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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语境中汉译鲁滨孙的文化改写与抵抗

2009-06-22

外国文学研究 2009年2期
关键词:鲁滨孙漂流记译本

李 今

内容提要: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虽然在后殖民批评视野中又一次成为国际学界关注的热点,但对于中国来说,有几个先在的问题:即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谈论鲁滨孙?谈论什么?汉译鲁滨孙是如何被翻译和改写的?本论文把中国第一个汉译缩写本,沈祖芬译《绝岛漂流记》置于晚清语境中,通过与源文本的对比分析说明,沈译本是把鲁滨孙作为在当时社会同样流行的哥伦布式的英雄,出于“激励少年”的目的翻译塑造的,不仅在主题上删除了原作者的宗教寓意,从情节上,突出了“冒险”经历,对主人公形象更是进行了归化式的改造,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改写了原文本渗透的殖民叙述话语、意象和心理,是中西文化理想价值观相互调和的产物,体现了殖民叙述与民族叙述的内在纠结和张力。

关键词:鲁滨孙汉译鲁滨孙改写后殖民批评

作者简介:李今,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和汉译文学研究。该文为2007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西方名著的汉译系列及其文化形象的变迁”的成果之一。

笛福的《鲁滨孙飘流记》虽然算不上是最早,但说得上是不断重译得最多的英国经典长篇小说之一,自钱塘跛少年沈祖芬于1898年译毕,题为《绝岛漂流记》,1902年由杭州惠兰学堂印刷,上海开明书店发行以来,在整个20世纪出版了不下四十种译本、节译本、缩写本、改编本和英汉对照本,从而构成了一个庞大的鲁滨孙汉译系列。

不过,综观它的译介史,《鲁滨孙飘流记》虽然在中国家喻户晓,但人们恐怕还是很难像在欧洲那样,把它与《堂-吉诃德》、《哈姆雷特》、《浮士德》、《唐璜》等量齐观,看作是影响人类历史不多的几个伟大神话之一。在中国,除近代一个时期以外,《鲁滨孙飘流记》基本上是以知识性的“西方经典名著”和教育性的“少年读物”、“英文读物”的形象在世,虽然被一译再译,但似乎无论怎样都是中国的“身外之物”。然而,近来后殖民理论和批评的兴起,《鲁滨孙飘流记》又一次被置于国际学界关注的中心,成为萨义德分析作为文化形态的小说与西方,特别是英、法殖民扩张社会之间关系的典型例证,由此也引发了中国学界的研究热情。但汉译《鲁滨孙飘流记》并不等于源文本,无论译者是否采取忠实原作的翻译策略,实际上都是一种显在的或潜在的改写,所以,我们首先不能不面对这样先在的问题:《鲁滨孙飘流记》是如何被选中、汉译、阐释,甚至是被改写的?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谈论鲁滨孙?谈论什么?

20世纪初,《鲁滨孙飘流记》一下子有三种汉译本面世。沈祖芬本:《绝岛漂流记》(1902年)、《大陆报》本(1902-03年,译者匿名):《鲁宾孙漂流记演义》(此为初刊目录题,正文为《鲁宾孙漂流记》)和林纾、曾宗翠本:《鲁滨孙飘流记》(1905年)。

按照萨义德的说法,这似乎有些匪夷所思,《鲁滨孙飘流记》“并非偶然地讲述了一个欧洲人在一块遥远的、非欧洲的岛屿上建立了一个自己的封地”(3),假如没有西方“在非洲、太平洋和大西洋荒野之地创造它自己的新世界的殖民事业,出现鲁滨孙·克鲁索这样的人几乎是不可想象的”(86)。这一观点对于从来没有从外界来观察自己的西方知识分子也许有着振聋发聩的作用,但经历过帝国主义瓜分惨痛的中国,对于这部即使没有萨义德的提醒或揭露,也不难确认其帝国话语倾向的小说,其殖民意识形态与当时中华民族处于被殖民命运的危急关头正相天然敌对,为什么还会被选中?而且是如此密集地几乎是同时推出三种译本?

