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暖小小说三题
2009-07-02
尴 尬
老杨与我是中学同学,很多年不来往了。中学同学无论男女,都是可交往一辈子的人。那个年龄,实在是最纯洁的年龄,还没学会虚呢。
我因为装修房子,要找个中转暂住的地方。母亲的意思还是住平房。于是,就托好几个人找,没想到三下两下竟被介绍到了他的院子里。
乍一见,我几乎认不出他了。
我们最后一次见,是十年前的同学聚会上。聚会就设在老杨开的饭馆。那时的他挺拔,潇洒。那饭馆少说也有二十张桌子,且吃客满满,不用猜也知道钱挣得相当可以。要不然他哪儿来的这般英姿?
不少人和他调侃:小杨,纳妾了吧?
他并不回避,自自然然地说,金屋藏娇也不错啊。说完,扭头看了一眼收银台里坐着的女子。
我把眼望去,那女子虽是低着头,也可看到是位颇有姿色的。她似乎察觉了,赶紧就把脸趴了下去。
老杨特意放着“蓝色多瑙河”,这音乐虽说与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场面不怎么协调,可也不能说人家老杨没品位。
总之,老杨是春风得意的。我回家就和先生说,看人家老杨……
这次再见老杨,让我吃惊不小。只见他虚胖,肚子重重地往下垂着。脸色紫黑,也许是浮肿,眼袋几乎把眼睛封上了。比实际年龄要足足老十岁,与十年前判若两人。
我关切地问,你……很忙吧?
他神情尴尬,挤出来点笑容,模糊不清地啊啊着。
我又问,生意可还好?
他依旧不哼不哈,恰这时我先生推门进来了。我忙介绍说,这就是我常提起的老杨。
我先生这人不会掩饰,当场愣住,脱口而出,不是英俊小生吗?
又一阵尴尬掠上老杨的脸,我忙把先生推进屋。
下午四点,大门外进来一个女人,直奔北屋。从后影看,衣装相当入时。她进屋后,就传出一阵阵干活声儿。但凡女人一听便知,这活儿干得利落,轻快,有条不紊。这期间,老杨的儿子放学,吃饭,然后又归于安静。那孩子开始温习功课了。女人将衣服搬出来洗,都是贴身穿的内衣,一律白色,件件用手洗。洗得透亮,看不见一点发黄,不一会儿就晾了一院子。
母亲看着一院子的衣裳说,衣服洗得多展映,这女人可是个有数的。
老杨的老婆我没见过,现在我很好奇,很想看看她的脸,她仿佛知道我在注视她,打定主意似的始终没有转过身来。
早上,天刚亮北屋就有动静了。一会儿,就看见老杨的儿子干干净净,打着饱嗝出来了。还没出街门,那女人追了出来,低着嗓子说了声,忘了拿苹果了。
在她转身要进屋时,瞬间我看见了她的脸,五官相当平常,皮肤很白。
八点半,我上班。走到院子中间,不想那女人也正推门出来,我们都是一愣。我先说,是嫂子吧?她似乎对这称呼不太习惯,眼睛愣愣地看着我。
我又赶紧自报家门。她“哦”了一声,没有话说。有些尴尬了。我抬头,见她化了浓浓的妆,看不清本来的模样。
我们一前一后往街上走。我又搭讪,您在哪儿上班?
她扬起头说,我不上班。
这话让我好生诧异。看她冷得脸上挂着层霜,只得说,我要晚了,您慢走。便匆匆逃离了现场。
后来才知道这女人千篇一律地早上八点半走,下午四点回来。她不工作,干什么去了呢?
