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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仙短篇小说小辑

2009-06-29

文学与人生 2009年6期
关键词:安乐

许 仙

许仙:原名许顺荣,1964年冬生于萧山。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获2005年杭州市政府颁发的首届“西湖”文学奖创作奖(二等奖)。著有散文集《樱桃豌豆分儿女》、短篇小说集《麻雀不是鸟》。于《清明》、《长江文艺》、《广西文学》、《雨花》、《广州文艺》、《延河》、《芒种》、《西湖》等刊物发表作品300万字。部分作品曾转载于《中华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

死于后天

周六早晨,安乐兄下了最后通牒:杨晓丽,今天你敢走出这个门,我就死给你看。但杨晓丽并没有把安乐兄的话当回事,她照例骂了句懦夫,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她骂得很轻,嘴皮子那么轻轻地一搭,就送出了这两个字。她料想安乐兄是弄不死自己的,想威胁她,门也没有!但她不知道对于一个懦夫而言,这两个字伤害有多大啊。它就像一把刀子,“扑”地捅进了他的胸膛,使安乐兄愤怒而又疼痛的身体突然弯曲了,像空山一样倒在了地上。

杨晓丽走后不久,安乐兄也出门了。他打定主意要做一回男子汉给她看看。是啊,窝囊废他可是做到头了。在这个社区里,谁不笑他安乐兄?老婆长得这么难看,居然还给他戴绿帽子;他要离婚,折腾了三五年,也没有离成功。他就是弄不懂杨晓丽的心思,婚绝对不离,绿帽子照样给他戴。大家都说安乐兄好福气,一年四季不用怕冷,但今天安乐兄决定死给杨晓丽看,死给每一个嘲笑他的人看,他安乐兄要摘帽了。

安乐兄走出家门,就在楼梯口碰到邻居老刘,安乐兄告诉他,我今天要死了。老刘一愣,扭头瞧瞧安乐兄,忽然笑了,他说今天天气不错,死在这样的春天你真是好福气啊。安乐兄听老刘说话的语气,再瞧老刘的神情,他知道老刘是认定自己死不了,才这么笑话他的。安乐兄暗暗地跟自己较劲,他想你等着瞧吧。在社区门口,李大爷和张老师在下象棋,门卫黄胖和几个邻居在那儿围观,大家都屏息凝神,看样子棋下到了关键时候。安乐兄舍不得就这么走了,他凑过去,贴在别人的背后张望了半天,总算一盘棋结束了,他鼓足勇气,告诉大家我今天要死了,所以特地跟大家告个别。对刚才这盘棋还在评头论足的人们,见安乐兄一脸严肃相就愣住了,问安乐兄怎么回事,是得绝症了?安乐兄摇摇头。去找杨晓丽的姘头决斗?安乐兄还是摇摇头。那是为什么,大家就搞不懂了。后来有人突然笑了,说安乐兄啊安乐兄,难怪你老婆要轧姘头了。于是大家就笑了,哈哈大笑,笑得社区门口的阳光都颤抖起来。但安乐兄不明白他们笑什么,他问你们到底笑什么,告诉我嘛,让我死也死个明白。但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谁都喘不过气来告诉他答案。安乐兄摇摇头,离开了这帮吃了笑药的家伙,径直向女人河走去。

女人河在城市北面,距离安乐兄所住的地方有五站路,有车可以直达,但安乐兄今天不想乘车,他想徒步,慢慢地走过去,最后顺便看一看街景。安乐兄一路走一路看,使劲地想看到熟人,但他一直走到河边,也没有看到一个熟人。这让他有些伤感,想跟他们告个别的机会都没有。女人河原本叫金沙江,前几年重建城市文化时,本市某个文化名人将它改名为女人河。据说这个狗屁创意还获了大奖呢。安乐兄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有什么好的,现在,他就在这座金沙桥上上上下下地走了十几遍,最后摸出裤袋里的皮夹子,随手往河里一扔,瞧着自己的皮夹子溅起的水花,他这才有了勇气跳下河去。安乐兄一直沉到河底,喝了两口水。果真是金沙江,满嘴是沙。但是他会水性,他想沉到河底都不行,他的身体自顾自地往上冒,蹿出河面,他将嘴里那口泥水吐了出来,开始在女人河里摸自己的皮夹子。

等安乐兄缓过神来,他才明白自己是来跳河自杀的,便又一个猛子扎到河底,他趴在河床上爬了好长一段路,又习惯成自然地露出水面。金沙桥上站满了人,他们见他在冰冷的河里春泳,感到非常意外。他们不知道他是安乐兄,也不知道他的过去,他们只佩服他的勇气,安乐兄在水里多呆一分钟,他们就多给他一分钟的掌声。安乐兄最后挡不住春水的寒冷,终于逃上了岸,有好心人脱了外套给安乐兄穿,自己驾车将他送回家。

几天后,安乐兄又是鼻涕又是咳嗽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邻居们见了他无不高喊:“失敬失敬,安乐兄虽然自杀不成,但勇气可嘉——听说前两天在女人河里着实风光了一把。”安乐兄听出来了,他们压根儿就不相信他会自杀,或者说,他们认为他的自杀是假的。照他们的话说,成心想死,一酒盅水都能淹死人,更何况女人河了。安乐兄很用劲地擤了擤鼻涕,对他们说,我不骗你们,今天我真的要死了。大家都大笑起来,问要不要给他借面锣来,四周敲一敲,告诉大家你今天要死了。安乐兄知道大家在嘲笑他,但他原谅了他们,他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根本不了解他。安乐兄一声叹息,低着头,慢慢地走回家去。

