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接权力暗渡陈仓

吴　钧

一

晚清写实小说《官场现形记》记述有不少妇人恃宠当权的官场轶事，第三十八回“丫姑爷乘龙充快婿，知客僧拉马认干娘”说的就是这样的故事：

湖广总督瑞大人与府中丫头宝珠暗通款曲，原来答应将她扶为姨太太的，只是因为新讨的第十二房姨太太手段厉害，瑞大人不敢再娶，觉得很是对不住宝珠，所以就将她收为干女儿，并为她物色了一位名叫戴世昌的姑爷，乌鸡变凤凰。宝丫头喜欢奉承，人家也乐得前来奉承她。有些候补老爷，单走戴世昌的门路不中用，会叫自己的妻子去奉承宝小姐，宝小姐再去找总督瑞大人，似乎什么事都不在话下。

武昌城里有个叫翟耐庵的候补知县，虽然已年过半百，但一直混不出个人样，他的老婆想办法结识了宝小姐，并设法认了比自己年轻23岁的宝小姐为干娘，与宝小姐从而也与总督大人建立了亲戚关系。翟耐庵蒙总督眷顾，也谋到了署理兴国州的美缺。只是这瞿耐庵生性贪财吝啬，把兴国州搞得乌烟瘴气，但大家看在他的干外公瑞大人是湖广第一把手的分上，也不好发作。

这个故事虽是小说家言，但靠着裙带关系来获取与维持权力，却也是晚清的官场常态。清人傅崇矩编撰的《成都通览》就有这样的描述：“又有支使太太联络同寅之太太者，此术尤妙，因妇人女子之运动，尤捷于孝爷之运动也……而太太之衣服首饰必讲究珍贵，虽老爷无衣无褐，而太太可绮罗摇曳也。不如此，不能入太太之党派，即不能得意外之富贵。”

旧时权力几乎为男人所垄断，妇人干政常被蔑称为牝鸡司晨，男权社会，如果普遍出现太太频繁在官场幕后穿针引钱的情况，只能说前台那套男性掌控的权力分配管道出问题了。

前台的权力分配管道是为帝国承认的正式权力的一部分，它建立在一个有着清晰部门界限、明确权限划分、详尽报告机制和正规报告程序的等级体系上，有如帝国躯体内传递权力信号的神经系统。从道理上说，处于不同层级、不同部门的官僚都可以从帝国正式的权力分配管道中获得并维持与其职务相匹配的权力。然而，中国官场权力不仅在正式权力结构中流动，而且通过私人的关系网络向外辐射，这种辐射出来的权力就是“隐权力”。科层结构与关系网相嵌接，正式权力与隐权力相互渗透，公共规则明修栈道，私人关系暗渡陈仓，帝国的权力分配因此增添了许多非制度性的变数：即使你取得了进入官僚序列的合法资格，甚至即使被授予某个官缺，但如果缺乏衔接权力结构的关系网络，也未必能获得相匹配的权利，就好比是私接的非正式权力管道。进入某一关系网络，首先意味着可以分享非正式的权力流通管道，从而获得过剩的权力(正式权力加上隐权力)，得意外之富贵。为什么宝小姐炙手可热、候补老爷们趋之若鹜?为什么“妇人女子之运动，尤捷于老爷之运动”?原因即在于此。礼崩乐坏的世道，正式的权力分配管道不中用了，裙带连接出来的私人管道显然更加管用。

瞿耐庵与总督大人攀上亲戚之前，虽说也是知县班子，但好的差使却一次都没当过。这不是因为瞿耐庵太笨，而是他未接上私属的权力管道，所以不管权力如何流转，总是流不到他。而当瞿太太认了总督的干女儿为干娘后，他与总督之间曲折的拟亲缘关系倒是一条笔直的权力管道，所以很快就署了美缺，哪怕他在任上搞得一塌糊涂，别人也不能怎么样，这就是隐权力的妙处。

