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王沂孙词意绪氛围的营建
2009-06-29任勇文
任勇文
摘要作为宋末遗民词人群中佼佼者,王沂孙咏物词获得后世尤其清代词坛的高度评价。本文拟结合碧山所生活的时代历史背景与个人际遇,对其咏物词的氛围营造的细节处理安排进行分析。
关键词王沂孙咏物词艺术氛围营造
中图分类号:I222.8文献标识码:A
作为宋末遗民词人群中佼佼者,王沂孙咏物词获得后世尤其清代词坛的高度评价。心性纤敏、灵心善感的词人,身历家国巨变,在通过对外在客观世界一草一木的感受吟咏中,深深寄托了自身情感及生命体验。
1 以素冷着色点染气氛
素冷,即素丽清冷,它是在客观再现自然色的基础之上的宁静而深幽。身处宋末元初,在家国巨变、风雨飘摇的时代,情思纤敏的词人面对大自然萌生的观感难免沉郁悲怆.这种深埋心灵深底的哀感伤痛,投射于词中意象,也就反映为素冷的基调。借助一些色彩及具色彩联想意蕴的字辞,碧山词在意绪氛围营造上取得了独特审美观感,带有隐约的悲伤哀世情绪,工警体物之余也显露主体深隐的悲剧性情志,达到了一种浅近而深厚的境界。
碧山词擅从外在物态传神形容中传达创作主体的幽思意绪,而其纤敏细腻的笔触,运用在感官的色彩体验上,更是得天独厚。碧山词中喜用的素冷着色,不是素而寡味,也不是冷而无情,而是将客观物事的感性形态与主体抽象情感和谐同一。在碧山词中出现的状似无意轻描的色彩里,或清冷或暗淡或剔透,清寒偏冷的意境极常见。“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眉妩·新月》));“小庭荫碧,遇骤雨疏风,剩红如扫。”(《扫花游·绿阴》);“玉杵余丹,金刀剩彩,重染吴江孤树。”(《绮罗香·红叶》);“漫记我,绿蓑冲雪,孤舟寒浪里。”(《花犯·苔梅》)……不管是秋夜残月,还是叶落坠红、冬雪寒江,诸多清冷意象中,幽独之意绵绵而来,既有以大处着眼的整体式色调,也有小处着色,钩沉一二,信手数笔,清幽词境呼之而出,给人低回婉转、绵绵不绝,碧山词所特有的生命、人生感悟与优美细腻的感官体验。
碧山咏物词着色通常投射于特定意象之中,以秋意象群、残缺意象群为主,将好物不坚的憾缺之美诠释得分外传神,如《齐天乐·萤》:“碧痕初化池塘草,荧荧野光相趁。扇薄星流,盘明露滴,零落秋原飞磷。练裳暗近。记穿柳生凉,度荷分暝。误我残编,翠囊空叹梦无准。”清冷剔透的物事,愈美丽愈脆弱,而它的脆弱、毁灭也分外令人痛心。萤的生命是短暂又如此美丽,从初始腐草新生的清新明丽,到油尽灯枯的光华渐黯,凄凄切切,萤的生命轨迹、生存状态始终隐含在感伤清冷的悲剧性色调中,遥感幽恨无穷。
也有通过感官通感与画面组合,包含感觉方式,不动声色地以视觉为突破点,进行意绪氛围的烘托渗透,营造词境。如《水龙吟·海棠》:
世间无此娉婷,玉环未破东风醒。将开半敛,似红还白,余花怎比。偏占年华,禁烟才过,夹衣初试。叹黄州一梦,燕官绝笔,无人解、看花意。犹记花阴同醉。小阑干、月高人起。千枝媚色,一亭芳景,清寒似水。银烛延娇、绿房流艳,夜深花底。怕明朝,小雨濛濛,便化作燕支泪。
以“清寒如水”之月色映托“千枝媚色”的海棠,巧妙将冷暖色彩有机组合,营造出昔日夜观海棠的清丽素雅氛围。“银烛延娇”化用了苏轼《海棠诗》:“东风袅袅犯崇光,香雾霏霏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红烛照红妆。”夜深露重,绿房之姣蕊与银烛之素辉遥遥相映,又与前番景象进行对比,室内与室外两幅画面冷暖交织,视觉上形成奇异幽深的感观效果。
2 精微典事的情感代入
词中用事最难,因为用典隶事,不是为炫耀创作者宏博学识,也不是故弄玄虚出难猜“灯谜”,而是创作者在瞬间涌泛情思与平日深厚学养积淀之间擦出的智慧火花,贵在表达的自然熨贴。因而对于篇幅短小而内容含量要求颇大的咏物词而言,典事的浓缩替代性对于词情表达、意境营造更有着重要意义。王沂孙用典隶事的功力臻于化境,浩若烟海的故实之中信手拈来,既把握住原典的神貌,又契合援典之意蕴。所用之典与所叙之情、所咏之物浑融无隙,对物性精确之把握有如神来,圆美流转如弹丸。如周济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所说,“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以意贯穿,深化无痕,碧山胜场也。”
