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
2009-07-01傅天余
傅天余(台湾)
姐姐特地赶来,陪桑孟森一起办理结清住院费的手续。人很多,一楼大厅的收费柜台前队伍排得很长,终于轮到他们时,关于某项检查费该由病患自费负担或由健保给付的问题,他姐姐与收费小姐争执起来,双方各自坚持着,最后桑孟森不耐烦起来,提议打电话找保险业务员,确定父亲的寿险能给付后才解决。
剩最后一件事,一切便结束了。
结完账,他们默默走到电梯前,准备乘那半年来已进出无数回的电梯上八楼,到病房取走父亲的东西。
在等姐姐来以前,桑孟森已经先把东西收拾好了,全塞进一个大纸袋里,搁在病床上。方才他想说提下去碍手碍脚,决定先放着,等办完手续再上来拿。原本以为只是一会儿,没想到耽搁这样久。他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光是缴个钱,竟花了快一小时。
一个女人匆匆推门进来,看见他们,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打招呼。女人四十出头,是隔壁床的家属,来照看丈夫。她的男人上周才住进来,听说是胃癌。
床边堆着一大叠陪伴父亲时用来打发时间的八卦杂志,桑孟森拢拢齐,问隔壁床那女人要不要,不然就扔了。女人说好,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一摞,转身堆在自己那边的床头柜里,砰地发出一声闷响。
你的苦日子还长呢,而我的已经结束了。桑孟森看着女人的背影,心中泛起一股真诚的怜悯。
他低头瞪着空荡荡的病床,一瞬间陷入恍惚——一向都躺在那里的父亲不见了。与癌细胞缠斗了六个月,今天上午七点四十八分因为多重器官衰竭宣告不治。
“这段日子多亏有你了,小弟。”站在身后的姐姐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
桑孟森并未转过头看她。这时候才觉得我这不务正业的家伙还真有点好处吗?他在心底嘀咕。过去半年,他算是看透他们了。兄姐们各自摆明有工作孩子要忙,于是很快达成共识——桑孟森反正没结婚,写剧本的工作时间又自由,从各种角度考量,由他来照顾父亲最合适。
桑孟森并非不满自己为何必须付出最多,他恨的是他们那样地顺理成章,似乎并不以为他必须为此做出任何牺牲。凭什么,我选择过的生活并不比你们的容易,桑孟森愤愤不平地想。
哐当一声,他姐姐一脚踢到什么东西。
“唉呀,这东西怎么会掉到床底下!”
他姐姐蹲下来,伸长手,从床底摸出一只钢碗。
沮丧的声音:“连炉子都有了啊,好像就要这样住下来,回不去了。”
看着那只钢碗,桑孟森想起父亲说这话时的表情,心头仿佛被一根长而细的针戳进去。
“你带回去吧。”姐姐边说边抽一张面纸,仔细擦拭钢碗沾上的灰尘。
“扔了吧,我不要。”他说。
“你怎么老是这么浪费!还好好的啊,你不要那我带回家用。”姐姐责备地看他一眼,珍惜地将那只钢碗放进手提包。
桑孟森低头看着他姐姐。她一手撑住床沿,两腿岔开不雅地蹲在那里,努力张望床底下是否还有其他遗漏的东西。太紧的胸带捆住膘肥的身躯,背上绷出一个明显的胸带形状,多余的肉从肩带边缘难看地溢出来——完全是个家庭主妇。
他突然决定原谅她的自私了。
桑孟森提起床上的纸袋,发现比预期的重,担心把手撑不住袋子会破,于是抬起右膝一顶,改用两手捧着抱在怀里,下巴很不舒服地抵着袋口。他仰起头,闻到一股森细的药水味扑面而来。
“走吧。”桑孟森厌恶地撇过脸,转身朝门口走,只想赶快离开这令人不悦的地方。
他姐姐还要去葬仪社商量告别式的细节,在电梯里,桑孟森问她是否需要一起去。姐姐抬头看他一眼,叹口气说不用了,他现在需要的是回家睡一觉。桑孟森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接受了她的提议。
他到地下停车场找到自己的白色GOLF,将大纸袋放到后座,然后坐进车子,将额头轻轻抵住方向盘,闭上眼睛,静静地维持着那姿势不想动。
结束了。
从明天起,他再也不必每天赶着来医院报到,再也不必时时记挂父亲正承受的痛苦,再也不必被那庞大的无力感与自责所折磨。那些无助、惊慌,终于都结束了。
桑孟森突然记起该打个电话给阿澄,便坐起身,从随身包里捞出手机。
“是我……”
“都处理好了吗?”才响两声阿澄便接起电话,一定是特地在等消息。
“都好了。结账,收拾我爸病房的东西,我姐她先走了,我在车上。”
“你还好吧?”
“还好啦。”桑孟森平静地说。因为早知道终究会有这一天,此刻他并不至于太过震动。
“很遗憾我没有帮上任何忙。”
“不用啦,本来就没你的事。”
电话那头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一股重浊的呼吸声。
桑孟森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原本只是想打个电话让阿澄放心,但很显然这通电话会比原本预期的长。
他只好怀着一股不好的预感,默默等待着。
“我觉得自己根本是个彻底的局外人。”阿澄终于说话。
果然没错,桑孟森甚至有点得意,他太了解他的爱人了,阿澄总喜欢先掷出一句总结性的狠毒话做开场,像宣布一个作文题目。
“亲爱的,怎么了吗?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他怀着无比的耐心明知故问。
“你说的对,本来就没我的事,反正我什么都不是,现在我只能像个普通朋友那样说些节哀顺变之类的客套话!”因为努力压抑着激动,阿澄的声音微微发着抖。
“亲爱的,你听起来简直像个怨妇呢。”桑孟森努力装出轻松的语气。
“我以为我们是彼此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那代表我们应当分享彼此的一切,陪彼此共度一切的喜怒哀乐,但是我爱的人受苦时我却没有资格陪在他身边,然后你说本来就没有我的事!”