第二天清晨,邻居们突然听到安乐兄家的惨叫声,杨晓丽穿着薄如蝉翼的睡衣,披头散发地从家里蹿出来。人们顺着她的来路,冲进了她的家,看到了在客厅里的安乐兄,他侧身,卧在地板上,嘴里吐着白泡泡。大家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就知道这家伙喝农药了。也不知死活,邻居们帮着打110、120、130(但130没有声响),帮着送他去医院。到了医院,不到半个小时,安乐兄胃里的农药全被灌出来了。完了,邻居们又送他上派出所,帮着录口供,一个人喝农药,一千个目击者就得说一千遍。当天下午,安乐兄就在社区破口大骂那个卖蟑螂药的,大骂天下所有的假冒伪劣产品,害人哪!医生说,如果蟑螂药是真的,安乐兄早翘辫子了。安乐兄想难怪这药倒在嘴里甜蜜蜜的,味道不错,跟消闲果似的。

虽然没有死成功,但吃蟑螂药总是事实吧。安乐兄问杨晓丽,这回你总该信我了吧。杨晓丽摇摇头说,谁知道你有没有在药里做手脚呢?安乐兄生气道,这么说在你眼里我还是个懦夫?杨晓丽冷笑道,奇怪了,你不是懦夫,那你还能是谁?安乐兄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是为你而死的。杨晓丽说帮帮忙,下次你要寻死的话,一要一次性就死透,二要悄悄地,别跟这两次似的,动静弄得那么大,人却到现在还活蹦乱跳,丢人现眼的。安乐兄说,杨晓丽,你小瞧我了。杨晓丽说,我想不小瞧你都不行。要是有一天你能死得干脆些,我一定把你的丧事办得体体面面的,从此以后,为你守寡一辈子,你看怎么样?安乐兄眼乌珠都凸出来了,此话当真?杨晓丽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安乐兄笑了,他连声说了七八个好。他说这就好,杨晓丽,你等着。

是不是这一番话,又给了安乐兄自杀的勇气,我们不得而知,但总之,又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安乐兄所住的那幢楼的楼顶上,突然坠落下来一件物品,掉进了绿化带。大清早的,这稀奇古怪的响声,吸引了底楼的人家出来瞧,一瞧,吓了一大跳,草坪上趴着一具尸体,还有不少鲜血。接着是这位邻居的尖叫声,她觉得不尖叫五十秒,不足以成就她的发现。于是,前楼后楼、楼上楼下的邻居们都赶出来了。他们认出倒在血泊中的人是安乐兄,他从五楼顶上跳下来,这回大概是真死了。又一辆120急救车把安乐兄载走了。

安乐兄走后,大家开始相信他自杀的真实性了。但议论中,还是有人表示怀疑:安乐兄是真想死还是假想死?愤怒的人们就推他上楼,让他上楼跳跳看。五楼呢,十多米高度,倏地一声摔下来,非死即残。但安乐兄命大,从五楼跳下来,居然没死,居然没有缺胳膊断腿,也没有震断脊椎和肋骨,只是摔落了两颗门牙,摔破了鼻子,缝了七针。原来他跳下来时,不幸地被四楼人家的晾衣竿挡了一下,二楼人家的晾衣竿又钩住了他的外套,直到外套撕裂,才落到草坪上。安乐兄在医院里住了七天,就回到了社区里。他的脸还有些肿,看上去比跳楼前富态多了。因为鼻子不方便使用,他基本上靠嘴呼吸,所以说话时怪怪的,一呼一吸的,使得每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尾巴。他说,我——今——天——要——死——了。人们就说,安乐兄,你看你一脸福相,你的命大着呢,你不会死的,但你会弄伤自己,我看你还是省省吧,老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又何苦呢?安乐兄就说,那——你——们——是——相——信——我——了?人们就说相信,别人的话可以不相信,安乐兄的话是绝对相信的。安乐兄又说,可——我——还——是——觉——得——你——们——不——相——信——我,我——要——死——到——你——们——完——全——相——信——为——止。人们就批评他,说你这是何苦呢?自杀只是为了死给别人看,岂不是死得比鸿毛还轻。大家都说安乐兄今后你不许再去死了,你要好好地享受那份后福。

但安乐兄并不听大家的劝,继续他的自杀之路。他总结经验,前三次之所以自杀未遂,是因为他都选择在清晨办这种事,看来上帝不太喜欢大清早就死人,所以每次都没有让他死成功。这次他选择在晚上,他去卧轨,这下总万无一失了吧。吃了晚饭,他看完央视的《新闻联播》,然后穿戴整齐,出门去了。杨晓丽一天到晚不在家,他已经习惯了,但今天他假设她在家,所以关门时,他特地朝空荡荡的客厅说,杨晓丽,我走了,请你不要食言。