二

清末曾在工部做过官的孙宝在其日记中说：“《官场现形记》所记多实有其事，并非捏造。余所知者，即有数条，但易姓改名，隐约其辞而已。”上文提到的湖广总督瑞大人，我疑心其原型便是晚清封疆大吏官文。瑞大人权柄被姨太太、干女儿所分持，官文府中也有“三大”之说，其中之一就是“妾大”。官文有一宠婢，被纳为姨太太后极受宠爱，小妾也自恃得宠，插手地方政事，成了不在其位而能谋其政的隐权力者。

晚清中兴名臣胡林翼任湖北巡抚时，手握重兵，朝廷忌之，特委派官文总督湖广，阴为监视，当时有识之士都为胡林翼感到担忧。不过胡林翼很聪明，对官文执礼甚恭，每月给总督府送上丰厚的银两，并通过走那名宠妾的后门与总督府建立起非比寻常的关系网络，获得了官文的信任，避免了受同城总督之掣肘与朝廷之猜疑。

胡林翼笼络官文宠妾的故事，见民初陈濑一所著之笔记《睇向斋秘录》。清人胡思敬《国闻备乘》也收录有类似轶闻，只是细节稍有不同。陈瀚一版本较之胡思敬版本，更为详尽细致：

官文对小妄很宠爱，有一回，小妾生日，官文为讨她欢心，乃广发请柬，通告百僚，说是夫人寿辰。生日当天，百官来贺，得知实情，一位布政使大怒说：“我为朝廷二品大员，岂能屈膝于贱妾裙带之下?”其他大员也继之而骂，但见胡林翼昂然入贺，巡抚尚能屈尊入祝，大家遂鱼贯而进。

胡林翼深知官文对这小妾言听计从，咐嘱林夫人经常邀请这小妾游宴并善待之。过从既密，太夫人深爱小妾，便认为义女，从此小妾以母称呼太夫人，以兄称呼胡林翼。

胡林翼与官文相处融洽，竟成一时之美谈，史传甚至以“两贤之”溢美胡、官二人。这自然是物以稀为贵之故，要知道，清代督抚同城，因权位不相上下，总免不了滋生龃龉，明争暗斗不息。多则时人笔记都提到这一点，胡思敬的《国闻各乘》也记录有一事：

张之洞任两广总督时，湖州府出缺，私拟游百川署理此缺，而此时游百川已答应了广东巡抚提名的人选，遂将张之洞的动议压置勿用。张之洞大怒，即日传见游百川，厉声责斥：“你邈视我而献媚抚院，是不是心有所恃?”游百川争辩说：“按旧制，兵事归总督，吏事归巡抚，职司居两姑之间难为妇，不得不按制办理。”张之洞更是怒不可遏。自此，广东政权尽收归总督掌管，而巡抚成了虚设。戊戌变政，凡与总督同城的巡抚悉数裁罢，但不数月，慈禧复出垂帘听政，又下了一道诏书：“督、抚分管兵政、吏治，虽同居一城，各有所司，毋庸裁汰。”果然如游百川前之所言，总督遇兵事则有节制巡抚之权，吏治则非其职权之内。张之洞并不是懵于掌故，而是恃才傲物，事事把持的缘故也。

如此看来，胡林翼能让同城总督“虚己推诚”的确不容易，不过我们两相比较胡林翼与游百川不同的因应之道，则可以看到帝国的权力结构中正式的权力分配管道与私接的权力管道交错嵌合的奥秘。

游百川所说“兵事归总督，吏事归巡抚”，是正式权力基础上的权力分配原则，但这个“旧制”也存在自相矛盾之处，比如乾隆年间所修《会典》规定：“总督统辖文武，诘治军民；巡抚综理教养刑政。”简言之，“旧制”给出的权限划分是含糊不清的。更甚者，“旧制”虽在，但强势如张之洞者，还可以佯装“懵于掌故”，视制度为废纸一张。这种情势下，官员的实际权限，与其说是来自正式的权力分配管道，倒不如说是取决于个人处于怎样的关系网络中。胡林翼的精明之处在于，他用“姨太太路线”成功地接上了一条通向总督府内宅的私人性权力管道，他在湖‘北