在彼此承诺的爱情关系里,义务是权利的重要形式之一,桑孟森听着爱人阿澄滔滔控诉着自己被剥夺的权利。
“我爸躺在病床上快死了,我想,这并不是他儿子出柜的好时机。”桑孟森努力装出自嘲的语气。他也不明白从何时开始,明明出于爱意与关切的,也不晓得哪里出了差错,说出口往往成了指责与伤害。
“这半年来我觉得跟你好疏远,我们甚至很久不曾好好说话……我有时觉得,你已经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了。”阿澄抱怨说。
“难道这是我的错吗?你应该知道我都在忙些什么。”
桑孟森不耐烦起来。他承认,这半年来他的确疏忽了阿澄,但是他甚至无暇顾及自己啊。
“虽然没有我的事,但我要你知道,我的生活跟你的一样糟,我已经半年没去跳舞,也没跟任何人出去玩了!”阿澄孩子气地仿佛要把累积许久的不满一股脑儿全扔出来。
桑孟森一边听,一边心疼地想着他那别扭而敏感的爱人。阿澄就像一只怕寂寞的小狗,无法忍受主人一点点的冷落。
“我并没有要你陪我一起受苦,我说过,你继续过你的生活,不需要被我爸的事影响。”
“怎么可能?!难道你以为我是那么无情的人吗?我要是可以就好了!”
“拜托不讲这个好吗?我父亲才死几小时,我现在没有心情争辩这些。”桑孟森几乎想哀求她了。
“当然啦,反正跟死亡比起来,我们的爱情是多么无关紧要啊。”
桑孟森几乎想笑出来了。他想,如果说出使人痛苦的刻薄话也是一种才华,那么他的爱人在这方面倒是具有相当优异的天分。但仔细想想,这句话的确无可反驳,因此他只有沉默不语。
桑孟森的沉默令阿澄以为他被激怒了。
“对不起,我太自私了……刚刚那些只是气话,我并没有那个意思。”阿澄像个聪敏的孩子般知道何时该停止任性的举止,以免永远伤害了大人对他的爱。
“知道啦,”桑孟森疲惫地说,“我只要你相信,我了解你的感受,真的。”
桑孟森想起他的父亲,起初还担心子女们的工作被自己耽误,要他们不必每天来医院;病情恶化后,却开始斤斤计较起是否被冷落,只要睁眼没见到人,便抓着护士或随便谁哭诉自己是被子女遗弃的可怜老人,弄得他们很尴尬。桑孟森因为在医院的时候最多,因此被怨怼的次数也最多。无助与寂寞会让人变成最难搞的恐怖分子,他并不怪阿澄。
“想不想过来?大家都在这里。”阿澄恢复温柔的语气。
“不要了,想回家。”
“回去试着睡一下吧。我晚上不能过去了,要排通宵。”阿澄是剧场导演,剧团下周有演出,目前正进入密集排练的最后关头。
“好。那我回去了。”
“喂,你生气了吗?”
“没有,只是累,奇怪的累,好像这半年累积的疲惫一起跑出来。”
“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最糟的部分已经过去了。”
“是吗……”
“当然啊,难道还会有比死更糟的吗?”
“希望如此。”
“再过不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也会跟从前一样快乐起来。”阿澄安慰他。
虽然已经三十岁,阿澄依然有股孩子气的乐观与一种对世情的惊人无知。那正是桑孟森喜欢她的地方,也是在这个小岛从事艺术工作最需要的特质之一。
“希望如此。总之,我很高兴它终于结束了。”
桑孟森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
但我会这样想也是可以被谅解的吧?他自怜地想。过去半年,他的生活因为父亲这场病而彻底失控——公寓乱糟糟,一大堆寄来没空拆开的杂志堆在书桌上,洗衣机里洗好的衣服放到干掉了都没拿出来晒,只好又洗一遍,又忘,可以这样重复三次。好几回阿澄因为电话不通找不到人而抱怨,这才发现手机费忘了缴已经被停话;还有一个酝酿很久很想写的电影脚本,制作单位也因为他没空而找了别人。
“我去跟演员开会了,记住,把不好的东西都留在医院吧,别带回去。”挂电话前,阿澄叮咛他。
“知道啦。”
桑孟森发动车子,突然,他又闻到方才那股使人不悦的味道。
父亲住院一个月左右,有天在床上阿澄推开桑孟森,皱着鼻子宣布说,他闻起来像一座医院。桑孟森每天呆在病房,腌渍在那股医院特有的药水味里,气味分子牢牢吸附在头发、皮肤、衣服纤维上,怎样洗也洗不掉。从那天起他们便停止做爱。阿澄说那味道令她有罪恶感。
桑孟森涌上一阵懊恼,狠狠地摇下车窗,想让新鲜空气灌进来驱散那气味。
他用力一踩油门,车子从阴暗的车道钻出地面,白灿灿的阳光令他一阵目眩。
到家后,放下东西,他立刻脱光衣服走进浴室,用热水将全身淋到通红发疼,想把那股医院味逼出来。
雾气蒸腾的浴室里,桑孟森自怜地看着镜子里的身体。半年来他至少瘦了五公斤,以前一个星期上三次健身房练出来的紧俏线条都模糊了,肌肉没精打采搭在骨头架子上,就像他被这场病搞乱的生活。他想,等事情过后,他得加倍锻炼,恢复从前的强健。
桑孟森擦干身体,穿上干净的旧T恤和卡其裤,感到一股久违的清爽。他走出浴室,在沙发上坐下来,突然觉得饿。他很讶异那股饥饿的强烈,仿佛已经许久没有吃饱过。他记不得自己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的事,也完全想不起究竟吃了什么。半年来,他大多趁父亲打了止痛针睡着时匆匆到医院地下楼饮食部吃点东西,坐在白惨惨的日光灯管下,用那些可悲的食物扼杀食欲。
怀着一股恼怒,他站起来套上球鞋,下楼骑脚踏车到巷口的生鲜超市买回一袋食材,回来后钻进久不开伙的厨房,做了一大盘蒜片松子意大利面跟一锅泰式酸辣海鲜汤,然后坐在厨房餐桌前,配着两瓶海尼根,一个人将食物吃得精光。
喝光最后一口汤,桑孟森抹抹嘴,松口气,然后站起来走到客厅,渴望读一点书。
他已经许久没有看书的心情。原本会带自己的书去医院,在等待父亲做检查或昏睡时打发时间。有一天,他从某本布克奖小说里抬起头,看到昏睡的父亲那张枯干消瘦的脸,突然再也读不下去了——这真是盲目又可笑,生命终极的答案就在那里,他捧读思索这些又怎样?