到了星期六,儿子在家,八点半女人也没有走。十点半时,大门外进来个男人,手里提着两大包食物,直直进了北屋。
接着,屋里就响起了儿子,女人,那陌生男人的欢笑声。
午饭后,儿子,女人,陌生男人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把我从梦中惊醒,听见那儿子意犹未尽地说着:下回我唱叔叔唱的那首歌……
第二天是周日,大约十点,女人搂着儿子走了。又是留下了老杨,他只能留下。
这回,儿子是午后回来的,当然是吃过饭了。整个下午北屋里一片寂静,儿子要做功课,所以安静是合理的。直至下午四点那女人一个人回来了,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了家门,屋子里立刻响起了做饭,收拾屋子的声儿。
他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着。
显见,老杨是这个家庭生活中的配角,基本上没他什么事儿,出局了。怎么成了这样?我替他着急。隐隐地觉得老杨一步步向黑暗走去。
有一天,母亲说手切了个口子,去北屋寻创可贴,屋角里的一张窄窄的小床上坐着脏兮兮的老杨,手里紧攥着酒杯,已经醉得听不明白母亲说的话了。
一年后,我们搬走了。
步入中年的人爱聚会。同学又聚在一起。这次没有老杨。
聚会上,在和老杨走得近的同学那里,我才知道老杨家事的原委。
老杨的饭馆在七八年前因亏钱,倒闭了。饭馆管钱的是他金屋藏的那位“娇”。老杨被扫地出门时,还欠了她十几万,还是老杨的老婆出面找人借钱还上的。后来,这位“娇”就和她丈夫经营着老杨的饭馆,据说还是很赚钱。
我问,那不是包二奶么?他老婆早怎么没管?
同学们嘲笑我孤陋寡闻,说,管得了吗?男人到那个时候心火着哪,把老婆打得鼻青脸肿的。
我不禁想起那位每周六来老杨家的男人。
当初离了就好了。老杨的老婆不像不敢离婚的人哪……我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
同学们又笑了:老杨老婆当初怎么没闹离?老杨这边刚要办手续,人家二奶那边就不干了,跟老杨说,你先把亏的钱拿出来再说别的。老杨一听就傻了,他知道这都是自己闹离婚坏的事。
说到这儿,大家的脸都冷了下来。我举目向人群望去,纷纷攘攘中无论男人女人,衣装打扮都是那么体面,体面得让人不得不羡慕。可他们的心里呢?心里的事儿谁也不知道。
老杨曾经不是也很体面嘛。
大姥姥和小姥姥
二姥爷(我姥爷的二哥)娶了两个姥姥。跟他偕老到现在的小姥姥是后娶的,她与二姥爷自由恋爱成婚。大姥姥为二姥爷的元配,是家里包办的。
大姥姥是个美人,因她忌讳大呀小的,小辈们就叫她美姥姥。小姥姥聪明活泼,性格难得的好,我们就叫她好姥姥。无论先娶后娶都是解放前的事情,没有违反婚姻法之嫌。
解放了,必须要离掉一个,美姥姥就自动退出了。当时她提出唯一的要求:二姥爷负责大舅与大姨上学的费用。二姥爷一口答应了。
随后,她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做针线活儿养家,自食其力,没有再嫁人。
再说二姥爷,家里放着一个美人坯子,为什么又娶一个相貌平平的好姥姥呢?我想,一来二姥爷并非好色,二来是好姥姥有文化,与他有说不尽的相知话。
美姥姥是在农村长大的,娘家虽说是地主,她并没念过书,只识得几个字,会读三字经,女儿经什么的。针线活儿极好,我们小时谁穿上了她做的棉袄,都要到外面去显一显,胡同里一定会有人问:是你美姥姥做的吧。
可是沾一点文化的事,美姥姥就不行了。
就说她和二姥爷刚结婚时,外老太太带着二姥爷和美姥姥去听昆曲,正值兴头上,只听一声“扑通”,大舅滚到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原来是美姥姥听那昆曲比催眠曲还要快就睡着了,把怀里的孩子掉了下来。
二姥爷觉着实在没面子,拂袖而去。从此再不带她听戏,再到后来,连话也很少说了。
美姥姥自从好姥姥进门,就没有到后院来过,自然,给外老太太请安也绕旁门走。她心里面不服这口气。
她生的一儿一女,书读得好,一个是医生一个是教师。美姥姥为此舒心极了。于是,晚年她的性情大变,一改过去的不苟言笑,常常与人聊天逗乐,聊的都是高兴的事,好像她一生不曾难受过。
现在美姥姥都八十多了,依旧美丽。一头银发拢成髻,斜插一支碧绿的翡翠簪子,深红色的锦缎棉袄,配着白皙的瓜子脸和红润的唇,地道的古典美人。
相比,好姥姥相貌要平凡了。好姥姥的父亲是小学教师,母亲是家庭妇女,她念燕京女子大学一年,便因贫困辍学。在外文书局当校对,认识了当编辑的二姥爷,是二姥爷主动追求的她。
我小时,好姥姥一句一句教: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她熟读红楼梦,里面的诗张口就来。
刚上小学就教我唱:苏三离了洪洞县……
一直到她满头白发了,还时时与二姥爷诗词歌赋地对饮小酌。
好姥姥爱笑,听说连“文革”挨斗时她也笑,红卫兵问:笑什么?
