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莫泊桑的惊怵小说
2009-06-22郑克鲁
内容提要:莫泊桑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题材是惊怵小说,这是对文学传统的一种继承和发展,又是过渡到现当代外国文学的中介,因而不可忽视。他并不写鬼怪,而是描写人物在特定情景下的幻觉。他往往根据自己对现实生活的观察、体验、甚至在神经病发作时有过的幻象化成小说,这是对人的心理的另一种开掘。这类小说显示出莫泊桑的创作具有浪漫主义成分。
关键词:莫泊桑惊怵小说心理描写浪漫因素
作者简介:郑克鲁,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文系博士后流动站负责人,主要研究法国文学与外国文学。本文是国家重点学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项目成果。
莫泊桑素以现实主义短篇小说著称,一般总以为他的短篇小说的题材都是以描写普法战争、小资产阶级和公务员、农民、爱情等为主,其实他的短篇小说还有一个重要方面,就是以惊怵(或奇幻)内容为特点,这方面的小说约占他的短篇的十分之一,有三十来篇。国内学者几乎没有触及到这方面,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我国对莫泊桑的研究早先应该说受到苏联批评界的影响。苏联学者只肯定他们认为属于现实主义的东西,对现实主义有所偏离的内容或则加以批判,或则避而不谈。我国学者显然受到这种影响,而且至今不变。可是,法国对莫?白桑的评论早已发生了很大变化,提起莫泊桑,对他的短篇中的惊怵(fantastique)内容必定要谈论一番,甚至作为一种主导倾向来论述。
西方惊怵小说最早应追溯至德国小说家霍夫曼和美国小说家爱伦·坡。他们的小说在19世纪初介绍到法国,引起众多作家的注目。法国18世纪作家雅克·卡左特是个先行者。诺蒂埃、巴尔扎克、戈蒂埃、梅里美、奈瓦尔都受其影响,写出了一些著名的惊怵小说,如《一点钟,或者幻觉》、《斯玛拉》、《特里比》(诺蒂埃)、《红色旅馆》、《柯内留斯老板》、《长寿药水》、《塞拉菲塔》、《驴皮记》(巴尔扎克)、《翁法勒》、《女尸恋爱记》(戈蒂埃)、《炼狱的灵魂》、《伊尔的维纳斯铜像》、《洛基斯》(梅里美)、《西尔薇》、《奥蕾莉亚》(奈瓦尔)等等。19世纪下半叶,洛特雷阿蒙、维利埃·德-利勒-亚当、巴尔·贝多尔维利以及莫泊桑步其后尘,其中,维利埃的《残酷的故事》多半是惊怵小说,巴尔贝·多尔维利的《恶魔故事》中的《一个女人的报复》也可以说是一篇惊怵小说。当然还不只这些,雨果、乔治·桑、欧仁,苏、大仲马、都德等名作家也写过惊怵小说,这里不一一列出。如此看来,至莫泊桑,惊怵小说在法国已经流行了半个世纪。惊怵小说与20世纪文学有密切的渊源关系,不仅影响到20世纪的现实主义文学,尤其影响到现代派文学。近期,爱伦·坡的小说引起国内较多重视,但对其他作家尚缺乏深入研究,填补这一空白是很有必要的。
可以说,莫泊桑一生都很重视写作惊怵小说,从他开始写短篇,直至他的后期,他都在不断写作这类小说。他的第一个和第二个短篇“剥皮的手”和“划船”就是惊怵小说。“剥皮的手”发表于1875年,故事对这只剥了皮的手是这样描绘的:“这只手很可怕,黑颜色,干枯,挺长挺长,而且好像收缩了;肌肉特别发达,里外被一条干瘪多皱的皮肤固定住;指甲黄色,狭窄,留在手指尖上;这一切隔着一法里就能让人闻到恶棍歹徒的气味”(82)。①此处对这只剥皮的手的描写是一个伏笔,因为这是一只要杀人的手,它是1763年被处死的一个出了名的杀人犯的手,他曾作恶多端。这只手后来落到一个老巫师手里,被拍卖出来。这次它又扼死了一个法科大学生,在埋葬大学生的时候,从墓地里挖出一个尸首,这个尸首正好少了一只手。这则故事令人想起爱伦·坡的“黑猫”,黑猫是邪恶力量的化身或象征,对人构成极大的威胁。这只剥皮的手继承了它的主人的杀人本性,一有机会便要杀人。这类惊怵故事带有恶魔意味,具有阴森恐怖的特点,能给人以刺激。莫泊桑于1864年在诺曼底认识了一个诗人,从这位诗人那里了解到一个英国人拥有一只剥皮的手:“它的皮干枯了,黑色的肌肉裸露在外,骨头像雪一样白,上面留有血迹”(Castex 368)。在诗人的帮助下,莫泊桑获得了这只剥皮的手。他曾长期挂在巴黎自己寓所卧室的门上。可见,莫?白桑并非完全凭空杜撰这个故事,他是根据实物来幻想的。