后来他只有每天去便利商店买份八卦报纸翻一翻。死气沉沉的病房里,他仔细读着 A.政客外遇被踢爆;B.女星陪吃饭价五百万;C.名模劈腿四男……就像踩着一面面小浮板,让自己不会掉进底下的黑暗深渊。
桑孟森站在书架前,想给自己挑一本书。他略过那些太难的,知道自己绝对读不下去。也不考虑一向喜爱的侦探小说——目前他还没有足够的余裕可以消遣。此刻桑孟森只想找个伴,陪他一起度过这个难挨的夜晚。最后他挑了一本格雷安葛林的小说——这是他任何时刻永远想与之共处的小说家。
他倒了一小杯威士忌,坐到客厅角落的扶手椅上,打开书读起来。
如果生活仅被允许保留极少数的美好事物,这便是他最不忍割舍的事物之一——晚上一个人静静阅读的时光。一向唯有在书里才可以找到使他感觉平静的事物,而平静是他此刻最渴望的东西。
他努力集中精神,啜饮烈酒般慢慢读着那些字句,试图将意识滑入故事的叙述里。但他很快便沮丧地发现,阅读神经跟松掉的肌肉线条一样失去了过往的敏锐。他被手上的故事隔绝在外,就像个站在玻璃窗外看着屋里的美满家庭在吃饭说笑的流浪汉。
桑孟森停下来喝口酒,感到一股忧伤,仿佛直到此刻,他才清楚在这场消耗战中的损伤程度有多大。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因为腰疼醒过来时,桑孟森发现自己歪在扶手椅中,小说掉在脚边,茶几上的酒杯已经空了。
他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十二点过三分,所以他只是打了一个盹。
弯腰去捡地上的书时,桑孟森突然想起父亲死了这件事。而那竟已经是昨天的事了,他想所以这是我生命中没有父亲的第一天。
这认知令桑孟森心中涌起一阵痛楚。
他靠回扶手椅,闭上眼睛,感到胸口挤压着一大团模糊的东西。那还不能称作悲伤,只像乌云正慢慢掩住草原,一时半刻雨还落不下来,目前有的仅是暴雨来袭前的预感。
桑孟森想,或许还需要一些具体的事物:几声女人的号哭、一场冗长喧闹的葬礼、一个冰冷墓碑上的名字……他才能真切感受到父亲已经不再活着这个事实。
突然,他又闻到那股味道——混杂着刺鼻药水与淡淡的腐臭,似几个小时前他差点把皮洗破想摆脱的医院味。
原来气味分子不仅会沾在皮肤跟头发上,它还会更深地钻入脑细胞,铭刻在一个人的记忆中。而那是沙威隆也去不掉的,那只可能被忘掉。
需要多久我才能摆脱掉这讨厌的记忆呢?又如果我永远也忘不了呢?
桑孟森感觉眼睛内侧泛起一阵湿润,一小滴泪水从眼角溜出来。他很快伸手去抹掉它,努力忍住不让自己在今天晚上崩溃。他真的太疲倦了。
桑孟森努力转移念头,好挤掉脑中那阴魂不散的气味。他试着回想方才读的小说。由于方才读不进去而反复从头来过好几遍,他可以轻易背出小说开头第一个句子:想到伦敦街上那许多灰色的纪念碑……
不,不对。
桑孟森猛地睁开眼睛,坐直起来。
他端起鼻子,朝四下空气嗅了嗅。
我是真的闻到了。
他确定,那气味来自嗅觉,而非记忆。
桑孟森随即恍然大悟,记起厨房水槽里煮海鲜汤剥下来的鱼鳞、虾壳、花枝皮膜,还有餐桌上那堆脏碗盘。
原本偷懒想等明天再整理,现在他只好打起精神,站起来收拾厨房。
每当思绪停滞想不出剧本时,桑孟森总习惯起身去扫地洗衣服刷马桶,用身体的劳动来转移念头。此刻他怀着相同的企图,手脚利落地忙碌着,将碗筷锅子洗干净后摆到滴水架上晾干,垃圾袋口绑紧提到后阳台,又干脆连地板也蹲下来抹一遍,终于成功地自那团阴魂不散的气味记忆中脱逃。
他安心地站在厨房门口,脱下围裙,关掉餐桌灯,准备上床睡觉。
啪地一声,桑孟森又把灯打开。
在黑暗中,他又闻到了。
那股味道还是在。并且似乎比方才又浓了点。
桑孟森终于起了疑心,怀疑屋子里有死老鼠。
要是这样可麻烦了。他一边焦躁地想着,一边像个探照灯四下嗅闻,想找出味道的来源。最后桑孟森终于确定,那气味来自玄关鞋柜旁的纸袋。从医院回到家后,脱鞋子时顺手搁在那里,便忘了。
纸袋是桑孟森早上出门时匆匆从衣柜抓出来的,他现在才注意到那是个GUCCI的袋子。已经忘记当初买了什么需要这样大的纸袋,现在里头塞满父亲住院半年积累下的病房杂物,将那只质感高贵的名牌纸袋塞得凸凸凹凹。
桑孟森站在玄关,考虑着该如何处理那袋发臭的东西。
他想干脆拿个大垃圾袋全塞进去扔掉算了,却又想起,他居住的城市有严格的垃圾分类制度,那样做将违反市政府环保局规定的废弃物回收处理法而遭到罚款。
或许我该找点什么当作纪念,毕竟这是父亲最后留下的东西了。桑孟森想。
他将那个GUCCI纸袋抱到厨房,在餐桌前坐下来,一样一样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摊在桌上——牙刷、毛巾、电汤匙、钢杯、纸尿布、念佛机、吃一半或根本没动过的营养品、不明草药秘方……都是些便宜货,当初总想着随便买买,将就用用,反正只是临时需要。
看着眼前那堆可悲的东西,他涌上一阵恐怖感,人生到头来需要的不过是这些吗?“这就是我厌恶死亡的理由!”桑孟森想,那些他人生中致力追求的事物——时尚态度、设计美学、对文学艺术的品味,在死亡面前显得如此虚妄,他得努力撑着才能不对自己所选择的生活失去勇气。
他伸手继续往袋子里掏,摸到一团冰冷凉软的东西。
是冰枕吧?桑孟森想,又想到自己常发烧,这倒可以留下来用。
他一边转着念头,一边握住袋子里的冰枕拿起来。他感觉手上有些异样,但那仅是一瞬间的事,在手的异样感还来不及传到脑部形成一个具体的疑惑之前答案已经揭晓。
他猜错了。
那不是冰枕,而是一只脚。
这是××的什么东西哪?!