更喜岷山千里雪,岷不是敏,还是念民。好姥姥笑着说。
都到了什么时候了,你还摆臭老九的谱儿?
什么时候念错字也不好啊。说罢又笑。站在一边的二姥爷实实地为她出了一身的汗。
更有佳话的是,一辈子都看不上她的外老太太,后来几年瘫在床上,她无丝毫怠慢,且尽心尽力地服侍,最后由她送终。
可见好姥姥性情极好,也是因了她的天真,她的达观,她的才情,一生才得风调雨顺。风流潇洒的二姥爷,一辈子快乐,再未动过花心。这般男人怎不懂得觅知音之难。身边有了好姥姥再不想那高山流水,只恋这花前月下了。
好姥姥退休时已经快六十岁,一直做翻译校对。她不能没有工作,这是她的乐趣,也显示她的独立。做“小”的经历自然便被淡化,家里人虽然只字不提,可谁不知道这是她的心病?无意中,母亲和小姨皆是早早独立。
到了我记事时,前后院子变成了前后独立的四合院。
母亲告诉我,六十年代初,好姥姥被派往下乡,去四清,远在湖北,春节才能回来几天。她无奈,只得与琴瑟相和的二姥爷离别了。
那时小姨上大学,住在学校里。从不操家务的姥爷落了单。一天大风大雪,小姨匆匆赶回家。一进门赶忙到厨房做饭,被二姥爷拦住,说是吃过了。
小姨不信,二姥爷又笑:难道我是挨饿之人?
可是在外面吃的?
二姥爷摇头不答。三天后,小姨在美姥姥屋里看见了他,正吃打卤面呢。
美姥姥脸上虽然没笑容,打卤面却做得细致:蘑菇,木耳,黄花,五花肉片,鸡蛋一应俱全,黄里透红,热热腾腾,浇在她手擀的面上,香啊。
整整三年,二姥爷只可在美姥姥屋里吃,吃完了即走。一刻不能多留,如同上了托儿所。
这一切怎能躲过好姥姥的眼睛?她却只字不问,权当不知。心到底是安了。
“文革”时,书局革委会来调查二姥爷的阶级属性问题,美人姥姥说:我不识字,当时娶我时他工作养家,我不知道还有家产。
他不要你了,又娶了小的是怎么回事?
我们是父母包办婚姻,我学习了妇女解放的道理,离婚是我提出的。
二姥爷就这么着过了关。
前几年,老房子的所在地要征用,这一卖便是一二百万,好姥姥一言九鼎:我们这一支分文不要,任美姥姥发配。她依旧与二姥爷吟诗与填词,其他事情一概不放在心上。
自小姨去了美国,就是我去美姥姥那儿问寒暖,以及患小疾住院守护,一应的照料。回来后只与二姥爷打个手势,二姥爷便满脸欣然,呵呵笑起来。
“你笑什么?”好姥姥现在耳朵背了,但眼神出奇好。
二姥爷不答。笑吟: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流动的日子
儿时与男孩子近距离接触的,就是叶如石了。
从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毕业,阴差阳错的,总是与他同桌。那时男女生还是有别状态,所以我们互相不太说话。
北京过去有句老话:东城贵,西城富。我们却都在西城。如石祖上是正经的书香门第,出过翰林的满族人。他爷爷和我外公是老交情。
如石在我们班的男生里面是最出众的,就因为他的俊美,我不知招来多少女生没来由的白眼。
也不止因他的俊美,他还能熟读古文,能作诗,画的花卉画也很不错,都是在那个年龄不多见的。
在一般大小的孩子群里显得那么亮,还因为他那永远的整洁。让众人不可小觑的是,冬天细呢子小外套,夏天雪白的衬衫,烫得平平整整。女孩子也不及他。
也许是耀眼的缘故,所以我们班一至六年级的班长都是他。
上六年级时的冬天,姥爷让我给如石的爷爷送一根胡琴弦,我第一次到他家。知道他的生母在生他时过世,上面有两个姐姐年长他许多。从他爷爷那儿就对他百般宠爱,因此他俊美的外表与倦倦的神态也是必然。尽管知道这些,走进他家门,还是一惊。
只见一家子围着,在劝他吃饭,桌子上大大小小放着七八个碟子,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应付着,眼睛始终在看一本图书。
