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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性的成就背后

2009-06-22许知远

凤凰周刊 2009年13期
关键词:幽灵墓地阿根廷

许知远

在发表于1981年7月的一篇文章中,阿根廷作家胡利奥·科塔萨尔提到了一个幻想故事。一群阿根廷人决定在一片适宜的平原上建造一座城市,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知道盖房子的地方是一块墓地,昔日的痕迹没有留下来。只有头头们知道这一点,但他们保持着沉默,因为这是他们整体计划的一部分。

新城市建成了,明亮的灯光与繁荣景象让人骄傲。但也在同时,一种奇怪的骚扰出现了,人们产生了怀疑和担心,总觉得某种奇特的力量在干扰、控告他们,竭力赶走他们。

最敏感的人终于明白,他们是住在墓地上。死者以他们的方式回来了,走进人们的家中、梦中和幸福中。

“这似乎是我们时代的某种理想得到了实现,我是说,这是一种技术上的胜利,是被电视机、冰箱、电影、大批金钱和爱国主义的自足保卫的现代生活的胜利,”科塔萨尔在讲述完这个故事后评论说,“它慢慢地惊醒了最可怕的噩梦,惊醒了寒冷而粘滞地存在的无形的鄙弃和一种诅咒。这种诅咒难以言表,但是将其不可言喻的恐怖传染给了那些人在墓地上建造的一切。”

科塔萨尔借由这个故事说明1970年代末流行的“阿根廷模式”。在经过一个动荡不安的时期后,现任军政府给阿根廷带来了表面的平静。国际舆论都认定阿根廷正在“进入一个物质生活和国家政治生活积极稳定的时期”。至于之前几年,政府对于反对派力量的大规模清洗,则没人再提。阿根廷展示着它的新面貌,成功举办了1978年的“世界杯”,还在重工业和核能源上进行积极探索。而对于这一切,科塔萨尔写道:“一个不同的、畸形的现实已经形成,它像一座迅速安装、掩盖着基础的舞台一样耸立。这是一个由劳动阶级的屈从和贫困形成的基础,是一个蔑视一切思想和表现的自由基础,是一个使用着在这种情况下总是有效的爱国语言和沙文语言的无耻和实用的基础。”

2006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我读到了这个故事。我犹记它给我带来了惊悸,好似一把利器刺穿了一直蒙在脸上的一块又湿又厚的棉布,我大口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今天,这个故事以一种更鲜明的姿态出现在我脑海中。几个月前,对于改革开放30周年的庆祝与记忆,弥漫于公共生活的每一处,这是一次惊心准备的盛大欢宴,是对我们业已取得成就的肯定。我记得1996年,也有过一阵类似的喧闹。那一年是改革开放20年,邓小平在一年前刚刚故去。两次周年庆祝没有太多的差别,一样的逻辑,一样的细节,从小岗村到联产承包制,到第一家外资企业的兴起,中国人由满街的“蓝蚂蚁”变成了“街上流行的红裙子”……人们感觉到生活的越来越富足和自由,选择的多样化,与外部世界重新建立起联系。这一切变化是置于这样的逻辑下的——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启动了这一切,政府拨乱反正,新生活由此到来。人们似乎懒得去追问,为什么1978年之前整个国家是如此封闭、匮乏与凝固,倘若不是整个社会早已积郁了要变革的情绪,政府的一项政策调整,就真能产生如此大的变化吗?更糟糕的是,人们也对这变革业已产生的牺牲者们、付出的高昂代价,视而不见。倘若说1998年的改革开放20周年时,牺牲者们的怨恨仍被局限在一部分人身上,到了此刻,你会发现社会怨恨和不满的情绪,已经侵扰了大部分人的生活。官僚与资本力量的结合,正在造就一个更为严密的联盟,它们控制了主要的资源与声音。消费主义发散出无穷的诱惑力与操纵力量,让人们放弃了追问的欲望。对于道义的漠视,从原来的一种暗暗默许的状态,变成了公然的赞许——人们觉得它理应如此。

也许,此刻的中国就像科塔萨尔笔下的阿根廷模式——一场技术性的胜利。但是,地下的幽灵终究会显现出来。2009年,是一个记忆之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五四运动90周年,它们所蕴涵着的更复杂的象征意义,这些都与深埋在底下的幽灵相关系。倘若,我们能够成功地、开放地、富有创造性地面对这些幽灵,它将给社会带来巨大的和解,部分释放出长期积压的情绪。但倘若,它仍是一种强烈的、不公正的选择性记忆,那么终有一日,这些情绪将以我们不可控的方式喷涌而出,将整个国家推入动荡不安。编辑 袁凌 美编 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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