他松手将那东西一扔,猛地站起来往后退,有如迎面被人狠踹一脚。
椅子翻倒,桑孟森跌坐在厨房地板上,按住胸口拼命大口呼吸,努力不让自己晕过去。
他扶住流理台,慢慢站起来,睁眼想看清楚被扔在餐桌上的东西。
那东西一动也不动躺在餐桌上。那是一条人类小腿形状的东西,从膝盖以下被截断,切口呈不新鲜的粉红色,令桑孟森想起超市卖的台糖冷冻猪肉。
他低下头,用力啃啃大拇指。
好痛。
桑孟森确定,此刻自己是清醒的而且并未喝醉。
他想了想,颤抖地伸长手,拿食指去戳戳那脚。
灰白色的小腿肚冰冰软软,手指一按,皮肤便毫无弹性地陷出一个凹洞。
那不是义肢,不是塑胶模型,那的的确确是一只人的脚没错。
桑孟森一阵恶心。
他努力忍住不吐出来,踉跄地逃到客厅抓起电话。
“110您好……”一个亲切的女人很快接起。桑孟森愣了一下,作为报案专线这声音似乎太愉悦了点。
“请你们立刻派人过来,我家有一只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先生,请放慢速度再说一遍好吗,你的脚怎么了?”
“我的脚没事。我是说,我家突然出现一只脚……”
“谁的脚?”
“我不知道……看起来应该是某个人的……”
“你是说,你家有一只人的脚?”
“对……”
“在哪里?”
“厨房餐桌上面……”
“……”
“喂,喂,你还在吗……
“你是说,你家餐桌突然出现一只人的脚,然后你不知道那是谁的?”
“没错,就是这样……”
“太诡异了吧!”
“我也觉得耶!”
世界上终于有另一个人类能与他一同分享对这件事的观感,桑孟森紧紧握住话筒,对这陌生的女人涌起一股强烈的亲密感。
对方想起来似的恢复专业语气,半信半疑地问明地址,叮嘱桑孟森留在原处不要离开,并保持现场完整。
挂上电话后,桑孟森又拨阿澄的手机,电话不通,他突然想起阿澄在排练时会要求所有人关机。
这不可能是真的,桑孟森在心底默念。
他闭上眼睛,最后一次希望那是因为自己悲痛过度加上精神耗弱而产生的幻觉。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慢慢张开眼睛。
还在。
那只脚静静地躺在餐桌上,像一条正在退冰的蹄膀。
桑孟森突然看出来,那是一只左脚。
十分钟后,一位管区员警上门,发现那并非一名疯子的恶作剧后,员警立刻紧张兮兮地退到门外打电话。十五分钟后又来了一辆警车,上来三名刑事组干员,忽然间,桑孟森的三十坪公寓人影憧憧,有些拥挤起来。
警察安静而敏捷地在公寓里外搜索。桑孟森虽然不太高兴,却也不敢提出抗议。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警察甚至打开他的冰箱翻找,在冷冻库里翻出一块酱红色的东西,立刻表情紧张地与同事低声讨论起来。
“那是猪肝,上头还有保存期限呢。”桑孟森没好气地告诉他们。
两名警察看看他,没说什么,讪讪地将那包东西又塞回冷冻库。
一名穿便衣、看起来职位比较高的警察走过来,客气地说想请教桑孟森事情发生的经过。
他们一起走到客厅,面对面坐下来。
尽管没有任何必要感到心虚,桑孟森还是发现在警察面前人不知为何就是会怀疑自己肯定哪里犯了罪。他保持冷静,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位无辜的报案人(但我本来就是),向那警察说明状况。
是这样的,他父亲今天早上,不,应该是昨天早上在医院过世了,癌症末期多重器官衰竭。他收拾了父亲病房的杂物,装进那个纸袋拿回家,到家后将袋子放在鞋柜旁就没动过。晚上他边喝酒边看书睡着了(他决定略过中间洗澡、煮意大利面、打扫房子那一段,研判应该无关紧要),半夜醒来突然闻到屋子里有股怪味道,然后就在袋子里发现那只脚。
那警察频频点头,非常专注地聆听,一边在笔记本上记下重点。
桑孟森说明完毕后,警察放下笔,抬起头客气地问他是否可以抽烟。桑孟森点点头,将桌上的烟灰缸推过去。
趁点烟时,那名警察迅速环顾一眼公寓的陈设。
“请问你的职业是?”警察问。
“编剧。”
“编剧啊!”警察眼睛一亮,“那你一定很有想象力喽?”
“还好吧……”桑孟森尴尬地回答。他经常怀疑自己在错误的时代选择了一个错误的行业,但那感觉从未像此刻这般强烈。
那警察跟桑孟森确认医院名称及几个时间点,然后便不发一语,低头看着手上的笔记本思索。
桑孟森不安地坐在对面,感到一股熟悉的无助。身为电影编剧的他最感痛苦的时刻,便是每个月一次得在老板和制片面前口述故事,一边口沫横飞扯着一些自己也不能信服的烂情节,声称其票房潜力绝不输给《七夜怪谭》,一边在心底恐惧着等下不知会出现什么令他难以招架的质疑。
便衣警察缓缓抬起头,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桑孟森。
桑孟森立刻心虚起来,他想干脆对那警察招认,说我知道刚刚那段话听起来完全不合理,连我自己也不信,但事实的确就是如此……
“所以,那会不会是你父亲的脚?”