晚清时期,面对帝国列强的不断入侵,中国不断地“见败于他国”,由康、梁领导的晚清维新运动将中国向西方学习的路程,从船坚炮利、科学技术推进到政法体制的阶段,特别在戊戌失败,维新派企图利用皇帝的权利来推行变法行不通以后,更自觉地进行了由君向民,进而重教育和“新民”的战略调整。梁启超的“新民说”用优胜劣败之理,博考民族自立之道,认为“白种人所以雄飞于全球者非天幸也,其民族之优胜使然也”(10)。因而,他“审敌自镜”,所列论公德、论国家思想、论进取冒险、论权力思想、论自由、论自治等“吾国民所当自新之大纲小目”都援取求诸白人,尤其是“扬其国旗于日所出入处,巩其权力于五洲四海冲要咽喉之地,而天下莫之能敌”(梁启超,“新民说”11)的英人。为能有效实现这一“汇择其长”“补我所未及者”,维新派不约而同,将此大任赋予小说,将其看作是“使民开化”、“改良群治”之一巨端。这不仅因为他们看到“欧美东瀛,其开化之时,往往得小说之助”的经验,小说浅而易解,乐而多趣的文体特征,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认为小说具有熏、浸、刺、提的“不可思议之力。”“凡读小说者,必常若自化其身焉,人于书中。”如果“主人翁而华盛顿,则读者将化身为华盛顿;主人翁而拿破仑,则读者将化身为拿破仑”,久而久之,此小说之境界,就能遂入其灵台而据之,“成为一特别之原质之种子”(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6)。出于这样的逻辑,具有冒险家性质的鲁滨孙,就成为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派所要“取法乎上”——独立自助之风最盛,权利思想最强,体力最壮,最爱冒险,最坚忍,最讲实际的英国人之典型,也即他们新民的理想。梁启超主持《新小说》时,就专辟“冒险小说”栏目,最早计划翻译的即《鲁滨孙漂流记》之流,“以激励国民远游冒险精神为主”(陈平原夏晓虹45)。由此可以知道,为什么近代翻译英国小说最多,而冒险小说又能成为一大文类的因缘。所以,尽管在鲁迅看来,“包探,冒险家,英国姑娘,非洲野蛮的故事,是只能当醉饱之后,在发胀的身体上搔瘙痒的”(460),但它们在被译介之初,却是与“保国”、“保种”与“自强”、“新民”这样的严肃目的联系在一起的。

《鲁滨孙漂流记》所以能够被选中,一时成为翻译热点,还体现在它的海上冒险故事迎合了时人对于西方所以“骤强之由”的想象。在19世纪中叶以前,中国最为关心的是北方游牧地区和亚洲腹地边疆上的事务,但随着西方从东南沿海的入侵,西方形象就与“海”和“船”联系到了一起。外国人所以被称为“洋人”,就因为国人以为“君处大洋,寡人处大陆”,外国也被称之日“海国”(《大陆报》1)。魏源编撰的关于西方第一部重要中文著作《海国图志》,也是把西方命名为“海国”。他甚至建议朝廷亟待晋升那些能够造船和驾驶船只的人,认为西洋“专以造舶、驾舶,造火器、奇器,取士抡官”,中国试取也应增设水师一科(101)。直到1895年康有为在“公车上书”里,还向皇上进谏:“尝考欧洲所以骤强之由,自嘉庆十二年英人始制轮船,道光十二年即犯我广州,遂开诸洲属地四万里”(康有为等416—417)。顾燮光在“译书经眼录”中也谈到:“西人以商立国,视海若户庭,涉险探奇列为专学,若教士,若舆地家,均以此为要事。科仑布、古克等其名固昭昭在天壤也”(612—613)。海上冒险与西方的殖民开拓紧密相连,致使有人探究冒险小说“所以西有而中无者,自缘起西人注意于航海,而中国人则否。一则感其趣味;一则不感其趣味也。”认为此类小说出现于译界,“可藉以鼓励国民勇往之性质,而引起其世界之观念”(成29)。