王沂孙咏物词中多处使用典故,语浅而意深,言近而指远,词所表现的时间、空间获得了更为广阔的拓展,大为丰富了词的内容含量,提升了词境,深化了词旨,升华了词之情思意蕴。论及碧山典事的精微浑化,挥洒自如的情感流溢,尤以碧山在《乐府补题》所作为甚,其典事虽不能胶柱鼓瑟句句坐实,然家国之覆, 陵谷之变,情感脉络却似有迹可寻。南宋结社填词是一时盛行之风气,在南宋苟安一隅尚未灭亡之前,咏物词大多为王孙士人湖山清赏,遣玩游兴之产物,社交娱乐性质浓厚,直接导致了词的艺术品位下降,无怪乎后人评价多“无谓之作以应社”。但亲历亡国之变、崖山之覆的遗民词人,此时此地心境际遇之下的咏物之作,一洗绮罗香泽之态,发语沉痛悲慨,颇多寄寓故国之思、易代之悲、身世之哀。南宋遗民寄托亡国之思的咏物专集《乐府补题》即于此时由遗民词人集社创作而成。典事成为了遗民词人将词情词意点石成金的妙笔,即使不是句句皆有感发,但却在对客观物事的吟咏之中,将崖山之覆、盗发宋陵等诸多往事附于体物,既有外在纤毫毕现的工致体物,又内里情思意蕴浑融无迹,依约有处可循,碧山《乐府补题》咏物词,细细评读莫不泣血锥心。
运用典事颇多的碧山咏物词中,引发身世家国,麦秀黍离之感的典事最为王沂孙所亲睐。这些典事中又以最能引发出家国身世之感的帝王相关典事运用为多。阅读碧山咏物词可发现,碧山创作中一题多咏现象突出,存世不多三十余首咏物词中,超过三首的一题多咏就有如蝉、绿阴、红叶等,而尤其是咏梅词,就有6 首之多,其频率之高,原因除“梅”为岁寒四君子,历来为文人士大夫所青睐之外,它与词人故国之思也大有关联。宋徽宗北行曾作《眼儿媚》:“玉京曾忆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 忍听羌笛,吹彻梅花。”不难猜想梅花在王沂孙词中出现的颇多深意。碧山借梅花之典,深入浅出,殊无故国之情,君国之恨?又如其《法曲献仙音·聚景亭梅次草窗韵》:
层绿峨峨,纤琼皎皎,倒压波痕清浅。过眼年华,动人幽意,相逢几番春换。记唤酒寻芳处,盈盈褪妆晚。已销黯。况凄凉、近来离思,应忘却、明月夜深归辇。荏苒一枝春,恨东风、人似天远。纵有残花,洒征衣、铅泪都满。但殷勤折取,自遣一襟幽怨。
据董嗣杲《西湖百咏》注云:“聚景园曾为御园,曾经四朝临幸,继以谏官陈言,出郊之令遂绝。”不管是“明月夜深归辇”之故君临幸,还是“洒征衣,铅泪都满”的金铜仙人江山易代之指,言及皇帝昔日形迹,追怀之情溢于言表,目睹国破家亡,人去国空,睹物伤怀,只能以泪祭奠,借梅哀婉遣怨。
不仅仅上举例梅花之典,还有其他与帝王相关典事,碧山具运用得熟而不俗,恰如其分。譬如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里“铜仙铅泪”典,碧山词中频率使用颇高,又用而不同,各有效果。其《庆宫春·水仙花》“试招仙魄,怕今夜,瑶簪冻折。携盘独出,空想咸阳,故宫落月。”由盛水仙之盆联想到金铜仙人一去离乡去国不返,寄寓民众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凄惨,满纸凄凉寒蕴。再如《天香·龙诞香》:“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极尽描绘之能,展现龙诞香采撷之时似真似幻形态,而金铜仙人辞汉之铅水典故,既暗示了龙涎香色泽灰白,质地较重的特性,又烘托出词人国破家亡、去国怀乡的深重悲感。“骊宫夜采铅水”还有更深一层意义,从“骊宫”字眼易联系到皇宫及陵寝,而铅水与水银的颜色形态相近,极易让人联想扬琏真伽盗发南宋帝陵,倒悬理宗其尸于树端,沥取水银一事。一典双关,留人遐思。碧山所用之典故多不算生疏,却难得构思精巧,家国身世之情一并打入之余,熟典化用入词亦精微贴切,余韵悠长。
碧山之咏物词典事运用,既有一定程度的情感意义指向,蕴含词人深沉情感,言近指远,意蕴深婉蕴藉,却并不死板僵化,携意绪幽思之外,相当注重典事与体物、词境契合,紧扣物象,鲜活再现咏物对象。运用之处,不仅与“词谜”清楚地划开了界线,精工浑化,在表达上达到了无法替代的突出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