就在他准备开口时,便衣警察突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桑孟森愣住了。
“为什么你会这样讲?”
“没有什么确定的证据,只不过从你刚刚的描述,会让我有这样的联想。”警察耸耸肩说。桑孟森很讶异一名警察的想象力并不输给他这名职业编剧。但他必须承认,甚至这毫无根据的猜测听起来也比事实更为合理。
“应该不……”说到一半,桑孟森突然犹豫起来。
他发现自己并无法断然否定这个推测。由于他根本没想过那有可能是他父亲的脚,因此也没有确定过真的不是。
桑孟森试图在脑海中搜寻父亲脚的形状,好用来否定这个异想天开,却发现,自己只能笼统记起父亲穿着医院拖鞋的模样。
“要不要过去确认一下?”警察建议他。
桑孟森虽然觉得荒谬(对一个荒谬事实所做的荒谬推测而进行的荒谬考察),但也只好站起来,跟那警察一起走到厨房。
那只脚被他方才一惊扔到餐桌边缘,一小截脚掌悬在桌子外,桑孟森有股冲动想伸手将它推回去,但他忍住了。
“报告,脚的主人为男性,身高约在一六五到一七○之间,年纪大约是五十到六十岁。”
一位鉴识人员过来说明初步研判的结果,便衣警察听完后满意地点点头——他的推测更接近事实一步了。
桑孟森第一回认真端详餐桌上的脚。
他从来不曾这样单独观察过一个人体部位。桑孟森惊讶地发现,原来脚跟脸一样,会透露出关于一个人的许多线索。比方眼前这只脚,从粗厚的脚底皮、扁而宽的指甲、浓密的腿毛上,的确轻易便可判断拥有这只脚的人的性别与年纪。你甚至可以从一只脚看出人的性格。桑孟森注意到,那只脚的小腿肚肌肉非常发达,可以想象,这只脚的主人必然热爱运动……
桑孟森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这的确是我父亲的脚!”他抬起头大声地说。
念小学时父亲每个周末都会带桑孟森去爬山,父亲总是说,男人的脚力一定要好,脚有力,人生路才走得长远。许多个星期天,父子俩带着母亲做的寿司卷与水壶搭公车到郊区爬山。父亲总是一马当先大跨步走在前头,桑孟森气喘吁吁在后面努力想跟上,视线正好落在父亲短裤底下的两条小腿上。那两条多毛的小腿强壮紧实,腿肚隆起两团硬鼓鼓的肌肉,随着坡度起伏不断地收紧放松跳动着,给他一股稳当的安全感。
桑孟森很感激父亲当年的锻炼,让他挺翘的屁股线条穿起紧身牛仔裤总能获得极大好评。
“但我父亲的脚怎么会……”桑孟森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对那只断脚的感觉在一秒钟内从恐怖转为不舍。
这只脚曾经陪我走过多少路啊,桑孟森悲伤地想,父亲直到断气前仍不能接受:自己强健有力的双腿将在一个还不算太老的年纪便走完人生路。
桑孟森再也承受不住这么残酷的打击,转身大步走到客厅,背过众人大口地喘着气。
那名便衣警察跟过来,拍拍他的背说:“别太难过,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我们一定会查清楚。”
桑孟森想不出任何理由为何他父亲的脚会在这里。难道是遗体搬运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天杀的那些人不小心碰断了父亲的脚吗?!
桑孟森涨满喉头的悲愤正要爆发出来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打断他。
“报告,我发现了这个……”
那位方才翻冰箱的年轻警员快步走过来,说他将纸袋里的东西全倒出来后,在袋子底部发现一样东西。
他摊开手掌,上面是一小块蓝色塑胶片,系着一条白色松紧带,塑胶片上有一串编号,另一面印着医院名称。
便衣警察将塑胶片拿起来端详,判断应该是断脚上的识别卡,立刻交代打电话向医院查证。
警察各自去忙了,留下桑孟森茫然地与那只脚为伴。
几分钟后,便衣警察走过来告诉他,医院的确遗失了一只脚,与吊牌上的编号资料吻合,他们已经立刻派人过来处理。
“那并不是你爸爸的脚,”便衣警察的语气带有几分失望,“我刚刚问过了,脚的主人姓张。”
“不是吗……”
“不是。”
桑孟森抬头对上警察的视线,立刻又羞愧地低下头。
“没关系,我大概也没办法认出我爸的脚。”那警察安慰说。
桑孟森很感激他的善良。
状况解除,警察轻松起来,在客厅坐着一起等医院的人到来。他们低声谈论今晚这诡异的勤务。桑孟森不想加入他们,便站起来到厨房烧开水泡茶。经过餐桌时,他小心翼翼避开视线,不想看到那只脚。
站在瓦斯炉边等水开时,桑孟森的焦虑跟着水温一起越升越高。
那只脚的主人死了吗?他忍不住担忧地揣想,或者人还活着只是断了腿?是否会因此耽搁到缝合手术的黄金时间呢?虽然说不是故意的,但的确是他把别人的腿误带回家,等一下气冲冲的家属也会跟着来吧,到时他该怎么跟对方解释?说抱歉我不小心把你的腿带回家就像下雨天从银行门口拿错伞那样?桑孟森又担心等下救护车的铃声。真不知他的邻居会怎么想,一个晚上,又是警车又是救护车。
半小时后,电铃响,桑孟森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西装笔挺、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大概睡到一半临时被叫起来出任务,眼睛里还有一抹睡意。
男人拿出名片,自我介绍是医院的公关经理,来处理脚的事。
桑孟森点点头,请他进来。
男人就像一个迟到的开派对的主人,一进门便立刻接手整个场面,热络地趋前与在场警察一一握手致意,一面高声赔笑,为这么晚还要麻烦他们深感抱歉。
桑孟森注意那医院公关一面讲话,眼睛一面偷偷地在四下乱瞟,似乎想要找什么。