我把琴弦交给了如石的爷爷,正要转身离去,从里屋走出他二姐。这可是我日思夜想的人物,只听说她是学跳舞的,这已经就是女孩子的偶像了,传说她还美若天仙。
果然名不虚传。我驻足,怔怔地看她,看她迈着八字步走路,看她细细的身材和美丽的面孔。
二十多年,弹指一挥间。
那天我在办公室忙着,总机来电话说有人找我,我拿起了电话。
“哦,你好。”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是?”我问。
“我是叶如石。”
“啊,……”我一时不知所措。是太久以前的故事,在心底沉淀多时了。
“听说你是忙人,改日再聊。”他匆匆地挂了。
即刻,我的脑子里满是儿时的情景。
我们毕业,如石自然考上市重点中学,我这个丑小丫略逊一筹,就此分开。散伙那天,听老师最后几句赠言时,如石撵一张纸过来,我急急夹在书内。回到家打开看,上面是一盆水仙,他画的。那时并不思量他为什么画水仙送我,只觉得好,一直收着。
又不知何时起,我年年栽养水仙亦得经验,盆盆叶子矮壮,花茎蹿出来,花朵个个独立傲放,散着幽淡的清香。
分别这多年,与他虽然住得很近,却不知全然。
终于有人通知我定了聚会的日子。
当我推开酒楼包间的门时,屋子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我一一相认,寒暄问候,围着桌子坐的人中没有叶如石。
“叶如石,他没来?”我掩饰着失望问。
“来了。”人们同时向屋子角落看去。
“在此。”他依旧在黑影里面。
“叶如石,这可不像你呀,怎么不敢露面?”在我心中的,还是那个翩翩少年。
“实实是怕吓坏了你。”他还是在黑影子里说。
这时有人把他硬推到前面,看清了,我的心抖动了一下。他完全变了,从前的俊美荡然无存。脸似乎有些肿,眼袋厚厚地垂下来,额头刻着深深的皱纹。他的手中端着一个大杯子,里面是白酒。
“你,你怎么啦?”我脱口而出,这话让大家愣住。
“我身体没事。”说罢悠闲地喝了一口酒。我看见,他的眉宇间似是凝着些痛苦,而神态却是祥和。
“人家老叶为了找你,托市公安局户籍部门,把个北京市筛了一遍,用了三年。”人们七嘴八舌。
“也就是想大家聚聚。”他淡淡地笑着,随之喝了一口。
我的眼睛湿润了起来。
“你们可是同桌三年啊,快干一杯。”大家起着哄。
一大杯白酒,为了前后两个三年,我一饮而尽。
酒席间知道了他的许多。叶如石在高考前患了骨髓炎,病的几年中,他父亲卖光了家藏的字画,没有等到他病好便去世了。两个姐姐早已人到中年,自顾不暇。
是楼下一个卖菜的女子,每天送菜,做饭,开始照顾他,解决了叶如石生活不能自理的难题。这个比他大四五岁的女人,后来便成了他的老婆,至今依旧卖菜。
同学们高兴地互相让着酒,欢笑着。我在角落里找到如石,他安静地自斟自饮着。
“你二姐还好?”我关心我的偶像。
“啊,在为她两个爱子的娶妻生子,奋力教人跳舞挣钱呢。”如石平缓地说。
“啊?难道她就这样了?”我惋惜。
“你以为人人都是陈爱莲?”他喝了一口。
“你在做什么?”我小心地问。
“在资料馆看大门。”他又喝了一口,未见一丝自卑。
哦,是很安静且有保障的工作。但不知怎的,我心里难受得在流泪。
“果然长成水仙了,那时还是一个水仙头。”半日了,才听到他朗朗的笑声。
水仙花,傲骨清心,香气悠淡,沁人肺腑。他送我的画。是赞许,是期许,我都无言以对。
“现在还倒背出师表?”我忍泪强说笑。
“呵呵,看些闲书。”他坦然之极。
“什么时候去你家看看嫂子?”我说。
“时有狮吼。”他笑着说,又抿了一口酒。
我黯然,一时无语。
“除此外,她对我也别无要求,倒也安然。”
看他身上的衣服,也许是特意穿的,很新,却皱着。显见活得很粗糙。
一阵悲哀再次袭来,我心痛难耐。
最后,在同学强迫下,叶如石写了一幅字送大家,上面只一个字:安。
我细看,不是草,不是楷,不是隶,什么都不是,但大家都说好。
也确实好。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