这也就难怪,一直被误认为是《鲁滨孙漂流记》另一译本的《绝岛英雄》②译者从龛,在“序”里会这样谆谆教导国人:“自海通以来,国民皆当有海事思想。故教育之始,必以有关海事者,使先系诸童子之脑蒂。无论为家庭,为学校;或间接,或直接,总宜扶植此海事思想。尤筑垣者之固其基,播种者之浸其种也”(1)。“我国方力图奋发,伸长海权。则任教育之责者,于此尤不可不加之意”(从龛2)。把“海事思想”的重要性提得如此之高,的确只能是那个特殊时代的产物。

《鲁滨孙漂流记》第一个汉译本《绝岛漂流记》在封面显赫突出译者为“钱塘跛少年”,其励志之意不言而喻。高梦旦在序中更把作者狄福(原译)“忘其系囚之身,著为文章,激发其国人冒险进取之志气”的精神与译者“不恤呻楚,勤事此书,以觉吾四万万之众”,“不以病废学”(1—2)之举相提并论。序末,其病废者如此,四体皆备之完人者当何以自处的扪心自问,将这一诉求推向极致。

笛福的鲁滨孙故事实际上由三部曲组成,沈祖芬翻译的是第一、二部,他题为《绝岛漂流记》沿用的是日译本译名,据英文译出,并经曙城夏子弹八(显然是化名)斧削。所以严格说来,该译本当为他和夏子弹八合作。据2001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黄呆析译《鲁滨孙历险记》第一、二部全译本统计,约有四十三万字之多。而沈译本只有二万多字,不足黄译本的零头。即使考虑到文言与无标点符号的因素,其删节之大也令人乍舌,称缩译本更为合适。

从沈祖芬的译者蒜可以看出,他认同卢梭的举荐:“谓教科书中能实施教育者首推是书”(1),也就是说,他对这部小说之意义看重的是类似教科书的教育功能,而且他自陈其翻译目的是“用以激励少年”,这就意味着他将译本定位为少年读物。

晚清时期维新派为动员整个国民参与社会变革,抗敌御侮,不仅把兵丁市侩,妇女童孺也被列为启蒙的对象。梁启超更是身体力行,在自己主编的《新小说》上连续发表海上冒险的儿童小说,他本人也自日译本重译了法国作家焦士威尔奴(儒勒·凡尔纳)讲述十五个少年漂流到一个荒岛上,“殖民俨辟新土,赫赫国旗辉南极”(梁启超,《饮冰室合集》11:1)的故事《十五小豪杰》。就这样,西方翻译小说,特别是冒险小说被选中,以拔除学生“畏葸之性质”,培养学生“独立坚忍”之性格的有效利器(朱有璇297—298)。在维新派的倡导下晚清文坛不仅涌现了一大批“冒险小说”,成为一大小说文类,而且大都与“海”相关。

沈祖芬在译者志中,虽然阐明他是因卢梭推崇此书为最好的教科书而为中国少年翻译的,但其译本显示,他大量删节的恰恰是卢梭大力倡导,能够体现其“自然教育”思想的方面。

《鲁滨孙飘流记》是“很憎恨书”的卢梭,为他“想象的学生”爱弥儿在他人生的第三阶段十二至十五岁时所选择的最早,也是在很长的一个时期里,唯一读的一本书。因为卢梭认为:只有真正有益于我们幸福的知识,有用的知识,才是值得一个聪明人去寻求,从而也才值得一个孩子去寻求的。这就要求“我们要把学习的范围限制于我们的本能促使我们去寻求的知识”(卢梭216)。鲁滨孙飘流到荒岛与世隔绝的境遇,正为卢梭根据自然,实施教育的思想,提供了一个可以在其中“把人的一切自然需要都明显地显示给孩子,同时把满足这种需要的办法也巧妙地展现出来”(244)的理想环境。对于卢梭来说,鲁滨孙的故事就是从遭遇船难开始,到离开荒岛结束,在没有任何人的帮助下,他如何保卫自己的生存?如何获得食物?如何建造安全可靠的住宅?如何驯牧羊群?如何学会自然的技术?才是他希望爱弥儿能够最感兴趣的问题,最值得爱弥儿去模仿和实践的事务,其他都是“杂七杂八的叙述”(卢梭245)。他希望爱弥儿能够从鲁滨孙的故事自然懂得,人与物(自然之物和人造物)的关系,是根据它们对人的用处以及他的安全、生存和舒适程度来估价其价值的。在这方面,大量充斥于书中做木排、造船、选择驻地、盖屋、猎驯山羊、建木栅、种庄稼、治病、晒葡萄干、烤面包、酿酒、编藤品、烧陶器、做桌椅锅碗瓢盆伞等生活用具的步骤、方法和过程,的确可以让卢梭感到满意,因此,甚至有人将这部小说称为“自己动手做”(do-it-yourself)的说明书(James 1)。除了创作上的问题,也许由于卢梭巨大的影响力,在西方,鲁滨孙的经典故事向来指的是第一卷,而鲁滨孙的岛上生活则被看作是重中之重。