“划船”更是根据作家的实感来创作。莫泊桑喜欢在太阳落山后到塞纳河边散步和划船。小说中,一个自杀的老女人的尸体拖住了叙述者的船,直到渔夫来救他。莫泊桑在雾气浓重的夜晚,自然会“设想有人企图爬上我的小船,我再也分辨不清,河流被浓雾覆盖住,大约充满了在我周围游动的奇异生物”。这篇小说显示了莫泊桑精神上已有不安的前兆。他对超自然的事物特别敏感,丰富而活跃的想像时常给他带来奇幻事物的显现。
从80年代初开始,莫泊桑忍受着眼疾之苦,需要放上水蛭来吸血。他还有神经痛,朝着精神病的方向发展:“我感到一切事物的极度迷乱和虚空的压力。在这种一切处于混乱之中,我的头脑在运作,明晰而准确,以永恒的虚无使我目眩神迷”(Castex 369)。他会突然感到无名的强烈的恐惧。应该说,他的神经病在80年代初已有预兆,被认为是遗传性的疾病:他的母亲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他的弟弟也是因神经病去世的。在21至26岁之间,莫泊桑染上了梅毒,加剧了他的神经系统的疾病。莫泊桑在1880年发表的一首诗“恐怖”中写到“我”感到背后有一个人,笑声残忍、神经质,“我”“惊吓得发狂,发出极其可怕的喊叫,这是活人胸中从未发出过的喊声,我失去知觉,直挺挺仰面跌倒”(Castex 370)。莫泊桑的小说中,常常写到这种恐惧感。如在“恐惧”这篇小说中,他认为:“我们只是对我们不了解的东西才会真正地感到恐惧。看得见的危险使人紧张,使人不安,使人害怕!但是和我们将要遇到一个游荡的幽灵时,想到我们将要被一个死人抱紧时,想到我们将要看见由人类的恐怖臆测出来的那些可怕的怪物奔来时,心灵里所产生的抽搐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150)。这种恐惧也是对“表面生活后面的未知世界的隐隐约约的恐惧”(151),其中掺进了“过去多少世纪中具有迷信性质的恐怖”(154)。莫泊桑感到的恐惧不完全是一种正常人对可怕事物生出的恐惧感,这里有着他的神经系统紊乱而产生的幻觉,包含着特殊的内容。从80年代中期开始,莫泊桑已患上精神病,屡次进入精神病院治疗。每次治愈出院后,他把自己在患病期间出现的幻象写成小说。学者们指出,在莫泊桑的小说中,对精神病的描绘是在上升的、发展的。“他?”这篇小说写于1883年,只描绘神经官能症患者的幻觉,而到了1890年创作的“谁知道呢?”写的就是真正的疯狂。“莫泊桑越往奇幻方向前进,他便越是往非真实前进……他的故事越来越由十分准确地对自己的观察组成”(qtd,in Castex 274)。
下面再介绍莫泊桑的几篇惊怵小说的内容。“夜晚”中的主人公在巴黎漫步,迷路了,发现街上的煤气灯已经熄灭,一个行人也没有,他不由得呼喊救命;中央菜市场是空的,来到河堤边,沿着阶级走下去,“我大概永远也没有力气走上岸去了”(164)。“旅馆”的主人公
在同伴消失以后,和他的狗单独呆在高山上,夜里,他以为死人在召唤他,他担心遇到这个幽灵,他将自己关闭起来却不能恢复镇静;他装狗叫,仍未能摆脱恐惧,陷入动物般的生存状态中。旅馆主人发现他发头变白,失去理智。人物受到自己的幻觉和想像的折磨而不能自制。“他?”中的主人公也是这样:“我坐立不安,我感到我的恐怖感在增强;我把房门锁上,扑到床上,钻进被窝里,缩成一团,像一只球似的滚动着,失望地闭上眼睛,就这样无休止地等待下去”(67)。一次他外出回来,发现有一个人背着他坐在他的椅子上,他想拍拍这个人的肩膀,可是椅子上没有人,“那是一种天真的人相信有鬼神出现的幻视”(71);他觉得房间里有人,但什么也没有看到。可是那个人在房里的意念总是纠缠着他。