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诺里斯:美国左拉
2009-06-22陈安
陈安
他是19世纪后期的美国作家,生命短促,年仅32岁但在《美国文学百科全书》中所占的篇幅却比有些活了七八十岁的作家还长。至今人们还常提及他,称颂他短促的一生所留下的宝贵文学财富,以及他为社会公平、为劳动人民发出的正义呼声。
短暂而凌乱的一生
弗兰克·诺里斯(Frank Norris),1870年生于芝加哥14岁时随父母迁居旧金山。诺里斯的学历凌乱无序,从一个学校跳到另一个学校,并且跳了不止一次。他先进了一个男孩预备学校,不喜欢,就跳到一个男孩商校,又不喜欢,令其经商有成的父亲甚为失望。后来他进了旧金山艺术联盟学绘画,甚至还远赴巴黎专攻美术,结果又以失去对丹青的兴趣而告终,回国上了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莱分校。在4年的学习过程中,他只挑自己感兴趣的科目学,结果学位也没能拿到。接着他居然进了哈佛大学英语系,有位名师教他文学创作课,可又只读了一年就一走了之。
这样一个“跳校生”和辍学生,等待着他的必将也是同样凌乱而不安定的工作。结束学业后,诺里斯去南非当过记者,遇上英方警察搜捕事件,又染上了热病,只得提早回国。后来他先后当过《旧金山之波》杂志的助理编辑、《麦克卢尔杂志》的记者,曾赴古巴报道美西战争不久又改换门庭,在纽约道布尔戴出版公司任职。
诺里斯的早年生活无法预示他今后的生涯。短短一生,已被凌乱的学习和工作占去了很多岁月,他还能干什么并能干出成绩来呢?但他终于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奋起直追,把精力都用在文学创作上。他的主要文学业绩也就是在生命的最后年月内取得的。他撰写了多部小说,有的尚未完成或出版,他本人就于1902年死于因盲肠破裂引起的腹膜炎。
然而,别看他生活动荡不安,诺里斯在意识形态和文学创作思想上却是个有心人,一旦认准了他认为正确的道理,便执着地坚守下去,并付诸于实践。在神创论一统天下的环境下,他把自己的信奉锁定于达尔文的进化论,对支持进化论的赫胥黎和斯宾塞分外钦佩。在作家中,他看中了左拉。在巴黎学美术时,左拉的作品就吸引了他,在大学里他又仔细品味了左拉的写作风格,也研究了左拉的自然主义文学理论。他自己也有意识地用这一理论来写小说,显示小说人物的行为和命运往往取决于某些经济环境和生物因素。他也喜欢左拉作品如《萌芽》、《娜娜》、《金钱》和《小酒店》的题材,《萌芽》所描写的法国矿工罢工事件显然对他后来着力描写美国农民的悲惨遭遇有所启发。他也佩服左拉为蒙冤者伸张正义的可贵精神,左拉为遭诬陷的犹太军官德雷福斯所写的檄文《我控诉》深深地感动了他。他比左拉小整整30岁却与之死于同一年。
美国文学评论家们注意到了诺里斯作品所显现的左拉对他的影响,有人赞誉他为“美国左拉”,或“旧金山左拉”,有人则揶揄他为“左拉的儿子”。
美国“扒粪运动”的开山之作
诺里斯最重要的代表作是长篇小说《章鱼》(The Octopu s)(1901)。这是他计划中的“小麦史诗”三部曲中的第一部,第二部《交易所》(The Pit)(1903)在他死后才出版,第三部则尚未动笔。
章鱼是一种软体动物,有八条长的腕足,腕足内侧有很多吸盘。诺里斯所写的并非这种海洋动物,而是陆地上的铁路以及拥有铁路的大公司和大老板,写他们如何依仗政府的支持,如何像章鱼一样伸出长长的触须,把铁道沿线的土地圈起来(令人想起英国历史上的圈地运动),写铁路公司怎样剥夺农场主的土地所有权,怎样通过高价出售土地来盘剥麦农,又怎样通过抬高小麦运价来敲诈他们。