显然沈译本对于这些如何生存的自然教育细节毫无兴趣,根据黄果圻全译本统计,鲁滨孙在岛上生活的篇幅占有第一部的四分之三,而在沈译本仅占一半。这就是说,即使是缩写本,删节最重的也是岛上生活部分。特别是原文本不分章节,而且第一、二部书名也不同,这样出版加强了第一部的主体性和独立性,第二部不过是它的续集,可有可无。沈译本的《绝岛漂流记》虽然是第一、二部的节译本,但他并未做任何标注,而且以把这两卷分章连排的方式统一为一体,从而突出了鲁滨孙的“飘流”或者说是历险,而削弱了“绝岛生活”的教育意义,甚至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抹杀了“绝岛”这一空间的象征性。

沈译本删节最彻底的是对宗教叙事的摒弃。尽管《鲁滨孙漂流记》在西方也不排除被解读为旅行历险的儿童故事,但就作者的意图及其在文本中的呈现来说,宗教内容贯穿始终,引领全篇。这正是清教文学所特有的“引导者”传统的标志之一,笛福本人创作了不少阐释和普及神学和道德观念的指导性用书。鲁滨孙的故事是他作为宗教寓言来创作的,第三卷的题名即“宗教沉思录”,宗教道德主题的超结构是这类文体的一大特征。无怪笛福在序中宣称:现在要呈现给读者的这一卷“与其说是前两卷的产物,或许不如将前两卷称为是这一卷的产物:寓言总是为道德而作,而不是相反”(Defoe 240)。

有西方研究者甚至认为,作者是按照清教文学传统的另一标志,精神传记的模式结构鲁滨孙历险故事的。它的情节继承了精神传记的寓言传统:反叛——惩罚一阡悔——拯救。实际上,原文本里的鲁滨孙并非如时人所想象建构的那样独立、自主,爱冒险,反而自始至终都是以忏悔的语调来叙述自己的这类行为的,也就是说,时人所赞誉的,恰是他所反悔的。从他私自逃走,遇上第一次风浪,他就反省:“我开始严肃地想到我所做下的事情,想到上天罚得我多么公平,因为我私离了我父亲的家,放弃了我的责任”(徐霞村5)。鲁滨孙的罪违反的不是社会法律,而是宗教戒律,他破了摩西十戒中的第五条诫命:“当孝敬父母”。所以,作者让鲁滨孙意识到,违抗父亲的忠告是他的原罪,他的所有遭难都是上帝在人间的代理父亲预言的应验;他的所有幸事和得救都是造物的怜悯和恩赐。由此,从一个不知敬畏上帝的人,真心忏悔,虔诚皈依,树立起感激“已经得到的东西”(徐霞村100)的人生态度。通过每天《圣经》的诵读、体会着上帝“时时和我的灵魂交通”(徐霞村85)的幸福,从而将飘流荒岛的绝望境地一变而为“蒙恩”的生活,获得新生。特别是礼拜五的出现,使鲁滨孙的身份更从一个被拯救者转变为一个能够代上帝执行其旨意的拯救者。因而,沈译本将宗教主