这个人物的幻觉和意识是一个有癔病的人或者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表现。“谁知道呢?”这篇短篇小说干脆就是精神病院的病人在自述。他觉得自己的房子里有人,甚至好像听见火车开过,钟喈喈敲响,或者一群人走过,突然响起枪声和爆炸声。他猛然看到家具排成纵队从门口走出来,包括钢琴和书桌,他想去拦阻,家具却把他的大腿踩伤了。他逃到城里。他的仆人向他报告,他的家具都被人偷走了。于是他去旅行,却在鲁昂的一个旧货店里发现了自己的衣橱、扶手椅、桌子,惊得目瞪口呆。他去报案,但店主和家具找不到了。他的仆人写信告诉他,家具又都回来了。这是一个精神病人脑子中出现的幻觉。上面几个故事毕竟还是属于幻觉,而“幽灵出现”这篇故事则神秘莫测。这是一个82岁的老侯爵讲述的一个故事,56年来他一直难以忘怀。当年,他是个军官,在街上遇到一个朋友,朋友要他帮忙到一个小城堡去取有关亡妻的两包信件和一扎文件。别人阻止他进去,但阻挡不住。正当他打开桌子抽屉时,他发现背后有人,回过身来,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穿着白衣裳,望着他。他惊得魂飞魄散:“我不相信有鬼魂存在,可是我当时在对死人的丑恶的恐惧情况下支持不住了,在超自然的恐怖造成的焦急不安中我感到痛苦,啊!短短的一瞬间感到的痛苦,超过了我一生中其余全部时间所感到的”(113)。这个女人居然说话了,要他医治她,帮她梳头。随后从一扇半开的门逃走了。这扇门再也打不开。“我有过那种不可理解的神经震荡,那种产生出奇迹来的大脑的狂乱,正是靠了那种大脑的狂乱,超自然的现象才能发挥它的威力”(117—118)。这句话表明莫泊桑把小说人物的经历看作大脑的狂乱,由此产生超自然的现象,即幻觉。然而他的朋友找不到了,小城堡里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没有任何迹象说明有一个女人曾经被藏在里面。这不是一个鬼故事。莫泊桑是个无神论者,他当然不相信有鬼神存在。那么,这只能归于精神病患者在发病时的幻觉表现。“死去的女人”也是一个“鬼故事”。叙述者坐在一块墓石上,突然墓石被一种墓中的力量移开了,露出一具尸骨。这死尸捡起一块石子,刮掉墓碑上的字,用发光的字体将自己一生为了继承父亲遗产,促成父亲早死,折磨妻子,虐待孩子的行为写下来。这时墓葬地里的尸首全都爬了起来模仿他的行动,将亲人们刻在石碑上的那些赞扬的谎话全都抹去,重新刻上真话。“我看出了他们全都是自己亲人的迫害者,他们记恨,无耻,虚伪,狡猾,爱诽谤,好嫉妒,他们偷盗,欺骗,干尽了种种卑鄙龌龊的事,种种罪大恶极的事”(169)。这篇故事表达了莫泊桑对世事人情的否定。法国评论家加斯泰克斯认为:“故事的思想过于奇特,以致我们感到真正的颤栗”(Castex 391)。这也许是在他精神失常时头脑中幻现的一幅情景,是他头脑深处的想法在特殊情况下的显现。
名作《奥尔拉》在莫泊桑的惊怵小说中最为有名,这篇小说最早发表于1886年10月26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上,1887年莫泊桑加以改写,重新发表在同名短篇小说集中。小说改成日记体,由原来的六千余字扩写成二万二千字,增加了不少内容。在这期间,莫泊桑多次进精神病院,他利用一切机会了解催眠术、磁性,长期询问精神病科医生,由此获得新材料。小说主人公在一天早上发现有人在夜里喝掉他放在床头柜上的长颈瓶中的水,第二天,他将房门锁上,但醒来时发现水瓶还是空了。他以为自己有夜游症,可是事实证明水不是他喝的。随后,又发生了其他古怪的事:花园里一朵花的茎折断了,然后消失;屋子里的玻璃杯自动碎裂,门自动打开,牛奶消失,书自动翻页。主人公于是认为家里有一个看不见的人,他给这个看不见的人取名为奥尔拉。这个名字引来许多解释,一种说法是,由Hors la变化而来,意思是“在外面”、“越出现实范围之外”、“彼岸世界”(笼罩着主人公的奇幻氛围);另一种说法是来自“horzain”这个字,在诺曼底的土语中,这是“外人”的意思。总之,这是不可知、看不见的东西。