“在那里。”桑孟森伸手指指厨房。他明白男人在找什么。
医院公关转头看到厨房餐桌上的脚,愣住了,接着他极度沉痛地叹了一口气。
“这只是一桩极为单纯的恶作剧。”男人转过来,开始向在场的人解释:“一个星期前,本医院有个病房清洁工因为上班时间偷喝酒被解雇,那家伙丢了工作心有不甘,昨天中午喝了一瓶高粱酒后醉醺醺跑进医院,从解剖室的冰柜里偷出一只脚。他说原本打算把脚放到八楼院长办公桌上,用来吓吓人,没想到在走廊上一位认识的护士正好走过来,那家伙只好顺便闪进一间病房,把脚藏起来……”
桑孟森想起来,那时他跟姐姐正在一楼大厅与收费小姐为了一条缴费规定僵持不下。
“酒醒之后那家伙后悔了,主动跑来跟我们坦承这件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究竟把脚藏在哪一间病房,只说记得放进一个大袋子里。我要求护士在不惊动病患的状态下一定要把脚找出来。昨天下午她们可以说把医院每个角落都翻遍了,却毫无脚的踪影,有个护士还忍不住抱怨说,那只脚该不会自己走掉了吧,呵呵……”那医院公关故作轻松地干笑两声。
“所以请您务必谅解,”医院公关突然转过来凝重地盯着桑孟森,“我们医院跟您一样,也是受害者。”
桑孟森想,如果这个事件真正有所谓的受害者,那也应该是这只脚的主人吧。
“那究竟是谁的脚?”这是桑孟森迫切想知道的。
医院公关轻描淡写地说,脚的主人是一名医院病患,正确的说法是“曾经”是,因为该病患已在两周前过世。患者生前是位建筑工人,在工地被意外滑落的钢板切断小腿,由于失血过多,医生并未能挽救他的性命。断气前,工人签了捐赠同意书,声明死后捐出遗体供这所教学医院作为医疗研究使用。
桑孟森在心底为那素昧平生的死者哀悼。
绝大多数人包括他自己,总以为一个人的命运在停止呼吸那一刻便画上句点就此定案,却不知死后的命运原来较诸生前的,不仅可能更为颠沛曲折,最糟的是你一点也使不上力。那位建筑工当天出门时一定不知道那是此生最后一个早晨,他肯定也没有料到,临终前最后一点良善的心愿,死后竟会沦为一名醉汉恶意报复的工具,然后自己的脚又会莫名其妙地躺在一个陌生人家的餐桌上。
“so,事情就是如此。”医院公关无奈地摊摊手。
接着他换上轻快振作的语气,拿出皮夹,迅速抽出两张钞票塞进一个年轻警察手中,说请他们吃消夜。警察不肯接受,医院公关也不坚持,将钞票收回皮夹,一面说改天必定专程到警局拜访致谢,一面暗示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然后便像哄小孩上床般将警察哄出门。
公寓重新安静下来,剩他们两个。
谈判与争吵的时刻到了。桑孟森焦虑地意识到,而这一向是他最无能的事。
桑孟森发觉从整件事发生到现在,他还没想过自己要采取什么立场。他是否该先声夺人,以一个受害者的姿态愤怒地要眼前这个人给他一个交代呢?要是这时候他姐姐在就好了,她必然会知道该怎么办……
正犹豫时,那医院公关突然站起来,收敛笑容,换上一副肃穆的表情,对桑孟森毕恭毕敬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配上那套黑西装,使他很像一位葬仪社的代表。
“发生这样的事,我代表医院对您表示最诚挚的歉意。幸好,只是一点小惊吓,没有人受到真正的伤害,也算不幸中的大幸,您说是吧,呵呵……”
男人抬起眼睛热切地看着桑孟森,带有邀请意味的笑容留在脸上,期待得到他的同意。
但是桑孟森甚至无法挤出一丝礼貌性的回应。
不,伤害太大了!他在心底呐喊,因为那只脚彻彻底底毁了我一生仅有一回的对于父亲死亡的哀伤。
“我知道您的父亲昨天刚过世,目前您一定有很多事需要处理,医院方面也希望这件事能够以最快速的方式解决,将对您的打扰减到最低……”
医院公关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支票,恭敬地递到桑孟森面前。
“非常抱歉造成您的困扰,这是我们医院想要对您表示的一点歉意。”男人的语气带点卑微却又不失尊严,态度流畅自然,没有丝毫别扭。
桑孟森没看一眼那张支票,立刻便做出决定。
“有笔吗?”他说。
怎样都可以,他只希望这件事尽快结束。
医院公关松了一口气,立刻坐下来找一支笔,接着又打开公事包,抽出一沓纸递到桑孟森面前。
“另外还要麻烦您签署几份文件,没什么,只是一些医院内部必要的作业程序。”
男人像一位热心的信用卡业务员那样指给他看每一份文件需要签名的地方。一份是精神抚慰金收据,另一份是和解同意书,声明他与医院双方已经就此意外事件达成和解,往后不再追究。还有一份保证书,保证他绝不对外透露此事,否则若造成医院损失必须负起法律及相关赔偿义务。
桑孟森毫无异议,照指示在文件上一一签名。全部签好后,医院公关仔细确认过一遍,将支票留在桌上,其他文件则小心翼翼收回公事包。
“真高兴我们能够这么快就达成共识。”
男人松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一口,神情轻松地环顾周遭,眼神停留在桑孟森身后的书架上。
“看书真的很重要,它可以让我们比较不那么容易大惊小怪。”男人脸上闪过一抹遗憾,“我从前也喜欢看书,可惜现在的工作太忙,没什么时间看。”
我听过太多同样的说法了。桑孟森在心底冷笑,他甚至听过一个出版社编辑这样说。
“你一定很难想象,我们公关部门比很多科的医生还要忙。现在的医院竞争非常激烈,得靠各种行销手法吸引顾客,我得安排院内医生上节目增加知名度,要争取女明星来医院生小孩,上头还规定每个月至少得有一则消息上电视新闻……”男人语带得意地抱怨起来:“上个月我帮泌尿科发了一则消息,有一名七十几岁的老妇人将手机开震动后塞进阴道,结果卡住拿不出来送医挂急诊……你晓得这新闻吧?”