诺里斯于1899年初春来到加利福尼亚进行调查采访,并与麦农们一起在田间劳动,掌握了他们生活的第一手材料,直至秋天才返回纽约。1900年整整一年用来写作这部长篇小说。小说描述铁路资本家通过行贿等手段紧紧控制加州的政治和经济,肆行无忌地掠夺土地,欺压农民迫使农场主纷纷破产。失去土地的农民们愤而上告,法院却为铁路公司撑腰,最终爆发了武装冲突,不少农民成了铁路警察枪下的冤魂。在一列列火车轰响着疾驰而过的加利福尼亚土地上,出现了一幅幅极为悲惨的景象:农田荒芜,牧场萧疏,农夫们流离失所,离乡背井,流入城市,或做苦力打苦工,或街头行乞,或沦为妓女。
小说第一章的结尾写道,铁路轨道四周的羊群在四散溃逃,它们被惊吓了,被这“海中怪兽”——“章鱼”惊吓了,被这个“无魂的威力、无情的权势”、“用钢铁触须攫取土地”的巨大怪物惊吓得逃跑了。加利福尼亚州南太平洋铁路沿线的农民就如羊群一样,被火车的轰鸣震慑得胆战心惊,被铁路公司的横征暴敛弄得家破人亡。
《章鱼》是虚构的小说,但其题材源自真实的历史事件,也即1880年的“穆塞尔沼泽惨案”。穆塞尔沼泽是加州一个地区(现属金斯县),有辽阔草地,适于养牛开发该地区的农民们花钱又花力气,在这里开辟了牧场和农场,修盖了房屋,建立了自己的家园,过着安定宁静的田园生活。可自从国会批准南太平洋铁路公司修筑一条穿越该地区的铁路后,他们的生活便充满了不安和忧惧。铁路公司依仗权势,以极低价格征收他们的土地(根据定居移民政策从政府公有地分得的土地),强迫他们搬家。派去散发措辞严厉的拆迁通知的人,常常发现农户们都避而不见,家里空无一人,他们便自行把人家的家具搬出去,后来甚至不顾一切,强行拆房毁屋,还纵火烧毁了一户誓不搬迁的人家(也即当代汉语中的“钉子户”)的房子。
事态的严重发展必然导致流血冲突,铁路公司人员终于向手无寸铁的农民开枪,使7人丧命,许多人受伤。7具尸体当时曾被临时搁放在村子里一棵栎树之下这棵树因此被称为“悲栎”。南太平洋铁路公司后来肆意宣扬自己的筑路功绩,说他们如何把加州的沙漠和荒野变成了花园,当然只字不提他们强行拆除和烧毁了多少农舍民房,有多少人在他们的枪口下伤亡。
美国历史书为“穆塞尔沼泽惨案”所下的定论是:“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冷血大公司的贪婪行为、自由放任的市场资本主义泛滥成灾的典型事例。”
根据该惨案撰写的长篇小说除《章鱼》外,还有W.C.莫罗的《血汗钱》和查尔斯-珀斯特的《从海洋赶往海洋》。对《章鱼》的评价则最高,它被视为美国“扒粪运动”的开山之作,与厄普顿·辛克莱的《屠场》并列为美国文学揭露黑幕传统的孪生经典著作,也可与约翰·斯坦贝克揭露银行业弊端的《愤怒的葡萄》媲美。辛克莱曾说:“弗兰克·诺里斯对我有重大影响,因为我在年轻时,在我对美国发生的事情知道得还很少的时候,就读了《章鱼》。他给我显示了一个新世界,他也告诉我,这个新世界可以写进小说。”受到诺里斯影响的美国作家还包括以揭发政界腐败现象著称的戴维·格雷厄姆·菲利普斯,《嘉莉妹妹》和《美国的悲剧》作者西奥多·德莱塞,美国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辛克莱·刘易斯。
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当时正在关注一个重大问题——在全国范围内纠正大公司垄断所产生的谬误和恶果。他读了《章鱼》后说:“我倾向于认为加利福尼亚的问题比其他任何地方都严重。”几年后,他又读了辛克莱的《屠场》,也迅即作出反应。
《章鱼》和《交易所》这两部作品的背景是美国南北战争之后至19世纪末期的“镀金时代”。美国历史学家们指出,在这个时代,不受约束、放纵肆行的资本主义把美国这个原先大多为乡村社会的国家变成了世界性的工业发达国家,使后来的几代美国人都无法确定,对当年那些像铁路公司老板们一样的“强盗资本家”,究竟是把他们当作奠定当今富裕社会基础的实干家来称赞呢,还是把他们当作将种族和阶级仇恨遗传下来的罪犯对待。