一天晚上,主人公恐惧地发现,房间里的镜子反映不出他的映像,只看到面前雾蒙蒙的一片,像屏幕一样挡住了他的映像,他决定躲到精神病疗养院里。但是他不认为自己出现幻觉,他要证实一下这个现象。这时,他的三个邻居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他想把奥尔拉当作看不见的力量,像风和电。在改写的小说中,人物开始不在精神病院里,然后他开始和自己的病状作斗争,长达四个月。小说描写了他的病状和如何克制自己。主人公最后摆脱了奥尔拉,设想把奥尔拉诱进陷阱,锁上了自己的房间,让仆人呆在里面,放火烧掉自己的家。这个结尾比原来的故事恐怖。莫泊桑在小说中对人的幻觉进行了研究,认为人“感到身边有一个就自己粗糙的、不完善的感官来说是难以理解的秘密,于是力图靠自己的智力方面来弥补自己的器官方面的力量不足”(16—17)。幻觉与精神病存在关系,幻觉一接触到“疯病的暗礁,就会一下子撞得粉碎,散开,沉入被人们叫做‘精神错乱的这片充满了巨浪、大雾和狂风的,可怕的,狂暴的海洋”(25)。这篇“狂人日记”与果戈理和鲁迅的两篇同类作品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一个患有精神病的作家将自己的发病体验转化成小说,因而在描写精神病症时更显真实和细致,小说没有对社会进行抨击,而纯粹是奇幻类型的惊怵小说,虽然《奥尔拉》的主人公最后做出了激烈的行动。《奥尔拉》描写的是一种外力和不可知的力量对人物的精神压迫,这不是社会力量,而是幻觉造成的“人物”,在某种情况下这是对人的精神的一种探索。另外,莫?自桑的悲观主义和对世人的贬抑在小说中有所流露,这与果戈理和鲁迅也不同。
莫?自桑的惊怵小说对前人的创作有所继承,也有较大的发展。在恐怖这一点上,莫?白桑与前人的小说创作的内容是继承的。无论是变幻莫测的人生经历、鬼怪现象的出现、神秘诡异的内容,前人都已描写过,但是,莫泊桑的惊怵小说不是霍夫曼、爱伦·坡等作家作品的重复,在内容上已有很大不同,关键就在于莫泊桑是根据自身的经验创作的,不是纯粹的艺术创作。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多地融入自己的经验。他说自己拥有“第二视觉”,就是在描绘迷乱的幻觉时,像在描绘风俗场景一样,突出有启示性的东西。读者分不清他描绘的双重人格是由于再现这些场景的技能获得的,还是从精神病院观察到的情况获得的,或
者是表明已经受到疾病损害的意识最初的迷乱。这种复杂性构成这些惊怵小说的价值和魅力。托多罗夫认为,莫泊桑的惊怵小说并没有写魔鬼,而是写感官的幻觉、想象的产物,完全是属于现实的,“只不过这现实受到我们所不知的规律制约”。“它碎裂成上千块;镜子碎裂了,反映在里面的面孔解构了”(Beaumar—chais,Couty and Bey 1442)。
这些惊怵小说的人物较之爱伦·坡的人物更加精神紊乱。爱伦坡是个嗜酒的作家,但他总是能够控制自己,而莫泊桑陷入到失去理智和痴呆状态中。这种与自身生活经历相结合的特点与法国另一作家奈瓦尔有相同之处,奈瓦尔也患有精神病,《奥蕾莉亚》对自我精神分裂现象有精细的描写,他也将自己在精神病发病期间出现的幻象写进了小说中。应该说,奇幻小说是浪漫主义小说的一个重要分支,它是在描绘梦境、迷信、恐惧、悔恨、精神的极度冲动、迷醉状态、各种病态的情况下产生的,充满了幻觉、恐怖、迷乱。因而莫泊桑的惊怵小说与浪漫主义是一脉相承的。如果我们将莫泊桑的惊怵小说看作他的短篇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方面,我们就必须改变将莫泊桑看作完全属于现实主义或自然主义的作家,而应把他看作以现实主义为主,兼有浪漫主义倾向的作家。雨果的小说创作延续至六七十年代,而诗歌创作延续至80年代中期(他逝世于1885年)。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创作处于19世纪80年代,一直到90年代初,与之几乎处于同一时期。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确延续至19世纪下半叶,维利埃·德·利勒一亚当的《残酷故事》和多尔维利的《恶魔故事》都创作于70年代。以往将浪漫主义文学截止于1850年是不对的。当下人们将现代派文学与浪漫派挂起钩来,其实19世纪下半叶上述这些作家的创作就是中介,浪漫主义文学的发展在整个19世纪一直并未中止。