“嗯,我有印象。”桑孟森承认。
男人露出满意的笑容说:“像这类趣味性的题材就相当受电视台的欢迎。”
“请问,你经常需要处理这种事吗?”桑孟森忍不住问。他很佩服男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好那些文件,他注意到,对方甚至还抹了造型发蜡。
“well,这是我的工作。”
“寻找走失的脚?”
“不,处理各种医疗纠纷。今晚这个算是很简单的case。”医院公关说到这里,又感激地对桑孟森微笑,“当然,那都要归功于您的理解。”
“这工作相当吃力不讨好吧?”
“的确是……”任务圆满完成,男人放松起来,他甚至可以开始谈心了。“这几年下来,我有个感觉,人们不愿意接受的其实是他们所爱的人的离去,他们想找个人为这件事负责。但这是除了上帝之外没有谁可以负责的,因此医生经常会成为某种替罪羊。”
“这倒是个拒绝理赔的好借口。”桑孟森挖苦他。
男人不以为意,随手拿起桌上的书翻了翻,那是晚上桑孟森读的那本叫《喜剧演员》的小说。
“你知道你读的这本小说并不完整吗?我也是无意间发现的,中文版里它被删掉了一些话。”医院公关告诉他。
桑孟森摇摇头。
“就在小说结尾,马吉欧医生写给主角布朗的那封信那里。”
“是的,我记得,每回读到那里总是令我想哭,我想是马吉欧医生提到人不该抛弃自己的信仰那句话……”桑孟森略红了脸,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一个陌生人透露这么私密的事。
不像马吉欧医生,桑孟森很清楚自己对生命是缺乏信仰的,他只有对生活风格的信仰——如果只穿意大利设计师的衣服也算一种信仰的话——而那也已经不容易了,比毫无品位随波逐流的人要好得多。但是他那份努力维持的信仰是多么薄弱而不堪一击啊,桑孟森记起,方才不过几样父亲的遗物便可以严重动摇它。
“是的,那是极为动人的一段描述。”男人理解地看看桑孟森,“信上马吉欧大夫不是提到全世界都在扑杀共产党的事吗?在小说原文中葛林举了一个人为例。他说,蒋介石,还曾拿共产党员去喂铁路引擎的锅炉呢。中文版里面这段话却消失了……well,那并不难想象是什么原因。”
男人露出一抹如今谈到政治话题时许多人不约而同会露出的那种掺杂着轻蔑与无奈的笑容。
“没有人可以以任何理由窜改一位好作家的作品。”桑孟森气愤地说。任意的删除!毫无罪恶感地窜改!他太了解那种痛苦了。
“换个角度想,我们对于这本小说,倒因此有了其他语言的读者所没有的乐趣……你不觉得这很像是一个葛林式的笑话吗?”医院公关笑着说。
桑孟森忍不住对这男人露出钦佩的眼光……这是一个可以从悲哀的现实中找到乐趣的人。
“我很好奇,你怎么会做这一行?”
“我原本念外文系,但后来我想清楚了,我有兴趣的是人性,而非文学,因此到美国念研究所时,便接受家里的意见改念MBA。这工作不算愉快,但很有趣,借由它我所观察到的人性比我曾读过的任何小说都有趣得多。我看见许多老人生病时无人闻问,一旦发生医疗纠纷要谈赔偿时,子女却全员准时到齐,一个也不少,对于父母的病情,倒是比生前还关心……”
男人说到这里,忽然露出寂寞的表情,抬起头看着桑孟森。
“我听说你是一位编剧是吗?这工作应该经常需要思考一些严肃的事情吧?你是否也曾感到,看清生命的真相又得保持活下去的力气,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
对于突如其来的大哉问,桑孟森不知该说什么,只有尴尬地瞪着眼前这个正在对他吐露心事的陌生人。
“不瞒您说,其实我在考虑是不是要换工作。我担心如果继续做下去,我会对人性失去信心,那令我非常恐惧……对不起,我恐怕说得太多了。”医院公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笑笑,住了口。
他拿起公事包,抹抹西装下摆,站起来诚恳地对桑孟森伸出手。
“那么,不打搅您休息了。再次感谢您的体谅,真希望我面对的病患家属都能像您这么地……”
医院公关的话,与脸上的笑容,一起骤然被某样东西打断。
有一股味道,提醒他还有事情没做完。
桑孟森与医院公关一起转过头,看着厨房餐桌上那只被遗忘的脚。
“不好意思,可以跟您要个袋子吗?”男人依然保持谦恭有礼的语气。
桑孟森快步走进厨房,打开平常放杂物小道具的抽屉,想找个合适的袋子。他感觉用垃圾袋太不敬,又担心纸袋不牢靠。抽屉里有一捆拉链袋,他拿起来,瞪着包装盒上列举的产品优点——“不怕异味”、“保存新鲜”、“清洁卫生”、“防潮防湿”——这倒很合适,可惜不够大。
男人站在餐桌前忙得满头大汗,先拿塑胶袋从两端套住那只脚,接着用旧报纸厚厚地包起来。桑孟森从冷冻柜找出两包冰块上下垫着纸包,然后一起装进一只生鲜超市的购物袋。
处理完,男人神色镇定地到水槽洗洗手,再次跟桑孟森道谢,提着那袋东西告辞离去。
桑孟森锁上门,走到阳台,朝底下张望。
医院公关的车就停在大门对面,那不是救护车,只是一辆普通的CAMRY。男人从公寓大门走出来,打开后车厢,将那袋东西扔进去。
“这么晚了应该不会有临检吧,不然我麻烦大了。”男人意识到桑孟森的视线,抬起头,促狭地对他眨眨眼。
桑孟森不禁在心底赞叹台湾医疗品质的提升。如今这些大医院真正有了很可称赞的优秀公关人员,办事利落明快,处变不惊,还能随时保持幽默感。
“有任何问题尽管打电话给我,你有我的名片。请早点休息吧,晚安,再见。”
