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

樊梦雨

伊斯里王子，死了。

他死在了花园里，死在了我的妹妹克蕾娅经常同他幽会的地方。昨天晚上，他们像往常一样，携手走进了花园。如果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话，我绝对不会选择悄悄离开。如果我不离开，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就无法下手了。这一刻，我好恨自己。

为什么凶手会是女人？直觉。

伊斯里被发现的时候是在清晨，他坐在高大的榕树下，靠着石桌，安详得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树叶的影子落在他精致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听说，他的嘴角还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我无法走到他身边去，我只能在远处怔怔地望着他。清晨的露水从树梢上滴落下来，一滴滴落在他的脸上，那是我不敢流出的眼泪。我的心脏，也随着他的离去而死去了一半。是的，我爱他，比任何人都爱他。然而我的爱情却不能生长在阳光之下，它只能在幽暗的灌木丛里隐蔽地发芽。我的爱情之花还来不及盛开，就这样飞快地凋零了。

在石桌上有两个杯子，都已经空了。镂花镶金的杯子，倒在桌上，空洞的杯口对着我，似乎在呼唤我同样空旷的心。杯子边缘沾有一点鲜红，巫师说这是来自东方的剧毒。那抹红色，犹如爱人的亲吻，带走了我的王子。

悲痛的哭声传入我的耳朵，那是克蕾娅在哭泣，她不顾形象地放声大哭，眼睛已经红肿。她哀戚的面容，被巫师用法术传到国家各个角落。她丝毫不去掩饰自己的悲伤，所以人们对她给予了无限的关怀与同情。在伊斯里死后的那段时间里，小公主对爱情的坚贞打动了所有的人，她的声誉，甚至有超过作为圣女的我的趋势。每次看到她哭泣的影像或者听到人们对她的关切时，我总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情绪，它就像一杯鸡尾酒，混合了不安、气愤、厌恶与憎恨，其中最多的，竟然是妒忌。我为什么要妒忌她？我已经是圣女了，我将会是这个国家人们的信仰之神祇、精神之主宰，一切的荣光，都将笼罩在我的肩上；一切赞美，都将献于我的圣塔前面。我还有什么好嫉妒的？我拥有她所羡慕的一切：美丽、优雅、地位、权力……我拥有整个世界，只是克蕾娅不知道，我的世界却成为我的负累，我最想得到的，却是她唯一的所有——她的爱人，伊斯里。

伊斯里啊……伊斯里……我比她更早遇见你、爱上你，曾经接受我的爱的你，却抛不开身份的界限，转而向她展开你的怀抱。你知道当我看到你与她耳鬓厮磨的时候，我总会下意识地抱紧自己——我有多么寒冷，你知道吗？我不是没想过，让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但是我舍不得，我喜欢你的呼吸、你的心跳、你的笑、你新鲜的生命。所以我不能把酒端给你，那会让你变成冰冷的尸体，呼吸不在、心脏不跳、不会笑。我把酒倒进了附近的池塘，结果池塘里再无生命，因为那是爱人的亲吻，死亡的气息，那是天下最美的花朵——杀兰酿成的酒。可你为什么还是走了？应该只有我拥有的花朵怎么会落到别人的手里，而且害死了你？我怎么能不去怀疑那个女人？我的理智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但感性却不由自主。克蕾娅是个好孩子，她安静、贤淑、多愁善感，是个完美妻子的形象。她是不会做出这么残酷的事情的，我相信。

克蕾娅，如果我成为你，那么我是不是还会遇见另外一个伊斯里，一个不会离开我的伊斯里？

他死了有多少天了？时间对于我开始变得模糊，高塔里总是点着灯，我分不清白天与黑夜，我只知道，从他死后开始，我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首先是那些精致的、人们梦寐以求的食物，我对它们彻底失去了食欲，我吃得越来越少，如今已经和麻雀的食量差不多了。其次是我的身体变轻了，这并非食量的原因，我的身材一如从前，只是体重在不断减轻。现在，只要稍大的一阵风，都会让我双脚离地，摇摇晃晃地要飞出去。最后是皮肤变白，是那种失去了血色的惨白，甚至可以看到皮肤下面青色的血管。这似曾相识的变化让我焦躁不安，每当发现自己又变得透明一点的时候，我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于是，我决定去见见那个女人。

