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次精神洗礼
2009-07-02高建群
高建群
大约是二零零六年下半年的时候,我的好朋友、《凤凰周刊》的主编邓康延先生打来电话说,他将受凤凰卫视委派,前往北京,组建凤凰出版集团,而出版集团要出的第一本书,是星云大师、净空大师的凤凰世纪大讲堂演讲稿。
星云大师现在住在香港,净空大师现在住在台湾。他们是华人世界公认的两位高僧,海内外具有着广泛影响。凤凰集团请二位将演讲稿增修成书,并取得委托书,然后出版,就是一件可以想见的盛事了。
那么我能做什么呢?
康延兄说,他们环顾海内,想找一个名画家,为这本书插一些图,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了我。
我开始有些推辞。我说当代名画家很多,就我居住的西安来说,也有不少名画家,而且,有专门画佛教题材的。比如有个岳珏教授,就正在为班禅大师北京的行宫画一幅大型壁画。我说,我可以联系到他们的。
但是康延兄说,他们商量过了,还是觉得我最合适。他们喜欢这种丰子恺式的林风眠式的绘画风格,就个人审美情趣来说,就这本著作所需要的总体风格来说,都如此。
康延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此之前,我曾经为《凤凰周刊》的“世界华语大家”栏目,写过篇文章,画过四幅画,所以他们对我有一些了解。
那文章叫《我的文章我的画》。文章说,我的母亲不识字,我都写了二十本书了,母亲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过,于是有一天我说,我画一幅画给你看吧!这样我开始画画。
《凤凰周刊》上发的四幅题材,两幅是佛教的题材,另两幅则是世俗的题材。
第一幅,我画了一个托钵僧形象。这托钵僧高擎着一个化缘的钵,拄着一根拐杖,正在苦行天下。上面空白处.题了密密麻麻一行小字。小字说:零五年夏天,我送石鲁大师之女,国画家石丹赴长安区挂职,路经佛教名寺、净土宗的祖庭香积寺时,顺便去拜谒。香积寺目下的住持是甘肃平凉人本昌和尚。茶间,我请本昌师为我点化两句。本昌师舌吐莲花,说出“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一句偈语。那意思大约是说,托钵僧的一钵水中,就有八万四千条生命,云云。
第二幅,我画了一尊佛,然后题款曰:什么是佛?佛是开悟了的众生;什么是众生?众生是还没有开悟的佛。
第三幅,是画了一个伏羲女娲交媾图。一男一女,人面蛇身,那蛇身的尾巴,扭曲在一起。覆盖整幅画面的,是一段文字。文字曰:二十年前,我陪中央电视台《中国人》摄制组,去安塞沿河湾拍片,民间剪纸大师白凤兰老大娘为我画了一幅画。我问她这画的是什么,她摇头说不知道,老辈子传下来的图画而已。白凤兰老大娘已经作古,她的墓前已经长出萋萋荒草。十年前,在新疆高昌古城的一座将军墓中,我又看到类似的图案。我请教专家,专家告诉我,这叫《伏羲女娲交媾图》,大约是我们民族最早的生殖崇拜图腾。不久前,由中日美英法德六国科学家组成的人类遗传基因破译小组,破译出了DNA密码,那密码就是著名的蝌蚪图。人面蛇身,尾巴交媾在一起,与《伏羲女娲交媾图》酷似。呜呼,中国古文化中隐藏了多少大奥秘,我们真不知道。
第四幅是《西安城墙根上的秦腔茶座》。这里从略不谈。
凤凰卫视的朋友对我的绘画的了解,大约就是来源于这四幅画。
既然朋友们执意要我来画这插图,那我也就不好推辞了。这叫“与佛结缘”。
于是康延兄从电脑上发来了厚厚的书稿。书稿是两部分,一部分是星云确非易事的演讲稿,一部分是净空大师的演讲稿。
我一口气读完了书稿。诚实地讲来,读完书稿,我很震动,或者说,情绪震荡,神思飞扬。佛家文化的博大精深,过去也接触过一些了,但是都是一鳞半爪,而这一次,应当是一个较为系统的学习。西方人说,和有智慧的人在一起,连我自己都变得聪明起来了。当时我就是这种感觉。
读这本书,我明白了,为什么历朝历代的许多大文化人,做文章做到老到时,做人做到老迈时,修身修到自我道德完善的境界时,许多人在禅境中求得精神归宿。也明白了世界许多人生道理,你觉悟了一生,到了佛教这儿,方明白老根在这里。