男人用拇指与小指在耳朵边比个打电话的手势,然后坐进驾驶座,发动车子,载着那只脚离开。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已入睡的静谧时刻。桑孟森趴在冰凉的阳台护栏上,看着那辆 CAMRY车慢慢驶出巷子,红色的车尾灯在一团漆黑中像两只流萤,越飞越小,最后在巷口转出去,不见了。
父亲就这样走出他的生命。
桑孟森将脸枕在两手之间,闭上眼睛,耳朵拼命追索空气里微弱的引擎声。车声完全消失之后许久,他还趴在那里无声地流泪,直到感觉背上一片寒意,才起身走进屋内。
他将茶几上凌乱的水杯与烟灰缸收到厨房水槽,一只只洗干净后收到盘架上。
餐桌上摊得全是东西,桑孟森一样样放回那只GUCCI纸袋,收拾干净之后,餐桌上剩一小摊淡红色的水。是方才那只脚退冰滴下的血水啊,桑孟森想起来。他弯腰盯着那摊血水,并没有任何恐怖之感——他知道那属于一个善良而倒霉的人。
他抽一张舒洁厨房纸巾将血水擦掉,然后关掉厨房的灯,带着那张支票进卧房。
躺在床上,桑孟森感到一股肉体在极度绷紧之后彻底放松时会有的类似平静的感受。这真是个漫长的夜晚,他想。从前他在剧本里写过好几回类似的场面,根据角色个性设想过各种可能的痛苦,就是没想过这样的。
桑孟森突然极度想念阿澄。在这荒诞不羁的世界,那是他最后的倚仗。虽然知道阿澄关机了,桑孟森还是拿起电话,听听爱人语音信箱里请人留话的声音也好。
“怎么还没睡啊?快四点啦!”意外地阿澄接了电话,声音很讶异。
“在整理从我爸病房带回来的东西……”
“那一定很不容易吧?”
“的确如此……你一定不知道我这个晚上经历了什么。”桑孟森闭上眼睛,几乎想哭了。
“喔,可怜的爱人,我可以想象……”阿澄心疼地说。
不,那是连此刻的我都无法想象的。桑孟森在心底说。
“不过现在我有一种告一段落的感觉。亲爱的,你说的没错,最糟的部分已经过去了。”不会再有更坏的事情发生了,桑孟森现在可以很确定。
“嗯,那是死亡会给人的感受之一。”阿澄说。
“帮我一个忙好吗?”桑孟森忽然有个主意。“我好累,想睡了,你排练结束后可以绕过来一趟吗?帮我把厨房桌上那个袋子拿去扔掉,哪里都可以,越远越好。”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没问题,我保证你醒来之后再也不会看到它。”阿澄充满理解地允诺他。
“谢了。”
“谢什么,我很高兴可以帮你做这件事……”阿澄的语气仍有几分落寞,“那让我感觉至少参与了你的生活。”
“你这个傻瓜,要是没有你在,这段日子我根本撑不过去,我只是忘了跟你说而已。”
电话那头一阵安静。桑孟森想,如果阿澄还想争辩的话那他真的没有力气了。
“我只是很怕……”阿澄缓缓地说。
“怕什么?”
“我怕你经历了对你而言无比重大的事,我却不在场,我们之间会因此不再那样紧密。记不记得?‘九二一发生时剧团正好去巴黎演出,我错过了那场大地震,之后不管你描述得多生动,我也永远无法体会你那一夜的恐惧。上个月我们去看了那部关于地震的纪录片,你哭得鼻涕都出来了,当时我告诉你我也很震动,其实我在说谎,我差一点就睡着了。”阿澄委屈地说。
“现在你听起来真正像个怨妇了。”桑孟森笑了。颠倒混乱的此刻,抱怨听起来反而是一种爱意。他了解,那是真正在意一个人才会有的不安。
“戏排得怎么样?”
“没听我嗓子都骂哑了?现在是消夜时间,休息一下还要继续。”
桑孟森可以听见电话那头闹哄哄的,有人在旁边打骂说笑。他想念着那种久违的人界的温暖。
“告诉我你消夜吃什么?”
“大亨堡喽。”
“唔,好性感。”
“很高兴你的幽默感开始复原了。”阿澄也笑起来,“早点睡吧,天都快亮了。”
“喂,我问你一件事。”桑孟森忽然记起整晚萦绕心中的疑惑,“如果我死了,你会记住我的脚吗?”
“脚?”
“比方说,在许多双脚里面,你可以认出哪双是我的吗?”
同样的问题桑孟森在心底问自己,他没有信心。
“不知道,我认人的能力一向很差……”阿澄认真地思考。
桑孟森不能说他没有一点失望。
“但我会记住冬天晚上睡觉时,你的脚老是冰冰的,半夜我的脚不小心碰到你的脚时,那种缩一下的冰凉。”阿澄愉快地说。
桑孟森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爱所震动。这样就够了,他想,只要有一个人能够这样记得我,此生便无所遗憾。
“为什么忽然想到这个?”
“没什么,看到一个综艺节目,考验夫妻默契之类的。”
“你无聊。”
“喂,等事情忙完,我们去旅行好不好?”
“哪来的钱?唉,谁叫我们选了两个最没赚头的行业。”
在这个夜晚桑孟森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人生由于终究难逃一死因此注定是场悲剧,那么唯一能够扭转局势使它至少成为一出黑色喜剧的,是当你死去之后,能够为还活着的人留下一点好东西。
“我有……”
桑孟森拿起那张支票,上面的数字对一趟意大利之旅而言是绰绰有余的了。
“是我爸爸留给我的。”
原载台湾“麦田出版”《业余生命》
选自《台港文学选刊》2009年第1期
本刊责编王虹艳
作者简介
傅天余,1973年生,台中人。政大日文系毕业,纽约大学(NYU)媒体生态与电影研究所硕士。曾短暂任电影场记与电影编剧,现专事写作。作品曾获台湾多项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