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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我抱你

2009-06-24肖欣楠

读者 2009年8期
关键词:医生疼痛

肖欣楠

那个深秋,爸不断地咳嗽,全家人都以为是感冒,谁也没有在意。隔了几天,爸的痰中带了血丝,找村里的医生来打针。几天之后,还是发烧,咳嗽也没好。医生说,去城里看看吧,拍个片子,大概是肺部有炎症了。哥陪着爸去城里医院检查,回来后对我和妈说:爸是咳得毛细血管破了,没事。

一天下班回家,才知道哥和姐夫带着爸去了天津肿瘤医院。姐告诉我,爸得了肺癌。记得当时我不敢哭,只是呆呆地立着,脑子里嗡嗡响,一片空白,两只手虚弱地合拢,是空虚的感觉。之后,恐惧排山倒海一样压下来,压迫着心脏,钝钝地疼。我看着姐,她早已满脸都是泪水。她说,妈还不知道,先不要告诉她,受不住的。姐的声音还在耳边游移,我仿佛看到一座高楼的坍塌。

我在爸做手术的前一天赶到天津。

爸从手术室被推到监护室。他瘦了许多,脸上的皮肤蜡黄,没有一点水分,下巴的胡须都怯生生地不肯生长。眼睛紧闭,像承受着巨大的疼痛和委屈。第一天,我们没有办法靠近他,在那个满是仪器的房间里,他像一艘搁浅的小船,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偶尔护士进去,左一下右一下地看看仪器,只是不看爸的脸。一个生病的人,多希望有人靠近他啊,哪怕不说话。

第七天,爸被转移到看护病房,只能留下一个人陪护。大多数时候,哥和姐夫守在病房门口,或者在医院不同的走廊里徘徊,趁没人注意时偷偷溜进来一会儿。爸的身体上插了许多管子,粗粗细细、长长短短,或挂在铁吊杆上,或垂到地下。一个人的身体,血肉的身体,被锋利的刀切割开,挖走那恶魔一样的东西。那是怎样的疼?到现在我都无法想象。看着爸虚弱地躺在白色的床单上,觉得他像个无辜而无助的孩子。过了一会儿,医生进来,让他吐痰。爸没有力气说话,只能微微地摇头。医生重手重脚地对待爸,逼着他一定要往外咳痰。然后掀起床单,让护士把爸翻到另一边,看他的伤口。这时,我才看到,刀口从右前胸一直开到后背。我忍不住泪水,替爸喊疼。医生回过头来,呵斥我:“你受不了就出去。怕疼就别要命,要命就别怕疼。”我再不敢出声,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爸。可怜的爸,看着他在疼痛的海洋中挣扎,像个溺水的人,我却无能为力。

我不敢碰爸一下,不知道把手放在他哪个位置,能让他舒服一点,也不知道该怎样轻手轻脚,才能帮他做好需要我做的事情。那时,我能做的,也只有不住地流泪,关也关不住,止也止不了。我趁着倒积液,或者尿液时,在卫生间号啕大哭。开着水龙头,我蹲在地上,眼泪就像自来水打开了闸门,没有办法关上。打扫卫生的妇人,在一旁劝,她说来这里的大多都是这样的病。想开点吧,不是你一家,泪水解决不了半点儿问题。但,怎么想,还是想不通。

等到爸被医生允许吃点稀饭时,我觉得精气神才回到了他身上。熬得稀烂的粥,没有一点菜,爸贪婪地吃,一勺又一勺。米,是庄稼人的命。爸吃到了米,就接通了地气,仿佛有了根基,拼命往下扎,爸这棵树就能数着年轮过日子。爸似乎也知道这一点,他配合医生做检查、吃药、咳嗽。咳嗽是术后康复的一项重要内容,能避免肺部的粘连。没有痰,他就干咳。每一次干咳都要震动肺腑,拉扯刀口,里面的伤口还没有愈合,疼得爸咬牙切齿,满头的汗珠子。疼到心烦气躁,他用愤恨的眼神看着我,看着哥。爸痛斥我们无能,他急着想把无助的火气撒出去。上帝像是无形的空气,爸不能拽着上帝发泄自己的委屈和怨愤。但是,我们多高兴啊,一个能发怒的爸,要比躺在病床上无声无息的爸生龙活虎得多。