安乐兄向北,经过他曾经跳过河的金沙桥,来到女人河北岸的铁路线上。他随便找了一条铁轨,仰天横躺在铁轨上。等会儿火车从他身上呼啸而过,他连痛还没有来得及感觉,身体已经被锯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安乐兄在等待这样的时刻,但火车还没有来,他闲着也是闲着,就开始想那天跳楼时看到的情景,安乐兄乐了。那天“倒数楼”(安乐兄管跳楼叫倒数楼,但他数得不高,54321而已)时,他从窗口看到五楼的申屠河洋和他老婆李雪梅,关着门在无声地扭打,像放默片一样。这对中年夫妻在外人眼里,一贯是以夫妻恩爱而著称的。每天吃过晚饭,他们俩就手挽着手,笑吟吟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向人们展示他们的恩爱。可是有谁知道这恩爱的背后是一泡怎样的货色呢,安乐兄想到申屠河洋每次遇见他,就人五人六地教育他一番,他就感到特别恶心,想吐。四楼是在中学里教书的张老师,这张老师四十出头,长得五大三粗的,身坯壮如牛,外形非常有男人味。但是安乐兄看到什么了?张老师在偷穿他老婆的内衣!黑胸罩,蕾丝短裤,十分抢眼,还在镜子面前晃来晃去的,令安乐兄吃惊得合不拢嘴。但容不得他细想,安乐兄就到了三楼,他看到三楼的李大爷傻呆呆地趴在阳台上,盼望着有人来拜访他。李大爷可不是孤老头子,听说他有儿有女,而且都是有大出息的,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但谁也没有见过。自从安乐兄搬进这幢楼起,他就知道李大爷在盼儿女回来,但他们至今没有回来过。二楼是安乐兄自己家,老婆杨晓丽已经起床了,她正在化妆,看来这个礼拜天她又要出门了。安乐兄伸手去抓晾衣竿,结果抓了个空,但他的衣服被钩住了。这样倒有时间让他看到一楼的阿芳,她结婚才半年,丈夫却已经失踪三个月了。现在她正对着她们的结婚照发呆呢。安乐兄平常没有机会看到这些东西,他总以为人人都比他快乐幸福,但现在看来未必呀!

天渐渐地亮了,安乐兄醒来后发觉自己浑身酸痛,他想我这回肯定死定了,身首异处,哪有不死的道理。不料他站起来一看,自己依旧好好的。原来他卧在一条废弃的旧轨上。等他纠正错误,重新在新轨上卧好时,也不知是有人报了警,还是事有凑巧,他居然遭遇了一辆巡警车,他被带到了车站派出所。派出所的同志起初不相信世间还有此人此事,给安乐兄录口供,犹如听大头天话一般,令人乐翻天。后经街道派出所、社区民警和医院等多方证实,才确信确有此事。他们不得不请他老婆杨晓丽来车站派出所领取丈夫。

安乐兄卧轨一事,以及对他的深度采访,通过各种媒体的报道,安乐兄已经成为本市的知名人士了。尽管他是因屡次自杀未遂而成名的,但人们并不加以指责,有人甚至认为,不管你采取何种手段,只要成名都无可厚非。有心理学专家指出,像安乐兄这样的人,多半已经自杀上瘾,无可救药了。而神秘主义者认为,安乐兄三番五次寻死都没有死成功,那是天理难容,莫非他就是传说中的天宿星下凡,连阎罗王都动他不得?大家都把安乐兄的自杀史,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来享用,民间传播方式更令安乐兄声名远扬。本市最有名的环宇贸易公司董事长钱董被安乐兄的事迹深深感动了,老人家几次开着宝马来拜访他,要高薪聘请他去公司任财务部涉外总管。安乐兄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他老婆做主,让他当天就去公司报到。社区的邻居们,安乐兄的老婆,甚至安乐兄本人也不明白,他的自杀癖与该公司的财务之间能有什么联系,但是不说不知道,世界真奇妙,人家大老板可是每一分钱都是用在刀刃上的,岂能有错?钱董聘请安乐兄任财务部涉外总管,就是要他替公司去讨那些呆债死债三角债的。钱董认为此事非安乐兄出马不可。但安乐兄对自己的能力缺乏信心,钱董让他大胆地往前走,他说你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这句话让安乐兄十分感动,他问钱董你真的相信我不怕死吗?钱董说当然相信了,要不,他聘请他来干什么呢。安乐兄将钱董视为知己。士为知己者死,安乐兄毅然去替钱董讨债了。他找到债主,话不多,但直接,你还不还钱?不还,他就死给你看。你一个不留神,他就扑通从三四五层楼上跳下去了,你不得不将他送进医院抢救。等他身体稍微好一点,可以下地走动了,他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你的面前,依旧话不多,你还不还钱?不还,他随手打开一只可乐瓶,就咕咚咕咚往嘴里倒,但瓶里不是百事可乐,而是耗子药,瓶底朝天,他人也就倒在地上不动了。你又不得不送他去医院抢救,灌肠,排毒,点滴……等他身体刚刚恢复,可以下地走动了,他再次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你的面前,话仍然不多,但仍然直接,你还不还钱?不还,他就跳楼?就喝毒药?不不,凡是他已玩过的小把戏,他才不玩第二遍呢。他手中就像变戏法似的多了一把小刀,小学生剔铅笔用的那种小刀,但锋利,安乐兄往自己的手腕上轻轻一割,顿时鲜血如注,还不把你吓死……总之,他总能出人意料地伤害到自己,伤害到你怕为止,伤害到你还钱为止。

后来,环宇贸易公司的那些债主们,一听到安乐兄来讨债了,无不闻风而逃,能逃多远就逃多远。但是有什么用呢?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安乐兄找不到老和尚就找小和尚,找不到小和尚就耐心地呆在庙里,看你们还回不回来?祖庙还要不要了?这个世界永远是横的怕毒的、毒的怕不要命的。安乐兄屡战屡胜,无不马到成功,连数十年的老债,也被他一一讨回,笑得钱董腮帮子痛,大会小会上称安乐兄是本公司最大的功臣。

这年年终,钱董给予重奖,安乐兄发了。老婆杨晓丽也回心转意,再不给他戴绿帽子了,而是天天给他端洗脚水。大年三十夜,安乐兄开心哪!他喝了不少酒,晕晕乎乎的,爬到床上倒头就睡,鼾声如雷。到了后半夜,杨晓丽听见安乐兄在梦里笑。她从来没有见他这么笑过,笑得那么畅,笑得那么久。她想他多少年没有笑过了,就让他笑个畅快吧。第二天早晨,杨晓丽悄悄地起床,烧了圆子汤团,端到床上叫他起来吃时,才发现他手脚已经冰凉了。

安乐兄死了。他是昨夜笑死的。

对于这样的死法,大家都难以下结论,安乐兄属于自杀还是他杀呢?