题清除,甚至把鲁滨孙在荒岛上每日展读《圣经》解释成是,因偶见“圣经一册,展而诵之,津津有味,自是每日必披诵数次”(沈祖芬8)。由信仰行为改写为世俗兴趣,至少也违背了作者的本意,抹杀了鲁滨孙故事的基本精神倾向。

尽管沈译本的字数不足全译本的一个零头,但译者还是做了一定的加增,这集中表现在对鲁滨孙形象的归化式重塑上。鲁滨孙的一次次冒险活动虽然符合了时人对不同于自己的西方人,特别是英国国民性的想象,但他不辞而别,在外漂流三十五年,不养父母,不得为双亲送终的经历,又极大地破坏了这一形象的正面性。在将“孝”看做是“至德要道”,“人之行,莫大于孝”的国人眼中,无异于是天下莫大之罪的悖德悖礼之举,很难为国人接受。因而,沈译本在出走前加了一段心理情感描写:“幸余年方富,暂离膝下。罔极之恩,图报将来,犹未为晚。惟亲年垂老,恝置远游,悲从中来,不觉流涕,父亦黯然。而行期迫近,数礼拜后,即拟束装就道。不能聆父母训矣,静言思之,不觉抚膺浩叹”(1)。

以图报将来的志向和渲染悲痛的心情使不孝行为合理化,以求得到谅解。在第二章还添加了鲁滨孙把他第一次做生意的获利,“金砂五磅九两寄家,藉慰父母之心”(沈祖芬2)的尽孝作为。而实际在原作中,这五磅九两金砂全部让他在伦敦换来三百镑的钱,留作资本。最后,鲁滨孙获救,回到家乡约克郡时,原作不过陈述了父母去世,没给他留出什么财产的处境,而无任何描述亲情的情感场面,但这却成为沈译本的极度强烈表现之处。对于夫妻关系原作不管结婚,还是家庭生活,甚至妻子去世都是一笔带过,而沈译本可是抓住机会竭力渲染“抑郁自悲”,“一无所事,终日彷徨,形容枯槁,众皆呼余为废物”(21)。一个缠绵悱恻的中国白面书生形象跃然纸上。经过这样的重塑,鲁滨孙冷静自制得缺乏人情味的品格得到相当程度上的弥补,甚至是整个形象面貌的改写,也就是说,译者用本土文化价值观涂饰了原作中不被认同的异质因素。

鲁滨孙形象的另一异质因素体现在他的自我中心,功利主义精神和以工作为天职的清教徒式的枯燥生活,不符合国人的审美理想。韦伯关于清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观点已为学界所熟知,在他看来,资本主义所以能够在清教国家迅速发展,是清教伦理和生活准则产生了资本主义精神,即把职业劳动看作是“上帝安排下的任务”(55)。这一教义勉励所有清教徒“获得一切能够得到的东西,节省一切能够得到的东西”(韦伯168),“人仅仅是经由上帝恩宠赐予他的物品的受托人”(韦伯162),他如果“为了一个人自己的享受而非为了上帝的荣耀花掉了哪怕一个便士”(韦伯163),也是不应该的。这种被称为人世的清教的禁欲主义,与超世的天主教的禁欲主义之区别是显而易见的,其对资本主义发展的重要性也是不言而喻的。

鲁滨孙形象正体现了这样的清教伦理和生活准则,因而,西方的一种现代阐释是把《鲁滨孙飘流记》看作清教徒工作伦理的诞生。所以,浪漫主义代表作家卢梭虽然把《鲁滨孙漂流记》视作他实施自然教育的最好教材,但鲁滨孙的岛实际上一点也不浪漫,正如马克思所尖锐指出的,尽管鲁滨孙一直被18世纪的预言家们看作是“合乎自然”的理想典型,但他并非是“自然界所赋予的”,而是“在历史中产生的”,是“‘市民社会底先声”(4)。就鲁滨孙在岛上的所作所为,显然也不是与自然和谐交融,而是要占有自然,开发自然。他认为“这种生活处境是全知全能的仁慈上帝为我选定的”(黄杲忻132),独自一人,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每天从早工作到晚,岛不是他的审美对象、享乐对象,而是他的生产对象、工作对象,根本无暇注意它们也构成了一种景色。这也就难怪狄更斯读了这部小说后断定,作者本人一定就是“一件异常枯燥而又讨厌的商品”(转引自瓦特71)。这样的人物性格无论对于崇尚建功立业,还是无为逍遥,或荣华富贵的国人来说,都是缺乏吸引力的。

