然大地又猛烈地摇晃起来,汶川地震后最大的一次余震发生了。

那个要抓住明连海的警察摔倒了。明连海晃了几晃,还能在废墟上站立着。忽然他猛地冲向那个倒在地上的警察,想奋力把他推开。就在他扑到警察身上的时候,他家那堵在先前地震中没有倒塌的正房的墙砸下来,灰土升腾而起,他和警察都被埋在里面。

就在明小山在第五十五个留言板上写下“找汶川青石镇明连海”的时候,一位安置点的志愿者领着两名警察来找他。警察告诉他,他的父亲在余震中为了救一位值勤的民警,被倒塌的墙砸死了。警察还说,你的父亲是个英雄。他牺牲了,但那个民警只受了轻伤。

警察转交了父亲的遗物。就是那件被藏在外衣内侧口袋里的东西。东西用一块红色的布包裹着。打开包裹,明小山看到一个小小的日记本。是父亲的日记吗?父亲从来不写日记。是存款密码?父亲似乎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他打开日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的,都是欠条——父亲生前欠别人的账单:

欠张林山200元。欠王三虎70元……这本欠账日记,就是父亲在母亲重病期间漫长日子里艰辛的生活记录。父亲生前在废墟里拼命翻找的,就是这样一本欠账单。

泪水悄无声息地长流下来。一边来的两个警察也眼含泪水,同时右手高举,向这本账单致以他们的最高敬礼。

半个月之后,明小山在广东好心人的帮助下,随同整个学校的同学迁往广东顺德异地复课。在东去广东的列车上,明小山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眼睛始终注视着窗外。前方,是那个离海很近高楼很多的地方。那里没有废墟,没有余震,但是也没有母亲,没有父亲。

“我是一个孤儿了。”这句话在他心中反复流动。但是他没有哭。他的手里,紧紧攥着父亲留下来的欠账本。他低下头,轻轻地翻到本子的最后一页,那上面写着一句话:

爸爸,这是你留给我的最好的遗产。

作者简介:

聂晓阳,男,1972年11月生,陕西长安人,新华社记者。曾常驻耶路撒冷、巴格达。近年出版的纪实作品有《关于自然与人的笔记》《北极首航》《在耶路撒冷的日子里》 《为历史流泪》等。本篇是其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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