正如西方现代文明的源头之一是基督教一样(另一个源头是古希腊文明);东方现代文明的源头之一是佛教(另两个是儒教和道教,普遍认为,儒、释、道三教合流,构成中国封建文明的国家宗教。释即释迦牟尼,天下佛家弟子皆以“释”为姓)。
以我这个局外人的眼光看来,佛家的理论,大部分是悖论,或者换言之,是逆向思维的产物。是立足于世间,以一种思想的铠甲护身的利器,从而可以百毒难浸,铸成金刚不坏之身。
芸芸众生,混迹于尘世之间,为衣食所累,为声名所累,为数不尽的清规戒律、人生俗物所累。
佛家则不然,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故而对世界作壁上观状,故而能双目犀利如炬,洞穿许多被遮蔽的东西,直达事物的本质。
譬如说吧,我们通常觉得奇妙无比的“哭婆笑婆”故事(零三年的高考作文曾以此为题),“解铃系铃”故事,“飞来峰”故事,等等,原来出处都在佛家。而在汪洋巨澜一般的佛家经典中,它们只是冒出的几个小水花而已。
叫我精神为之一震,得到大喜悦的,除了上面所说的以外,还有许多故事。略举几个——
“花开花落两皆好,退步原比进步高”一句话,就叫我十分欣喜。佛家认为,懂得退步的人才是最高明的人,退可以自保,可以以退为进,懂得了这个道理,仿佛穿上了一副护身铠甲一样,鬼神奈你不得。进一步山拦水阻,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是?!
佛家有一句话,叫做“芥子藏须弥”,意思是说,小小的一枚芥子里,可以藏得下佛家的一座名山须弥山。有一个州官,于是诘问一位高僧说,佛家这是胡说哩,米粒大的一颗芥子里,怎么可以藏得下偌大的一座须弥山呢?你道和尚怎么回答?和尚说,官家平日自诩学富五车,你那小小的脑袋只有一枚椰子大,怎么装得下五车书呢?
又譬如说吧,一位贫家女为寺院供奉了两文钱,高僧很感动,于是为她“改运”。改运之后的贫家女,做到了皇后娘娘。皇后有一天想起了和尚的好处,于是用马车拉了一车的金银财宝,来供奉。谁知高僧接到禀报后,避而不见。后来实在推辞不了了,于是打发徒儿出来应酬。皇后见和尚如此怠慢她,很生气,径直闯入后室,见了和尚,质问道:当年我供奉了两文钱,你亲自见我,还为我“改运”;今天我拿了一马车的金银财宝,你只打发徒儿来见我,这是什么道理!和尚听了说:道理是这样的,当初那两文钱,是你的全部家产,所以我将你视作贵人;今天的一马车财宝,仅是你的九牛一毛,所以让徒儿来接待你,就是给面子了。
又譬如说,苏东坡路遇佛印和尚。两人平日稔熟,喜欢开开玩笑。苏东坡说:迎面过来的,是一只狗吗?谁知佛印听了,不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回敬:迎面过来的,是一尊佛吗?苏东坡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心情颇好,回到家里,将这事给苏小妹说了。小妹听了,叫道:哥哥你被人骂了,还不知道。苏东坡不解其故。小妹说,你长了个狗眼,所以把人看成了狗,那佛印长了个佛眼,所以看天下万物皆为佛。
还譬如说吧,—休禅师接到州官的请帖,去吃宴。他穿了身旧衣服就去了。谁知门卫不让他进。—休只好回到家里,换了身新衣服,这次是顺顺当当地进门了。饭间,别人把菜用筷子夹起,往嘴里送,—休禅师却是端起碟子,将菜往袖管里装。州官不解。一休说:你不是请我吃饭,而是请衣服吃饭。
还有许许多多,恕我不一一枚举。
大约有一个半月的时间,我就沐浴在这种大喜悦中,一边读这些文字,一边画插图。我沐浴在一种大悲悯的情绪中,我感到自己正和大智慧在交谈,我经历了一场精神的洗礼。
这种情形好有一比。
敦煌莫高窟有一幅壁画。那壁画上,一位印度高僧,每日来到恒河边上,开肠破肚,坐在石头上洗自己的肠肠肚肚。他祈望在这日日必备的洗礼中,洗尽凡尘,达到大彻大悟之境。
我把我的这次经历当作一次这样的精神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