我有个习惯

我有个习惯,不管天晴下雨,每天吃过晚饭,在家坐上半个小时后,便到一条道上散步。这条道,是我们生活的主干道。到了晚上,道两旁鳞次栉比的旺铺灯火辉煌,深入浅出的娱乐场所态度暧昧,街头巷尾的路灯睁一只眼闭一眼……大街上更是车水马龙,人潮汹涌,场面火爆。总之,到了晚上,这条道比白天还要热闹,还要精彩,好像我们的生活是从每天傍晚开始的。天天在这条道上散步两到三个小时,我依旧感觉新鲜,因为我们生活在有事的时代。

在这条道上几乎天天能遇上事,不是遇上这个事,就是遇上那个事。老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或许我生性愚笨,什么事瞧来,都基本上属于外行。但我有个习惯,遇上事好歹得做点什么,这才对得住自己的良心。这天和往常一样,我散步到“夜虫子网吧”和“小妹子足浴馆”附近,就从街的那头传来了熟悉的尖叫声:“你别跑!”“抓住他!”这是我们在街上经常见到的场景:一个人在前面跑,一个或几个人在后面追;跑的跑啊跑,追的追啊追。至于“跑”与“追”的原因,我想是多方面的,但我从来没有仔细推敲过。这天也一样,我懒洋洋地侧过身去,习惯性地看看街的那头。那份热闹迅速从那边冲过来,跑和追的人,以及他们的追随者,他们的叫喊声、奔跑声,震得连街头的霓虹灯都抖动了。照我的逻辑,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跑的人肯定是坏人,追的人肯定是好人,要不他跑什么呢?比如街上有人被抢了包,抢包的人肯定跑,被抢的人肯定追。有谁听说过抢包的人拼命追被抢的人吗?除非他有病。说时迟那时快,跑的人眨眼之间就来到了我跟前。应该说,在这条道上,并不缺乏像我这样具有正义感的路人,这天我也是碰巧伸张了一把正义而已。我暗地里伸出右腿,那跑的人就突然来了一个飞跃动作,就“啪”地摔倒在街头了。这一下他摔得还不轻,哼哼的,半天没有爬起来;追的人顿时蜂拥而至,将他牢牢地按在地上,令我好生得意。

换了别人,在这种场合早就跳到街中央,对自己的神来一脚大吹特吹了,但我不是别人,我不太喜欢显摆自己,与此相反,我还稍稍地往边上后退了几步,以便空出更大的空间来,好让“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得以实现。但随后的情景却让人大吃一惊:追的人突然丧心病狂地从他右脚裤管里拔出一把匕首来,朝跑的人的心窝窝里猛捅了两刀,随即提着血淋淋的刀儿,在众人目瞪口呆的集体犯傻中跑走了。我当时也傻了:怎么会这样呢?这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且不说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单单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足以说明问题了。不知哪个好心人报的警,一会儿110警车就来了,120急救车也来了,听说这人还有救,也不知真假。顷刻之间,警车走了,说是追歹徒去了,急救车也走了,这条道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我是指那个方面的平安无事,而夜生活的热闹和精彩则依旧迷人,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即使神仙路过这条道,也注意不到夜色下的那摊血迹的。但我在距离事发现场不远的一个拐角处站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为此,好长一段时间内,我都非常自责,觉得自己就是第二凶手,是帮凶。是我让那个跑的人白白挨了两刀,那刀起刀落,鲜血喷溅,教训是十分惨痛的!也不知他是死是活?吃一堑长一智,经过这件事后,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想当然是主要原因。其实,并不是所有跑的人都是坏人,并不是所有追的人都是好人。既然“跑”和“追”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那我平时为什么不仔细推敲推敲呢?我说过,散步是我的习惯,我并没有因噎废食,我还是饭后过半个小时,就到一条道上散步。不过,与以往相比,我现在的散步多了几分沉思,并注意观察,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好人,有坏人,有不好不坏的人,有又好又坏的人……上帝可没有在人的前额贴上标签,明确地告诉你谁善谁恶,我们得靠自己的双眼来观察,来判断,来识别这个世界和人的本质。但总的说来,我坚信这个世界好人永远比坏人多。

无独有偶,这天我也是散步到“夜虫子网吧”和“小妹子足浴馆”附近,从街的那头又传来了熟悉的尖叫声:“XX,你别跑!”“抓住这个卖X货!”这回我迅速转过身去,密切注意起跑和追的人来,并不动声色地运用这段时间里所思所想所得的经验教训,对他们进行分析、判断。我看到跑的是个女子,身材高挑,相貌应该错不了,那一头长发尤其飘逸,在她奔跑的时候。从奔跑的速度来看,她还相当年轻,生命充满了青春活力。而在她身后约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同样有一个人在奔跑,那就是追她的人。那是一个外形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穿西装却不系领带,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而且满口粗话脏话——在追逐女人的同时,不停地用他的语言污辱她。你知道,我有个习惯,除非不让我遇上事,若是遇上了就得做点什么,这样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再说上次的内疚与自责,都需要我立即行动起来,用实际行动来弥补上次的过失。笑话说:一只小白兔死逃死逃的,一只猎狗死追死追的,结果却让小白兔逃脱了。几次追捕的情况都是如此,猎人就纳闷了,以猎狗奔跑的加速度怎么会追不上小白兔呢?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猎人终于明白了个中的道理:为了活命,小白兔在竭尽全力逃跑,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而猎狗只花了三四成力气在追赶,并不求结果,因为追不追得到小白兔对于猎狗来说,意义都不是很大,无非博主人一笑而已,并不影响它晚餐的骨头。这次我想我应该看清楚事件的真相了。