早晨,我推着爸站在病房的窗前,看天津灰蒙蒙的太阳。爸很安静,眼睛注视着朝阳,许久许久都不收回视线。他忧郁得像个诗人,伤感充溢在他残破的胸腔内。隐忍着不说,爸像爸那样坚强。我握着他的手,说:“过段时间,咱们就能回家了,咱家的太阳比这里的清亮。”爸说:“不知道还能看多少次日出,扳着手指头能数过来了。”听完爸的话,心里泛酸,泪水就收不住脚往外冲。有几次,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脸上是探究的表情,看着我,不说话,似乎在等着什么。他是想问问我,到底这是怎样一个病。那么睿智的一个人,来天津之前就猜到了,但是也不说破。尽管自己知道情况不好,还是想求个彻底明白。所谓的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其实是留了一个余地给自己的,希望比猜想的好一些,没有那么糟。但是,他又怕现实比猜想更残酷,所以,他忍住不问。我一直害怕爸问他的病情,暗地里琢磨过,假如爸问起,该如何对他撒谎。他终是选择了给自己留一点希望,又不难为我和哥姐。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春暖花开了,小院中白的梨花、粉的桃花争先恐后地绽放,爸却没有心情去看一眼,因为疼痛在折磨着他。右胸的癌细胞扩散成一个鼓包,突了出来。尽管术后放疗又化疗,但是都解决不了那个隐患——六个月前的手术没有成功。这一切似乎都注定了,上帝一定要收回父亲的生命,不可忤逆与违背。

爸的身旁放着妈的老式手表。疼痛来临,他咬着嘴唇,眉峰蹙起,右手捂着肺部的位置,一会儿侧躺,一会儿再翻过来。不到一分钟,又坐起来,前倾,膝盖支撑起整个上半身,左右摇晃。我感觉到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然后长长地吸一口气,伴随着瓮声的呻吟。即便如此疼痛不堪,他也不曾忘记去看一下时间。我知道,爸是在盼着时间的流逝,盼着自己的疼痛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尽管他十分清楚自己的时间是有限的,每一分每一秒的消失,对于他来说,都是如此的昂贵与奢侈。

爸难得有个不疼痛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对于他和我们来说,简直如同过节。牵着他的手去外面晒太阳。我和爸特别喜欢中午的这段时间。太阳一副吃饱喝足的样子,毫不吝啬地把阳光释放出来,暖意融融而不暴躁。细小的灰尘,在光线里散漫地飞。小孩的尖叫声在街道上窜来窜去,偶尔的狗吠划破宁静。柳树叶子绿得有些深沉,槐树羡慕柳树比它早一步走进成熟。还有风,绵软的风用鹅毛的手掌,做了一个慢动作。树枝不动,一些身体柔弱的树叶动了动身姿,转身又看看四周岿然不动的同伴,有些害羞,马上噤声不动,用意志抵抗着风善意的挑逗。鸟来了,小小的麻雀在槐树丛中唤来唤去,像个聒噪的媒婆,可惜,它的巧嘴说不动叶子的飘落,它们铁了心,跟随着树枝迎接每个季节的考验。爸说,其实,在充足的阳光下,这是个尘埃遍布的世界啊,万物都在以自己的状态生存。爸用一句文学语言,说出他的感受,然后眯着眼睛坐在墙根,不再说话。我注视着爸奇怪的表情,觉得他很孤单。慌忙给他按摩、揉腿,想打破被这句话凝固了的空气。爸对我说:“别忙了,歇会儿吧!依着我还有个头儿。”心头的刺,猛地跳出来,一下下狠命地扎。此时,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怕泄露小心保守的秘密。我知道为爸做这些小事是有尽头的,不知道哪一天,为他做些什么的权利就不再属于我。

而那一天,真的来了。

端午节后的第二天,初夏的阳光正好,办公室窗外白色的木槿开得灿烂。微风拂过,那些花朵就轻轻摆动,一声深深的叹息从花丛间传来,那么熟悉,像爸。我顾不上和领导打声招呼,冲出办公室跑回家。