我没有想到，柔弱乖巧外表下的她竟然这样富有心计——说话滴水不漏，每句话都似有所指。我也没有想到，克蕾娅竟然对我如此憎恨，我以为我们彼此只是一直相互厌恶着，现在由于伊斯里的死，而变为了憎恨。我们本是双生，本应相互扶持，可是我们却恰恰相反。血缘越是相近，我们就越讨厌对方，乃至于发展为现在的憎恨。是的，见过她的那次以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内心，早就在恨着她了，从她得到人民的同情与赞美开始、从伊斯里爱上她开始、从她弹琴画画开始、从她出生开始……

克蕾娅，我恨你。

明天又是朝拜圣女的日子，我却没了心情。我站在镜子前，抚摸身上那件紫色的华服。依旧是美丽的紫色拖地长裙，裙身缀着蕾丝花边，上面镶满宝石，颗颗都是千挑万选过的，颗颗都是经过精心切割的，在阳光下呈现出夺目的光泽。衣服尚未颓败，人却不复从前模样。

“姐姐，我这样好看吗？”突然从身后传来一个美妙的声音，那是最熟悉的声音，我的声音！我惊异地回头，看到了一张最美丽的脸，我欣赏过无数遍的脸庞！

“克蕾娅！是你！”

完了，法术失败了。靠在镜子前，我的脑海里只有这么一句话。

“姐姐，看你的样子，好像很惊讶嘛！那么让我来解释吧！”她用我的脸孔对着我温柔地笑着，优雅地坐了下来，我却不寒而栗。“姐姐看我，是不是也和你一样的优雅美丽啊？呵呵。”不等我回答，她又开始说起来，“你没想到吧，你的法术会失败，你可是圣女大人呢，但是我还是赢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在很久之前，就在练习 ‘镜影之术了。而伊斯里的死，正好成了我施下咒法的最好理由。”

“怎么会……你觉得是我害死了他？”

“为什么不呢？我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绝对不寻常，而你，因为妒忌得不到他，所以干脆就毁了他。难道不是吗？”

“我没有！我可以对神发誓！”我竟然被她当做凶手，那么，真正的凶手是谁呢？

“不用解释了，谁是凶手，已经没有意义了。何况现在，你还有闲心去想这些事情？我可真佩服你。姐姐啊，你看，今天的月亮多圆啊，嗯……好像是满月呢。据说满月能将法术发挥到最强呢。今天，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就请你来帮我实现了吧！”

“你这个混蛋！”我放弃了淑女的矜持，忍不住骂了起来。

“呵呵，你尽管骂吧，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没有知觉的影子了，而我，才是迪丽莎，我才是圣女！姐姐啊，当我接受人民的赞美和拥戴时，我不会忘了你的。”

怎么办？我不想就这样变成影子啊！对了！我不也曾经对她施过同样的法术吗？想到这里，我顾不得法术的不完全，只要能伤到她一丝一毫，我也能稍微获得一点安慰。想到这里，我把所有的魔力一口气地放了出来。我的身体在术阵里渐渐变薄、变得透明，然后我成了一个美丽的影子，牢牢地依附在了克蕾娅身上。我的法术竟然起了一点作用，只是她还没有感觉到，这需要时间，漫长的时间。我现在，有的是时间了。

我把命运交给了神，剩下的一切，就让神来定夺吧……

时间就像是地上的光影，在你还未察觉的时候，它就呼啸而过了。等你回首，早已是满目苍茫。

妹妹啊，你还记得过去了多少岁月？

我们在高高的圣塔上呆了多久？我一直在看着你，看着你从开始的欢喜到现在的空虚。看着你抢走了我的一切，抢走了我的命运。圣女，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但也永远是寂寞的。你自以为聪明，事事精明，但你却在命运的面前变成了傻瓜。不，我们都是傻瓜，我总想得到一切，而你，也和我一样贪婪。

你现在经常会靠在窗前，然后在心里默默地问我是否还在恨你。这些我能够知道。然而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在恨你。但就像你当年说的，这些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现在是一体的，不分彼此。

我们曾经是那么的憎恨对方，而现在却是无比紧密地融合在一起。

这塔里的漫长时光，我们要一起度过。这座纯白的圣塔，是我们的象牙坟墓，我们要在这座华丽的坟墓里，住到时间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