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街的痛苦与希望

余思毅

东莞厚街镇，一个世界瞩目的家具之都、鞋业基地。在此次金融风暴之中，众多企业纷纷倒闭，数以百万农民工提前返乡。短短四个月内，高层频频考察厚街。制造业基地酝酿新一轮产业升级。

春节过后厚街底层打工者生存状态如何?他们在金融海啸中遭遇了什么?本刊特约记者走访厚街，聆听来自底层的声音。

2月13日，元宵刚过，广东东莞厚街镇河田大道的皮革城里，渐渐有了往来的人。商店门面前显得有些冷清，几个三轮车夫依在路边，等待着生意。

就在河田大道通往107国道的路口，有一群小贩。生意冷清，卖苹果的小姑娘马尾辫子扎得老高，与卖甘蔗的婆婆闲聊。婆婆拨开小三轮车里的甘蔗，抖抖索索地掏出了一份《创富生活》，头条赫然写着《上期准：蓝双3头6尾合XX》。

“有中没中啊?”

“没钱买呢。1块钱一根甘蔗都少人买，我钱都不够用呢。”

从路口往河田大道北走不到300米，就是厚街最早的医院，方树泉医院。

周晓棠(化名)从方树泉医院出来，拐进河田大道一个小巷子，推门进去：

“医生说，还是得观察。可能是自己运气不好或者身体的原因，断了的手指那个皮肉老是合得不好。”

农民工筑成的鞋都

周晓棠是厚街溪头工业区菲太电子厂的女工，1989年出生，孤身一人从贵州来到这里。2007年初，春节将近，很多男工都回乡过年了。机器本来都是由男工操作的，入手不够，部门主管让她去操作。

当时，周晓棠想，“做就做，反正有加班费，”不过她还是有一丝顾虑，这个机器的操作没有任何安全措施，很容易伤到手。

很不幸，悲剧发生了。

这是流水线作业的，“连日加班，我也有点困吧，一不留神，手就顺着零件往刀口那边移动。一刃下来，右手中指和无名指就没了。当时头脑一片空白。”尽管及时去了医院治疗，但一年以来，病情反反复复，一直没治好。

断指在厚街并不鲜见。十年前，当厚街制造业逐渐发达，工伤也逐渐频发，还引起一系列社会问题。

1997年，四川南充市的李益文(化名)到厚街做家具木工，他说是由于自己的技术不好，左手的拇指被切割掉了。在治疗、要求赔偿的维权道路上，困难重重。

他调侃说：“《羊城晚报》、东莞电视台都过来采访我了。东莞有很多官员都记得我。

工伤的医疗与赔偿本该由企业主动承担，是有法律明文规定的。但是由于雇主的无良拖欠，农民工的法律知识缺失，很多断指的工人都没有或者不懂得追讨赔偿。

90年代末，由于手术数量激增，作为皮具工厂鞋具商铺的配套设施——手外科医院也应运而生。

鞋厂家具厂“恰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外资、台商、港资、本地的厂房争相涌入、工业区用地日益紧张。走在厚街的大街小巷中，稍一抬头，你就会发现一个个以“国际化”冠名的招牌，如国际名家具展、国际皮料市场、世界鞋业基地等。一个小城镇，却顶着众多国际化光环，这在全国也是不多见的。

然而，“国际化”这三个字，也意味着厚街在全球金融海啸之下其命维艰。

海啸袭来

家具制造业是东莞的八大支柱产业之一。

厚街被誉为东方家具之都。全镇上规模家具企业400多家，家具专业市场8个，面积超过30万平方米。家具大道金长近5公里，是家具及机械、材料、配件的大型集散基地。

2008年下半年，工厂倒闭潮开始席卷东莞。

“11月18日那天我像平时那样去上班，发现很多车停在厂门口，原来是供应商在抢东西。”厚街泰安家具厂的木工张建(化名)向记者讲述他们厂倒闭的情况。

张建去年在泰安家具厂打工，现在失业了，还没有找到工作。他在泰安家具厂工作时，包吃包住，一个月1800元。他苦笑说：“厂子的倒闭是很突然的。”

张建回忆：去年下半年，订单开始少了，原材料价格上涨。还有管理不行，员工都刚刚成年，没人管就偷懒、不做事，在厂里打打闹闹地，过一天算一天。

“人家老板跑了，工人就散了，但是我们还生产。”

倒闭的第二天，2008年11月19日，房东黄军明会同镇劳动局的顾主任召集员工算了一笔帐，老板还欠着房东两三个月的钱，大概二三十万。当时厂房的机器价值30多万、半成品价值80多万、工人工资价值40多万。已经做好的产品也跟客户说好了，九折收购。如果大家继续生产，房东保证做好之后5天之内发放工资，并且给每个人100块的补助。

厂里面剩下80多个员工继续工作。20多天后，流水线上游的40多名员工已经完成任务。

前期完工之后，情况有变：客户压价，说要7折才收购。房东老板就说，那些客户又在挑毛病，要等到卖掉了才给钱。

张建他们心想，“不知道得等到何年何月”，于是40多个人走上维权的道路。由于那个厚街泰安只是分公司，总公司泰亚在沙田镇。12月19日前后(他记不清具体日子)，已经完成前期任务的40多人，跑到东莞沙田镇法院起诉，终于获得厂方赔偿。