为此,沈译本特别添加了鲁滨孙对自然景观的审美描写,甚至不惜与情节悖谬。原作鲁滨孙的择居标准,全部围绕着有益于健康、确保安全、方便适用的现实生存问题,而沈译本除此之外,描写鲁滨孙找到一理想居地的决定因素却是缘于:“有一洞可通,如曲径。然余喜其幽闲,爱不忍去。遂于此地搭帐为室”(沈祖芬7)。沈译鲁滨孙在岛上表现出的“悠游自得”、“逡巡岛上,抚景流连赏玩不置”(9)的生活姿态,正是清教徒式的生活准则所批判的。对于鲁滨孙来说,他最厌恶的就是“无所事事的生活”,他认为在上帝创造的万物中,游手好闲之徒“是最最没有用处的”,是“生活中的糟粕”(黄杲忻264—265)。这种体现了梁启超倡导的“以实业为主,不尚虚荣,人皆务有职业,不问高下”(“新民说”11)的英国国民精神,虽然是他力主新民要“采补其所本无而新之”(“新民说”7)的品格之一,但显然中国传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价值观更根深蒂固,不为深受其影响的译者所认同,因而沈译本把鲁滨孙反省在巴西经营种植园的生活与自己的性格和志向格格不入,改写为:“余居住数年,初合伙种甘蔗,虽能获利,自思执业如此,一身已流入下等矣。若安居家中,岂作此微贱之事?回念父训,不觉怅然”(沈祖芬5)。沈译本以本土的价值理想取向对原作的“侵入”,显然在很大程度上改写了鲁滨孙与自然的占有与被占有、利用与被利用的对立关系,以及鲁滨孙刻板、理性、枯燥和实用的异质性格特征。

如果说鲁滨孙在荒岛上的“冥思”和生活,从灵魂与生存两个方面指涉了人与上帝、人与自然的关系,他与食人的人和礼拜五的遭遇则反映了他对人与人,具体地说,选民与弃民、文明人与野蛮人不同种族之间关系图式的建构。也正是在这点上,最为后殖民批评所诟病,他们认为:“殖民主义文化宰制的要害之处,正是从建构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开始”(罗永生12)。

如果我们像萨义德那样,把《鲁滨孙漂流记》当作英国建立海外殖民地的“文化表述”。当作“欧洲扩张的复调伴奏”(萨义德81)来读,其对帝国殖民行为所创造的第一个合法化叙述,即我们所殖民的地区是无人居住的荒岛(地)。这与英帝国政府从18世纪开始发起对南半球的探险,指令探险队如果发现无人居住的地区,要建立起适当的标志,铭刻最早发现并占领的碑文,以大不列颠国王陛下的名义占领这块土地⑤的殖民扩张步骤相一致的,鲁滨孙的故事的确不是偶然的。当鲁滨孙经过详细的勘察,确认他劫后余生的荒岛“人类的脚过去从来不曾踏上这片土地”(黄呆忻82),马上想到“这全都归我所有,我是这里至高无上的君主,对这岛国拥有主权;如果我有后代,我可以毫无问题地把这主权传下去,就像任何一个英国的领主把他的采邑原封不动地传下去一样”(黄呆忻83—84)。从而把殖民主义意识形态自然化为不必论证,“毫无问题”的国际公约。所以马克曼·埃里斯在论文“鲁滨孙、食人肉者和帝国”中,经过对历史的考察就断言:“探险、商业和政治是一个帝国行动的组成部分”(Ellis 51)。皮特·赫尔姆则把《鲁滨孙漂流记》的前部分称作是“欧洲‘发现的历史的缩影”(Hulme 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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