当年轻女人花容失色地从我身边跑过时,我衷心地祝她好运。为了避免类似于上回的错误再发生,这回我没有伸出右脚,而是改用左脚将那个五大三粗的家伙绊倒了。他没有飞跃式地摔出去,而是倒在我的脚边,并出其不意地抱住了我的左脚,好像我的左脚是那个逃跑的女人似的。我没有想到他还挺灵活的,左脚想从他的怀抱里拔出来已经不可能了,我又试了试,终于放弃了这个企图。见旁观者源源不断地围上来,我不无懊恼地问道:你干什么?男人的双手沿着我的左腿一路爬上来,最后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吼道:我还想问你干什么?这时候他已经像一个人样地站在我的面前,冲我怒目而视。出于人格方面的考虑,我也伸手抓他的衣领,但没有抓住,他的上身狡猾地向后一仰,我的手就落空了。他骂道:他X的,你为什么绊我?你和那个XX是一伙的?在上文我已经说了,我是一个有正义感、有社会责任心的男性公民,我承认有意绊倒他的事实,但我绝对不认识那个女人。我叫围观的群众看一看,这么一个大老爷们追赶那么一个弱小的女子,你们说像话吗?你们说应不应该帮一把那些弱势群体?好呀!男人听了我的话,就一口咬定我是女人的同伙,非要带我去街道派出所不可。去就去,谁怕谁呀!我还巴不得去呢,跟这种人有理拎不清,在街上是白费口舌。

到了派出所,我才知道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还真给一个文弱的小女人骗了。不过,是不是那个女人我就不得而知了。男人声称,他被骗得很惨,惨到倾家荡产的地步,因为女人将他的家产席卷一空。那是一个非常荒唐的故事,其中包括卖淫、贩卖妇女、重婚、抢劫自家财物等一系列曲折离奇的情节,而这一切都是那个漂亮女人与另外一个老男人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出闹剧,友情出演无情下场的男一号,便是指责我是女人同谋的这个男人。听着听着,我有些同情他了,我觉得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其脑容量是编不出这么荒唐复杂的故事的,除非他亲身经历过。而我听他所言所语,他应该经历过。他还说在当地派出所报过案,已经立案侦查了,但没有什么结果。街道派出所的民警同志经过与当地派出所联系,也证实了这一点。我感到非常抱歉,这一回我又看走眼了。男人一口咬定我是同谋,但要证明我是谁,和这个女人毫无瓜葛,这在我户籍所在的派出所里,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我和男人是前后脚出的派出所。他追上我后,恶狠狠地高举拳头,并警告我说:以后别再让我见到你!

我深度的自责和良心受到的重创是不言而喻的。我不得不承认,我看不清这条道上的人。在这条道上,每个人都城府很深,每个人都表里不一,每个人都出乎我意料……有一段时间,我情绪低迷到了放弃散步的习惯。还是妻子一再地劝我说:你要放弃的,并不是晚饭后散步的习惯,而是遇上事非得做点什么的习惯。她批评我的好心做坏事,是惹是生非,是助人为恶,为什么你就不能散步的时候只管自己散步?真正做到清者自清呢?我虽然不知道她说的“清者自清”是什么意思,但她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我还是应该去散步,锻炼身体是我自己的事,而那些别人的事,我管它干什么?吃饱了撑的!

有些事情就像冥冥之中注定了似的,要发生在你的身上,就非得发生在你身上不可。这天我还是散步到“夜虫子网吧”和“小妹子足浴馆”附近,从街的那头再一次传来熟悉的尖叫声:“你别跑!”“抓住他!”这回我连头也不回。我就当没这回事,继续以我惯常的步伐,向前散步。我走过“夜老酒酒吧”,走过“相约八点半”,走过……我听到追过来的是个女人,因为喊“抓住他”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尽管我很好奇,但这一回我做到了心如止水:我犯不着费心思去辨别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犯不着伸出腿去。要知道绊别人一下,我也是有损伤的,至少我的脚就很痛的,每次还绊起一大块乌青呢,到现在都没有褪呢。啊,不用想这些破事是一件多么爽快的事呀!我走过“万家福超市”,走过“多快好省小吃部”,走过……突然,一个女人擦肩而过,她瘦小的肩头还“乓”地擦了我一下。就这一下,我的心好像也被“乓”地擦了一下。我想不到跑的人也是个女人,而且那么年轻,我看二十还没有出头呢。我又看了她一眼,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而跑,她不会是从某个地下团伙中逃出来的吧?你知道,我有个习惯,遇上事就……但现在,这个习惯已经不存在了。我特地退出人行道,站到一家店铺的走廊上。我心想,这,总跟我浑头浑脑不搭界了吧。我等她们过去了,再散我的步也不迟。