说一不二、事无巨细咸决于己的权力，就是沿着这条私接的管道流到手里的。

三

上面所讲的官场暗流实际上就是“假私济公”的政治。“假私济公”不仅表现为裙带关系的一时盛行，甚至还发展出半制度化的惯例，如同年中举必叙“年谊”，同乡举子必叙“乡谊”，同一座师必叙“门谊”。还有，逢年过节，必向上司奉上“年敬”、“节敬”，夏冬二季，又须送上“冰敬”、“炭敬”。所谓“谊”，其实就是维系关系网络之人情；所谓“敬”，也不外是维系关系网络之牺牲。

《官场现形记》第四十一回对此有一段精到的说明：“向来州、县衙门，凡遇过年、过节及督、抚、藩、臬、道、府六重上司或有喜庆等事，做属员的孝敬都有一定数目……种种开销，倘无一定而不可易的章程，将来开销起来，少则固惹人言，多则遂成为例。”

出于维持这种半制度化的人情关系之需，清代官场还出现了所谓“司坐省”、“司坐府”的半正式机构，即州县官员将私人亲信派驻省城、府城，专职探听上司衙门关于本州县事务、上司及官亲生辰寿诞等情况。据清人《长随论》记述，凡“各上司三节两寿水乾礼物，以及喜庆大事，一得确信，要预为禀报；本官长有升迁降调之信，按十日一次旬报。如有奏稿要件，亦宜抄稿赍呈，庶可无误音信也。”“谊”、“敬”、“司坐省”等名目之大行其道，说明了私人性关系网络嵌入公共权力结构之深，假如失去私人性关系网络的支撑与联结，等级结构可能会变得残缺不全，权力信息的流通可能会中断或延迟。

虽然半制度化的“孝敬”相对于那种跟上司姨太太或干女儿结成千亲的特殊性关系网络而言，所维系的大致都是“一般性的人情关系”，但一般性的人情关系也是左右官场权力分配的重要变量。倘若一般性的关系网络维护得不好，该“敬”的“失敬”，或者“敬”得不够，那么，到手的权力也可能会得而复失。《官场现形记》中的瞿耐庵便是如此：

原来瞿耐庵到兴国州走马上任，因生性吝啬，不肯掏腰包向前任账房师爷赎买记录各式“孝敬”数目的明细账簿，那师爷一气之下，干脆将账簿的数目都改了，瞿耐庵稀里糊涂接着伪造的账簿送礼，很快将上司与同僚都得罪了。

起初上司晓得他的来历，看在总督的分上，不来同他计较。不料瑞大人后来调离湖北，他自然无人担待，不久就被撤了职。

这就是瞿耐庵、胡林翼生活的晚清时代的官场奇观：官僚权力的获得与失去，并不是取决于“选贤汰劣”的公共机制，而是看你是否舍得花大本钱，去私接并维护好那些隐蔽的私人化权力管道。

晚清之世，政治上有两大致命之弊病：一是官场腐败，普遍出现“政由贿成”的问题；二是行政低能，朝廷对时局逐渐丧失了驾驭之力。而其总弊根，早已深植于“假私济公”的政治结构之中。试想，既然公共权力系统需要嵌入私人的关系网络才能维持正常运转，那么，旨在结纳关系的行贿送礼，又如何能避免?另一方面，既然私人性的关系网络在公共行政中不可或缺，久而久之，建筑在正式等级结构上的国家权威与动员能力势必弱化，而关系网络所强调的个人效忠关系则获得了更广泛的认同，最终，朝廷权威尽失、大权旁落，能臣干吏操柄自重、各自为政，甚至颠覆朝廷的法统权威。

果不其然，1911年，旧历辛亥，在吏治腐败的长年侵蚀以及各省离心运动之中，只消武昌城一声枪响，晚清政权就近乎自动地土崩瓦解。时距胡林翼逝世刚满50年，距《官场现形记》问世不到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