莫泊桑创作惊怵小说不完全是由于精神病造成的,这里有着他的自觉探索。法国的莫泊桑研究者就指出:“莫泊桑的作品中的奇幻不是疯狂的驱动。这是一种严酷的事物、一种像我们生活中的矿藏一样持续显现的命运的不可抗拒发展到顶点”(qtd,in D6caudin andLeuwers 196)。莫泊桑从最常见的生活现象去探索人的内心活动。莫泊桑在1883年分析过屠格涅夫小说中的描写:“他处在可能的界限上,将心灵投入到迟疑中和惊惶中,找到了可怕的效果……让人猜测到他心灵的混乱、面对他不明白的东西感到的不安,还有掠过的不可解释的强烈恐惧感”。莫泊桑的惊怵小说在心理描写上有新的发展:人物对幻觉的自述应属于内心描写,这是对人的心理的另一种开掘。莫泊桑十分擅长心理描写,他的现实主义短篇小说就有不少心理描写的佳作,如“绳子”对捡到一段绳子的农民不安定的心理刻画入微。“月光”描写神父在月夜面对情侣的柔情而产生对自己反对爱情的怀疑。莫?自桑的长篇《皮埃尔和让》(中文译名改为《两兄弟》)是一部杰出的心理小说,被看作19世纪下半叶法国最优秀的心理小说之一。这部小说已经开掘了人物的深层意识和潜意识。莫泊桑的惊怵小说更是将笔触放在心理描写上。例如,《小萝克》在莫泊桑的短篇中是较引人注目的一篇,这也是一篇惊怵小说。小说描绘一个强奸了十二岁的小姑娘,然后扼死了她的村长,他内心无法平静,总是感到女孩就在他的房间里,于是心神不宁,“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不可捉摸的手卡住了他的脖子”(31);他要砍倒整片树林,因为正是在这里他犯下了罪行;他想让倒下的大树压死自己;他在夜晚看到河边的一片亮光中赤身露体、血迹斑斑的小萝克躺在地上;他看到女孩的身体发出磷光,他徒劳地与“自己记忆中无情的迫害”(42)做斗争;他写出一封自首信,投了出去,却又后悔,要向邮差讨回这封信,可是邮差不肯,导致他终于自杀。这篇小说与其说是暴露人物的兽行,还不如说是研究人物在犯罪后无法面对世人,思想逐渐解体,导致精神崩溃的过程。其间人物头脑中不断出现幻象,使得他的精神骚乱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再也无法生存下去。幻象可以说是潜意识酿成的,人物日思夜想,总摆脱不掉被害人的映像,到一定程度便幻化为令人物惊惧不已的形象,出现在他的眼前。又如,“头发”的主人公在一个古老家具中发现了一束女人的头发,想像出这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的头发,以为拥有这头金发,就是拥有了这个女人。这是一个近乎变态的人物,他以想像当作现实,追求在现实中得不到的爱情。不难看出,这也是对人物心理的挖掘。
再者,莫泊桑的惊怵小说基本上都是以第一人称来叙述,有时以日记体写出,力求更真实地表达人物的感受、想法和惊惧,写出人物思想活动的整个流程。这些人物的精神往往处于不正常状态,因此,莫泊桑的心理描写偏于研究人物的变态心理:人格和精神分裂、负罪感、妄想症、恐惧感、厌世感。这是一些非理性的心理活动。
西方学者认为,恐惧是一切时代的人都具有的心理。读者对侦探小说的兴趣也多半来自这种恐惧心理。今日的不少电影(包括鬼怪题材和星际战争题材)更是将语言难以表述的恐怖情景和画面展示出来。人性中蕴含着的这种心理是惊怵文学得以存在的依据。其实从童话、鬼神故事起,文学已经给予描写惊怵内容以一定的位置,而直至19世纪才以惊怵小说的形式蓬勃发展起来。“文学中的奇幻是神奇采取的崭新形式”,“特别适应现代兴趣”。莫泊桑创作惊怵小说的缘由和意义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