但是据记者了解，很多工厂倒闭之后，员工作鸟兽散，能像张建工厂继续生产并取得赔偿的，尚属少数。

劳资纠纷显露

对107国道上熙熙攘攘的外来工来说，这个城市美丽的夜色是无法阻挡的诱惑。对这个工厂般城市来说，街上走着的路人在签了一纸合同后，就纳入到生产流水线上。

记者走访厚街镇劳动局的时候，在大厅看到前来劳动仲裁争议的人。

湖北的陈达成(化名)十几年前就来广东，先是在深圳打工。2007年在一个叫做大志的家具厂里做，手指也是在锣机上被切掉的。为了追讨赔偿和欠薪，他耗尽心血。

“他们要我提供证据，我哪里给证据呢，摆明就是刻意刁难。”签订劳动合同的时候，厂方是盖着上面不让他们看的，而甲乙双方的合同都是由厂方保管的，即使他去劳动仲裁庭申诉也没办法。最后答应了厂方私下解决，但是其实是厂方一个缓兵之计。

管工伤的人力资源经理张红想帮他讨回赔偿，无奈厂长詹善平一直回避。事情一拖就几个月，去年7月一天，他带着三个兄弟去找厂长。他、人力资源经理、厂长三个人在厂长房间，兄弟在外面。

厂长问他：“你想干嘛?”

“两个字，给钱。今天不管什么，我都要拿到钱，我后面有几百兄弟就在外面。”其实当时就只有三个人在外面，但是他们每隔三五分钟，就虚张声势打一下陈达成的手机，问里面的情况。

“你们先不要进来。今天不管怎样都要拿到钱。如果不给钱，那就对不起了。”厂长见势，脸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掉下来：“你这就是明摆敲诈。”

最后只是讨回了工伤的钱。加班费由于没有严格的打卡制度，没法核实加班工时而无法追回。他到劳动局来，仅抱一丝希望。

加班费的拖欠现象十分普遍，背后

深藏法律、厂方管理制度等诸多问题。有学者认为，倒闭潮席卷东莞，金融海啸只是一个诱因，更深层次的原因还在于这些公司的管理和经营策略。

谁家欢喜谁家愁

“厂的管理都很成问题，那些男孩、女孩的头发都很长，披头散发地在车间工作，工作的时候高声说话，从这头叫到那头，还经常打手机、发短讯，无心工作的样子。厂里的环境差、脏、乱，工人随地吐痰也是有的。”

钟美娟(化名)是2008届长沙某大学商务英语系的毕业生。春节前，她从东莞樟木头来厚街找工作。在工厂才一个星期，她就觉得这家工厂的员工素质很低，基层管理者从员工仪表仪容、到作业生产都没有很好规范。而且工厂订单也不多，基本不用加班。

据记者采访的外来工都表示，目前很多工厂由于订单不多，加班不如过去频繁，有的甚至停工、一片萧条。政府对此已经采取相应措施，借此推进产业升级调整，一些工厂倒闭了，另一些却逆势而已

“去年金融危机爆发，对我们造成了很大影响。到了年底，却突然有很多外商联系我们，比如墨西哥、菲律宾、马来西亚等国家，”厚街宝大国际仪器有限公司总经理刘维东说。宝大是厚街宝塘村一家做行业标准检测仪器的中小企业，主要服务于阿迪达斯、正隆、松下、三星、康师傅等行业巨头。所以他们的管理都是按照国际标准。

“我来是为企业和工人打气、鼓劲。”这是去年11月，温家宝总理深入厚街力凯鞋厂生产车间，与工人们交流时说的。据媒体报道，春节后，力凯鞋业总厂长郭锦城表示，该厂做了大量工作保证员工节后上班到岗，并下大力气部署进一步招工，因为目前订单已经接到4月份，需要招522000人才能完成。

2月8日，副总理李克强到世界500强公司在东莞厚街的子公司——厚街工业园泰科电子厂区考察。在泰科电子生产车间，8000多平米的厂房内，1000多名员工有条不紊地作业，他们普通员工的工资在1300元左右。该公司去年业绩逆市而上，出口增长18％，达到一亿多美元。

尽管受到金融海啸的冲击，厚街镇去年仍实现了46.2亿美元出口，同比增长12.6％。李克强表示：“你们给了我信心!”

阵痛中转型

“去年奥运会之后就很冷清了，以前中午桌桌都满的。现在只有一两桌，过去顾客主要是方树泉医院的医生或者工作人员，还有些流动人口比较多。现在一天的营业额就是几百块，都不知道怎么办。”

故乡豆花酒家就在河田大道北的横街街口，老板娘是四川来的。离酒家不远的大胜皮革老板娘也抱怨：“我这里都是上半年才开业的，谁都预料不到这个‘海啸。”

厚街广场上，每周都会贴出很多招聘启示：“通用电器制造厂招作业员。基本工资770元／月，加全勤奖50元／月……月实际收入可达1500～1800元。”“爱高电子总厂，待遇5天8小时正班，周六日加班8.83元／小时。法定假日，13.3元／小时……”

看到“XX家具，招木工，各部门熟手：调色、开料、安装、订架”，下岗的何冲(化名)虽然多年从事家具木工这行，但是并不“感冒”。他说，现在政府搞产业结构转型，家具厂都不给注册，本地人都不注册的。所有低端行业都不要了，他觉得继续做家具没意思。

“我想申请专利，自己搞服装。哪里搞都好，可能就回四川吧。国家支持我们回乡创业，也要有关系、认识当官的，才可以拿到补贴。”

他爽朗而坦然地笑道：“创业不一定成功，不成功还会有一屁股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