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追的那个女人擦肩而过时,我注意到她也相当年轻,并不比跑的女人年长,应该不会是老鸨之类的角色。可是接下来的事情我就看不明白了,跑的女人像是自投罗网似的,突然又往回跑了。当然,她不是冲着追的女人而去,而是竭力避开她,在这条道上拐来拐去的,最后才朝我背后的店铺跑来,好像她终于找到了一处避难所,要到店铺里去躲一躲。对此,追的女人也深感意外,她已经冲出去很远了,这才收住脚步,并及时折身回来。现在,这两个跑和追的女人,一个在我的左边,一个在我的右边,同时朝我背后的店铺跑来;当追的女人从我右侧转向左侧时,跑的女人便从我的左侧转向右侧。随后的情况是这样的:两个女人围着我顺时针跑三圈,又逆时针跑三圈,我赛过十字路口的那个大转盘了。她们你追我赶的圆盘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到一个女人抓着我的胸,另一个女人抓着我的背,玩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来了。害得我手无放处,不得不大声地责问她们干什么。但她们对我的责问不理不睬,转得我头晕之后,跑的女人首先离开了我,接着追的女人也离去了,嘴里还哇啦哇啦地喊:“你给我站住!”“你给我站住!”……

如我所愿,这回我没有伸腿。没有人因为我而被捅了刀子,也没有人丧失了追回家产的希望。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灯火阑珊处,我还在想她们到底想干什么呢?听说现在的年轻人都越来越古灵精怪了,她们会不会是姐妹俩?会不会是在争晚上谁不洗碗而赛跑呢?我摇摇头,继续我的散步。但不一会儿,我就“散”到街道派出所去了,因为我的手无意间碰到后屁股上的裤袋,就吓得我尖叫起来。我的钱包不见了。而且我敢肯定,就是那两个女人干的。缺德啊,同志们!包里那点现钱给她们也就给她们了,但里面还有我的身份证,要是给坏人拿去干坏事可怎么办啊?还有我的银行卡,密码是六个8,要是给她们一试试通了,我还怎么活呢?还有乐购超市的会员证,还有……缺德啊!同志们,她们怎么可以这么干呢!

我有个习惯,不管天晴下雨,每天吃过晚饭,在家里坐上半个小时,就到阳台上散散步,甩甩手,踢踢腿,看看窗外的月亮多么明朗……

梦游者

一个秋日夜晚,天气晴朗而微凉。有个人从房子里出来,他边走边匆匆地穿上外套,一副很急的样子,以至于他的动作、服饰和轮廓全都模糊不清。他出门就向左拐。但在一楼的走廊上,胖嘟嘟的房东大妈截住了他。他先是想绕过她,但房东大妈胖归胖,却非常灵活;他马上就改变策略,满嘴大妈长大妈短地想堵住她的“枪口”,以达到金蝉脱壳的目的。但房东大妈的铜牙铁嘴却比他还利索,她也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手脚并用地和他诉说着什么。是不是他久不交房租费,房东大妈给予严重警告,或者干脆将他赶出去?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除了他们俩,别人就不得而知了。他不停地“嗯嗯”点头,表示对她的赞同或认可,最后房东大妈在走廊的尽头止了步,而他就大步流星地出了院门。

有意思的是,他刚出院门就站住了,站在路边良久地朝着天或远处张望。天本来有着夜晚正常的黑度,以及冰清玉洁的月亮和闪烁的星星无数,但这一切都被城市的霓虹灯所蒙蔽了,淡得都像是不存在了。道路两端看上去一样遥远,就像时间没有尽头,他似乎为难了很久,才打定主意,快步朝左手方向走去。这属于逆向行走。大街上人满为患,他对擦肩而过的路人熟视无睹。

他看上去怀有心思,或许是房东大妈说了什么,或许他本来就有事,反正他一路都在低头沉思,但双脚却一点也不慢。他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然后向左拐,拐到一条更宽阔的马路上,继续逆向行走;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时,一辆快速的公交车直冲冲地从另一条马路上拐过来,他避之不及,就撞上了。庞然大物的公交车将他撞倒在地上,然后又假装毫不知情地从他的身上碾了过去。一车子的乘客都尖叫了起来,有人看了一下表,他们足足尖叫了六十秒。汽车司机在乘客的尖叫声中刹了车,拉开车门,嘭地跳出车去,跑到车后去查看被自己轧死的人。

见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有人惊喜,有人恐慌,有人赶紧向传媒爆料……他觉得胸口有点发闷,一些地方还有轻微的疼痛感。他不去想为什么人要给汽车让路,而汽车却不用给人让路的道理。他站在爬起来的地方,活动活动四肢,活动活动身体,没有发现特别异常的情况。他这样主要是做给汽车司机看的,希望得到他的谅解,因为是他走路不长眼睛,才耽误了公交车的行程。不过,他还是从自己身上发现了一些轻微的变化:身体从前胸到后背的宽度似乎薄了一些,而从头到脚的高度却增加了不少;还有他胸前的西装上有两条汽车轮胎碾过的车辙痕,一条是前轮子碾的,另一条是后轮子碾的。他用手掸了掸,痕迹非但没有掸掉,反而更清晰了。

刚才还一脸煞白的汽车司机见他没什么鸟事,火气就大了,满嘴粗话就像雷阵雨一样落在他的头上,他居然充耳不闻,抬头朝司机和团团围住的围观者抱歉地笑笑,然后在司机的一片骂声中继续向左走。他经过公交车时,车厢里亮着灯,他看到车上有个漂亮姑娘好像是他认识的,就有些难为情地朝她浅浅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她也浅浅地一笑,当然是很莞尔的那种。但是他真的认识她吗?或许是不认识的,只是他觉得她非常漂亮想认识她才对她献媚的,仅此而已。他继续往前走,他当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那辆公交车很快又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想再看一眼那个漂亮姑娘,但车厢里面一团漆黑,神仙也看不到乘客。