有评论家认为,诺里斯的作品对这个权势与金融的新世界作了清晰而准确的剖析,指出了财阀与政府相勾结所造成的垄断局面的危害性。诺里斯写道:“他们从国家手里骗了一万万金元,却管这叫‘财政管理:他们敲诈勒索了一笔钱,却管这叫‘贸易;他们腐蚀了一个议会,却管这叫‘政治;他们收买了一个法官,却管这叫‘司法;他们雇佣了狗腿子来进行阴谋活动,却管这叫‘组织;他们出卖了全州的名誉,却管这叫‘竞争。”(引自董衡巽译文)
反对贪婪
诈骗、勒索也好,腐蚀、收买也好,其根源都是贪婪,对金钱、财富、权力和名声的贪得无厌。反对贪婪,也是诺里斯在其作品中表达的重要主题之一。他的另一部重要小说《麦克提格》(McTeague)(1899),就是对镀金时代追求物质成功和享受这一社会风气的嘲讽之作。
故事讲的是旧金山牙医麦克提格的故事,他来自矿工家庭,智力有限,但作为牙医,生活过得还算安稳,不料认识女病人特丽娜并与之相恋结婚后,生活便乱了套,每每与嗜钱而吝啬的妻子在金钱问题上发生矛盾和争吵结果他愤而将妻子打死,因怕被追捕而往南朝墨西哥的方向逃去。他最好的朋友、特丽娜的堂兄马科斯闻讯后赶来追他,在死谷追上了他。在那片酷热的沙漠地里,两人为争夺麦克提格手里剩下的饮水和特丽娜中乐透彩所得的5000美金搏斗了起来,结果麦克提格杀死了马科斯,而后者在临死前已用手铐把自己跟前者铐在y--起。小说结尾是麦克提格仍然置身于死谷,跟马科斯的尸体铐在一块儿,一筹莫展,无可奈何。
死谷是加利福尼亚州东南部一个狭长的干旱谷地,西半球地势最低、北美洲气温最高,降雨量最少的地区。1849年淘金热中许多淘金者——梦想发财的人在穿越死谷时死亡。诺里斯把麦克提格和马科斯之间的搏斗置于死谷,显然有深刻含意。
《麦克提格》后来被好莱坞改编拍摄为电影,片名改为《贪婪》(1924),被视为美国电影默片时期的经典作品,长达四个半小时。1999年,为纪念其问世75周年,经剪辑为两小时长度后首次在电视上公映。显然,不论是默片时代还是电视时代,都需要以鞭挞贪婪的艺术作品为警钟来以做效尤。
连音乐家们也对这部小说感兴趣。1992年,芝加哥歌剧院上演了歌剧《麦克提格》,媒体称之为“表现严酷的美国生活的音乐剧”。此处的“严酷”,也可译为“残忍”、“无情”、“可怖”,而这残忍可怖也好严酷无情也好,都源自贪婪。一个社会若有太多贪婪的人,就必然会有太多的欺诈、争抢、掠夺,甚至谋杀,这样的社会就必定像死谷一样可怕。
最出色的模范人性
即使离世已经百年有余,诺里斯也未为人们遗忘。就在2006年,还有一部他的传记《弗兰克·诺里斯:他的一生》问世。除介绍其生平、分析其作品外,传记作者还肯定他的人品,称赞他工作极端勤奋,为人心地善良,毫无自私之心,忠于朋友,同情普通人,不惜冒险支持弱势群体,表现出最出色的模范人性。
诺里斯心中怀有普通的人民。《章鱼》中有个名叫普莱斯利的角色,由他贯穿全书。他是个诗人,计划写一部《西部之歌》,在目睹铁路沿线农民们的田园被毁、劳工们遭剥削的景象之后,他写了一首题为《苦工们》的谎他原来想把诗寄给文学期刊发表,可他的一名朋友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先别去发表。你的灵感来自人民那就把诗直接交给人民。有钱人对你的诗不会感兴趣。《苦工们》应该给苦工们来读。”显然,这番话正是诺里斯自己的心声他自己的作品也就是为人民而写,为人民说话。
他是个严肃而有责任感的作家。他的一些有关写作的随笔散文收集在他死后出版的《小说家的责任》一书内。他写道,小说家应该说出“真相”,而不要说“谎言”。作家的所谓成功、经济收益和名气都应为“真实”作出牺牲,“真实”甚至是更为重大的奖赏。
至于他自己,他说:“我从未屈从,我从未向时尚摘下礼帽,向它乞讨分文。上天作证,我说的是真话。”
编辑 晓渡 美编 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