踏进家门时,二哥正在床上叫着爸。我从二哥怀里接过爸,看着他的脸,不知所措。爸的胃部急促起伏,呼吸越来越微弱,脸色苍白,额头沁出一层虚汗。我喊着爸,想摇一下他的头,可是又怕妨碍他的呼吸。我的左胳膊支撑着爸的头,右手握着他干枯的手。过了一会儿,爸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睡去。而我却不敢呼吸,忍着心跳,想证明爸还有没有心跳和呼吸。

当我快要窒息时,猛然间尖叫一声,外面的人都进来了。探爸的鼻息,摸他的胸口,慌乱中为他穿衣服。我不说话,握着那渐渐凉起来的手。用食指指尖刺了爸一下,是骨头。我隔开一点距离,非常冷静地注视着他的脸——是虚无的苍黄,皮肤像遥远岁月的一张纸,被时光滤掉了所有的水分。整张脸像是假面,一点都不像我鲜活的爸。他没有意识,灵魂从微温的身体中起身而走。我知道,这次是真的了。爸,我再喊,他也不会回答我了。

外屋,一切都准备好了,瓜果、点心、供品,刚刚点燃的长明灯光亮微弱。它能够照亮爸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路吗?我在努力想象着另一个世界的样子。我想知道,这个给了我生命的男人,去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好不好?如果不好,他又为什么要去呢?又是谁,一定要他离开我们?从我们的心头,硬生生地把他剜去?难以抑制的疼痛,使我绵软无力。我不知道具体该做些什么,怎么做,也没有人告诉我。

我只记得,那是一个美好的下午:节日的余温还在,孩子、老人、男人、女人、恋爱的情侣在阳光里欢笑、歌唱,说着缠绵的情话。院子里嫩绿的黄瓜顶着小黄花往上生长;开白花的瓠子纯情而优雅;西红柿看起来甜蜜幸福;疯狂的蔷薇爬满了墙,一朵花对着另一朵花讲它的梦想……这是一个有颜色、温度、光亮、声音、气息的世界,它让我们疼、哭、笑、恨、爱。很多时候,我愿意忽略它的肮脏与猥琐,因为这个漫天尘埃的地方,有我爱的人在。

而我的爸离开了——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一个人抛弃另一个人就是这么干脆吗?我的眼睛看不到他的去路,我以怎样的方式和怎样的温暖,才不会让他在黑暗中感到孤单与寒冷?在他生病的日子里,我甚至没有勇气和他坦诚地交谈,问问他是否害怕死亡。我无法想象他一个人,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那些日子里,如何抗拒恐惧,遏制那种即将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想象。我后来想,如果引导他说出来,和他一起坦然面对,比绝口不提一个“死”字,要好。

而后是一阵雨,一阵急雨,落了下来。我固执地说这是上帝为爸滴下的眼泪。晴好的天,突然间落了雨,上帝意识到自己做错了,是吗?一连几天,我都在持续的想和哭之间度过。对门和隔壁人家炒菜的油烟味冲进来,让我感到恶心。我想,这些食物爸再也吃不到了……

又一个白天急促地来了。院子里的那些植物刚刚睡醒,叶子上还滚动着清凉的露珠。有生命的东西张扬着自己的浓绿,这是一个鲜活、动感的世界,却再也没有了爸……高高的烟囱开始冒烟,一股黑色的浓烟冲出烟囱,直上九霄,继而在天空中变淡,融入其中。我想那就是我的爸。他走了,真的走了。那一刻,我竟然平静了下来,不哭,也不疼了。这样也是好的。我相信,爸去了天堂,并且就在高处俯视着我和我的生活。

一会儿,大哥抱了爸的骨灰出来——用红色的布匹包着。小小的布匹,怎么能够盛放我高大的父亲呢?而我的爸只剩下这一抔骨灰。下车之后,我接过来抱着,骨灰还是温热的。我把爸贴在心口,和他说话:“咱们回家了,爸,再走一次尘世的路。这一次,我抱你。”

(李晓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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