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人生一默
2009-06-24刘墉
刘墉
我不知是否感染了肠道病毒,上吐下泻,折腾了一个星期才好。正巧有位朋友打电话来,就跟她诉苦。
“多幸福啊!”她非但不同情,还笑着问:“你一定瘦了,对不对?”
“对!掉了1公斤。”我说。
“太羡慕你了!我上健身房、吃减肥餐,一个月才瘦0.5公斤,你这一下子轻轻松松就瘦了1公斤,多幸福啊!”
挂上电话,我原本不太高兴,但是想想不久前她骑脚踏车摔跤,撞断一排门牙,我不是也“幸灾乐祸”吗?说她早嫌门牙不整齐,这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正好换上一副漂亮的假牙。那阵子她还四处龇着牙,得意地献宝呢:
“不看开又怎样?已经断了,还接得回去吗?”
我的剪发师傅功力更高——
她的儿子遭遇车祸,进医院接受断层扫描,发现了脑瘤,立刻动手术把它切除了。
“多走运啊!不撞车不会发现,而且手术费都免了,全由保险公司埋单。”她一边给我剪头发,一边得意地说。
据说她去医院探视,看见儿子沿着前额发际线有一圈刀疤,她还叫好:“哇!缝得这么整齐,好像画了个大大的M,可以做麦当劳的广告了。”又说,“可惜可惜,要是换成我遇上车祸该多好,正好借机会拉皮!”
看《联合报》的“缤纷”版,一位叫小凡子的护士写道:有一天,急诊室推进一个遭遇车祸的老先生,开放性骨折,血流了一地。因为要输血,护士给他抽血化验。
老先生居然苦笑着道:“血已经没剩多少了,地上一摊,就用地上的吧!”
这让我想起从古书上读到的一个笑话:
土匪屠村,全村人只留下一个矮子。
原来当土匪要砍他的时候,矮子哭着说:“我已经够矮了,砍了头,不是更矮了吗?”
土匪居然笑作一团,不杀他了。
遭遇车祸的老先生和这个矮子在死亡的边缘还能如此幽默,这是何等的“修为”啊!
我的一位高中老同学也是如此,他女儿出生时是兔唇,他痛苦了一阵,心想,再生一个吧!
但是儿子出生后又是兔唇。我的老同学一边伤心,一边为难,不知怎么告诉太太。犹豫再三,他还是把孩子抱到床边,说:“可惜,又是兔唇。”
他太太居然非但没哭,还笑了,说:“多好啊!这样女儿就不会说我们偏心,只把她生成兔唇了。”
我的老同学则说:“是啊!我们有了照顾女儿、为女儿整形的经验,这兔唇的儿子能生在咱家多好哇!”
读胡志强写的《泪光奇迹》。
经历车祸,失去一只手臂,伤了半边脸,又遭受严重脑震荡的邵晓铃,在恢复意识之后说:“能够重生是上天的恩宠,我心中只有感恩。”
有一天,当护士长问她会不会恨肇事者时,邵晓铃回答:“我为什么恨他?他让我重生啊!”
一向幽默的胡志强则在出书之后笑着对太太邵晓铃说:“新书大卖,有了钱,就可以给你装电子手了,多好!”
想起我小时候,有一次去看病,见到医生正推患小儿麻痹的女儿出去晒太阳。我很不懂事地脱口说:“奇怪,怎么连医生的小孩也会得小儿麻痹?”当下就挨了母亲一巴掌。
那医生却一点儿都没生气,一边为我看病,一边说:“小弟弟,你要知道,疾病就像太阳,是很公平的。甚至应该说,医生整天接触患者,难免把病毒带回家,医生的家人更容易感染。但是,病人在医生家也好哇!像我女儿的病那么严重,如果我不是医生,不懂得照顾,恐怕她的情况更糟糕了。”
年轻时不懂什么叫“幽默”,以为幽默就是说笑话,要生冷不忌、大腥大辣,逗得大家狂笑。直到年岁渐长,经历了许多灾祸,留下了许多伤疤,才渐渐了解,幽默是“知天命”,晓得自己这一辈子能拥有的和不可能拥有的;幽默也是“耳顺”,好话坏话、爱听不爱听的,都能逆来顺受。
少年时爱读辛弃疾的“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现在还爱那首词,只是更欣赏后面四句:“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据说这是辛弃疾在遭遇弹劾和丧子之痛后写下的。淡淡的,非但没有悲,好像还带几分喜。
我眼前浮现出一个词人的画面,有人问他经历了这么多打击,而今是不是总算体会了人生的愁苦。词人没回答,只是把头转向窗外,淡淡地说:“天凉了,这秋天多美啊!”
幽幽地,不明说;默默地,不多说。人生多少悲愁都从正面看,认了、接了,不强求、不怨怼,甚至当做身外事,尽付笑谈中。
早知无计留春住,笑拈残红葬落花。人生如此无奈,何不幽他一默!
(周 桐摘自接力出版社《爱要一生的惊艳》一书,赵克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