大街上人满为患,他走出半站路,就不敢确定那个漂亮姑娘对他笑过没有,她真的对他笑了吗?人家凭什么要对他笑呢?这是一个自由世界,她又不是卖笑的,他也不是花客,但他走到下一站,却又见那辆公交车,看到有个姑娘从车上下来,有些眼熟,仔细一看竟然就是那个漂亮姑娘。是你呀,他说。姑娘上前一把挽住他的左臂说,不是我,还会是谁?刚才我在车上拼命地叫你,你却不理我。你冤枉我了,他委屈地说,不理你?我敢吗我!姑娘却不啰唆,带着他就向左拐。她跑起来并不比他慢,看来她的级别也不比他低。

他们来到一个灯火通明的广场,中央是个大舞台,更是灯光的焦点。但奇怪的是,整个广场上空无一人。他这样说时,姑娘说,你错了,这里不是广场,是一个巨大的视频室。视频室?他不相信,再看看四周,四周都是高楼大厦,就像四堵高墙一样围着,齐天的墙面上布满了网状的方格子,像一个个黑洞的窗子,但他能感觉到黑洞中闪烁着窥探的镜头,密密麻麻的,就像无数的水蛭一样往他的肉里叮。他对姑娘说,你带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她说,你真是莫名其妙,我们昨夜不是说好一起来个性展示的吗?他像痛苦的大猩猩那样拍打着自己的脑门。瞧我的记性,他说,但是怎么展示呢?她推了他一把,说,到这个视频舞台上表演嘛。

在姑娘的热情鼓励下,他一件件地脱,边脱边做各种动作,摆各种姿势,直到身上只剩下一条短裤了,但姑娘还是不依不饶地高喊道:脱脱脱,不脱是个胆小鬼!都什么年代了,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一点也不彻底。他才不上她的当呢。他保留了最后一块布片。接着姑娘自告奋勇地上了舞台,她双手举过头顶,自打拍子,跳起了脱衣舞。她的乳房具有相当的震撼力,她的肢体语言真是太丰富了!最令他吃惊的是,她居然脱到一丝不挂的地步。当然,他不仅仅是吃惊,他的内心还无比地激动,欲望伴随着她的舞姿潮起潮落,最后,她从舞台上纵身一跳,猛地扑入他的怀中,他自然就不能自禁了。

你真美,他说,吻你。

你是想说你爱上我了吧!她纠正道。

是的,我爱上你了,他说。

她笑了,你是说你想和我做爱吧,她又纠正道。

是的,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欲望。她说,好啊,但是不能随随便便的,你得先去领“驾驶证”。他说,正合我意,我也不是个随随便便的男人啊。于是,他们手拉手地离开了那个广场或者叫视频室的地方,七拐八拐就拐到了大街上。大街上人满为患,黑夜比白天还要热闹。他们一点也不担心民政局夜里不办公。他们这家店进,那家店出,买了钻戒,还拍了婚纱照。无意间,她在路边的一幅广告牌上,读到了他的光辉形象:他只着了一条裤衩,双手护在裆前,神色比较复杂。这神情配一则专治男子性病的广告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她朝他坏坏地笑,好像他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他当时就惊呆了。他什么时候拍的广告,而且脱得这么干净?对了,只有刚才在那个展示个性的舞台上……他说,怎么会这样呢?姑娘说,怎么不会这样呢!视频舞台是你自愿上去的,资源共享嘛!你要知道这是一个时间就是金钱的年代,只要三分钟,一切就OK了。他相信这一切,因为走过那块广告牌,他们又在一个书报亭上,发现了她的写真集,也是刚才她在舞台上的杰作。他花钱买了一本她的写真集,说是要放在家里留作纪念。她说,你看那玩意干什么,要看就看我的实体啊。

民政局里果然夜里比白天忙,因为这是个黑白颠倒的世界。他和她填了结婚申请表后,便在那儿排队登记。而他们隔壁,办离婚的地方“生意”也一样红火,排队等待离婚的人们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排了老半天,终于领到了“驾驶证”。她警告他,为了下一代的健康,他不能酒后驾驶。他点点头。与此同时,他们在民政局还领到一扇贴有大红喜字的房门钥匙,开门进去,里面是一套房子。那是他们的家。在家里他们就可以胡作非为了。

他说,我先用右手摸你的脸。

那你摸呀,她说,有什么感觉?

果然细皮嫩肉,他说,我再用左手摸你的脸。

她就问,有什么不一样吗?

圆丢丢的,就像熟透了的奉化水蜜桃,掐破一点皮,用嘴一吮,就剩下一层皮和一颗桃核了。他说,好了,现在我要用双手摸你的脸了。

她恼了:你烦不烦人哪?除了摸脸,你还会不会摸点其他的?

他说,你急什么,这不就下去了吗。

他喜欢女孩,所以他说要生个女儿;但她喜欢男孩,所以她说要生个儿子。两个人争论来争论去,他说生女儿好处有几条,她再说生儿子的好处便比他还多一条;最后他们不得不来了个折中,就生个龙凤胎吧,这样两个人的要求也就都满足了。于是她们就生了个龙凤胎。他给女儿取名“楼兰”,重现传说中的美丽;她给儿子取名“长城”,巍峨万里,独步天下。家里一下子添了两个孩子,家庭财政情况欠佳,银根收紧,他不得不出门去挣奶粉钱。

经朋友介绍,他来到一家牛奶制品公司。他的上司是个秃头,这使上司的脑袋因此富有艺术性:左耳边是一小撮坚挺的地方分子,战线拉得非常之长,它们几乎是绕地球(如果脑袋可以称之为一个人的地球的话)一圈,长途跋涉去援助不毛之地的中央,让一片沙漠似的脑门有了悦目的绿荫。上司对此非常满意,为了保持这一艺术形象,他的右手始终舒展着五根女性化的细长手指,像一把牛角梳子那样,随时等候着主人的调遣。而他无意间发现,上司用这把“梳子”每天起码梳上秃头数百遍,以确保那些地方分子忠于职守,没有串岗脱岗甚至当逃兵的现象发生。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上司扬起右臂,舒展五指,以顺时针方向那么潇洒地一梳,成了他智慧与英俊并存的外在特征。很多时候,如果周围人多,如果有女性,如果上台讲话什么的,他就时不时地来那么一下。

但这是上司的事,不是他的事,他的工作是往牛奶里兑足够的水。

他们当然都知道上司是秃头的,但他们必须当做不知道有这回事,尤其不能有事没事地朝上司头上张望,是不是他的脑袋特别吸引他们的眼球?他的脑门上长花了?秃是一种很正常的生理现象,你这么东张西望是什么意思?而且看了一眼还不够,还要看第二眼第三眼……是不是在数他还剩几根头发了?看得上司右手发痒,来了一个顺时针,又来一个逆时针,本来根根顺溜的长发,反被赶离了中央,纷纷潜回地方。这时候上司是惊慌的,但他们比他更惊慌:在上司救火一般急匆匆地将脑袋处理妥当之前,他们感到彻头彻尾的害怕,害怕自己的目光继续不更事地落在他的秃头上。可是怪了,他们越是想避开他的秃头,却越是把自己的眼睛往那上面引,直到上司的脑袋重返经典的艺术形象后,向他们非常宽怀地微笑道:没事,没事。有时候为了活跃气氛,上司甚至开玩笑地说,秃头没事,秃头没事。他越是说没事,他们心里就越打鼓,因为上司是个城府很深的人,秃头固然没事,但他们未必就真的没有事。

为此,他十分渴望自己的头也能秃一点,虽然不能像上司那样秃得光芒四射,免得招惹和头儿一争高低的嫌疑,但至少也要秃得比较明显些,让人一目了然,而能够被上司引以为同志才好。于是他暗暗地抹过女人家用的脱毛霜,只因为贪图便宜,买了瓶假货,抹了一个疗程之后,他头顶上的毛发反而更茂密了。他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就硬拔掉一些算了,但又扛不住那个痛,结果头倒没有秃成,却闹出不少笑话来。背地里,同事们常常摸着他毛发兴旺的头皮玩笑:秃头没事,秃头没事。结果他丢了工作,而且只有他。

天下着小雨,这样的命运落在谁的头上谁都觉得倒霉。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但不想回家,幸亏大街上有人喊他,他开始听不清楚,但随即拔腿就跑。他还是向左逃跑,而且是逆方向,这使他和追他的人,显得尤为与众不同。大街上人满为患,一路上都是侧目而视的路人,他们像看疯子一样盯着他们看。他才管不了那么多呢。他见到一个路口就向左拐,见到一个路口就向左拐,左拐左拐左拐……最后他发现自己又拐到原先的那条大街上了。那个人就是在这儿喊他的。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吧。于是,他决定不跑了,他抱住一根路灯杆,像六月的疯狗一样张大了嘴,伸出舌头来,一边流汗一边喘息。

追他的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秃头上司。秃头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仅几步之遥,他半蹲半趴在地上,舌头伸得比他还长。他说,我都不干了,都不是你的下属了,你还这么拼命地追我干什么呢?秃头说,你要走怎么也不吱一声?难道你不想跟公司结算工资了吗?他当然想了,他干得这么辛苦,不就是为了那几个钱吗?

他决定跟秃头回公司算工资,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等他从牛奶制品公司出来,他背着一袋沉重的东西。那一袋东西是他应得的工资。不是牛奶制品,而是真正的钱。数十公斤硬币。他走一步,袋子就响一下。那可是真正的钱声。朗朗的钱声,吸引了一路的人。大街上人满为患,幸亏他们都没有什么想法,要不然他就惨了。他记得有一家银行就在这前面,可是他走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它,难道他们也嫌数硬币太麻烦,就把银行搬到别处去了?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只觉得眼前忽然一亮,他看到了一家储蓄所,他高兴地叫了起来,哇噻!他耸了耸肩,肩上顿时轻了不少。他快步地向储蓄所走去。

这时候另外有一个人走得比他还快,那人快步跑到他的背后,伸手拍拍他另一只不背钱袋的肩膀说,兄弟,你掉东西了。他闻声转过身来。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尖刀“扑”地捅进了他的腹部。他丢下钱袋,连忙用双手捂住伤口。那个捅他一刀的蒙面人,抽刀,拾起钱袋就走。可刚走了不久,又回来了。因为袋子里不是最大面值的钞票,而是最小面值的硬币,他就特地跑回来,又捅了他一刀。照歹徒的话说,居然拿这种钱来蒙老子,你找死呀!等歹徒真的走远了,他的嘴唇边流露出一丝老于世故的嘲弄的微笑——在这个充满生气的大城市中,他可是最善于假死的啊。他捂住腹部,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去。

要不是经历这些活在夜间的特殊的事情,枯燥乏味的日常生活又如何让他觉得珍贵呢?他穿过城中的雾,沿着一条狭窄的小巷回去。小巷的一侧是由爬满常青藤的墙构成的,他推开低矮的院门,只见肥嘟嘟的房东大妈站在一楼的走廊尽头,好像他走后她就一直站在那儿在等他。现在见他回来了,她急匆匆地迎了上去,嘴里不知急切地说些什么。他一头倒在了房东大妈的怀里,头枕着她异常饱满的乳房。房东大妈一只手搀扶着他,另一只手安抚着他的头发,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她说,我扶你回房休息吧。

他刚睡下去,太阳就出来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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