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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梭罗自然观中的“天人合一”思想

2009-06-22程爱民

外国文学研究 2009年2期
关键词:天人合一梭罗哲学

内容提要:西方与中国在对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理解方面存在着很大的差异。在西方自然哲学中,人与自然的关系通常被认为是一种彼此对立的“主客关系”,而在中国哲学里,这种关系通常作为一种和谐的“部分与整体”的关系。而梭罗的自然观中一个突出的方面,就是对中国古代哲学中“天人合一”思想的吸收。梭罗的自然观可能存在着结构上的矛盾,但他通过对东西方人与自然关系的两种互相冲突观念的协调,试图在不影响他吸收中国传统哲学、不影响他关于“人是自然的一部分”的信仰的前提下,通过改变角度,调整立场,努力在东西方自然哲学中维持一种平衡。

关键词:梭罗自然观东方西方天人合一

作者简介:程爱民,南京大学海外教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和比较文学。

美国超验主义作家梭罗在其作品中表现的自然观十分庞杂,而其中一个突出的方面是对中国古代哲学中“天人合一”观的吸收,这也是他与其他大多数美国作家的不同之处。他认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HMC V01,V:205)。他的这一观点显然与西方自然观有异而与中国传统哲学更为接近。林语堂曾经评论说:“在美国所有的作家中,就整个生活方面来说,梭罗是最中国化的。……我把梭罗的作品翻译成中文后,能够将其冒充为中国诗人的原创之作而不会引起任何怀疑”(qtd,in Harding 199)。美国批评家加里·西蒙也评价说:“梭罗,……依我的观点来看,他的思想与东方宗教中的道家最为接近”(Simon 253)。

众所周知,西方与中国在对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理解方面存在着很大的差异。在西方,人们普遍认为自然就像人类一样,是由上帝创造的,应该被人类征服和利用;而在中国,人们认为人类来自于自然并终将回归自然。所以,人被看作是自然的一部分。在西方自然哲学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常被认为是一种彼此对立的主客(“I and Thou”)关系,而在中国哲学里,这种关系通常作为一种和谐的“部分与整体”(“Part and Whole”)的关系而存在。

西方的自然观到底形成于何时,要准确地指出这一点是困难的。《圣经·创世纪》里提到,上帝按照他的意愿创造出亚当与夏娃以后,对他们说:“繁衍后代,去地球上生息,并且征服它;去管辖海洋里的鱼、空中的鸟以及行走在地面上的每一样动物”。一般认为,人类与自然的冲突是人类自身堕落的结果,也正是由于这种堕落,伊甸园里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被打破了。克拉伦斯·格雷肯指出:“在《政治学》一书里,亚里士多德用清楚而又相对原始的方式阐述了他对自然的看法,其中包括动植物之间的关系以及人类的需要。……植物一定会为动物所用;动物我们能够推断出来,是为人而存在的;家畜是为了提供食物,野生动物(并非全部)能作为食物、衣服及各种器具之用。既然自然的创造没什么不完美,也没有什么徒劳无益的东西,其结论一定是,它是为了人类的缘故而创造出了所有的动物”(Glacken 47-48)。他说:“在自然与人的相互关系中,这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观,强调动植物的分布直接关系到人类的需要和使用,这种思想在现代社会被无数次重复,尽管17、18世纪许多崇尚自然的作家加以反对,认为这种思想与基督教的精神并不相容,并指出这是人类僭越的另一例证”(Glacken 48)。麦克斯·奥尔谢莱奇也论证了“亚里士多德想要获得的是理性知识并由此征服自然,而并非与之保持和谐”的观点(Oelschlaeger 59)。美国超验主义的奠基人爱默生给自然下了这样的定义:“自然,它为人类提供服务,这种服务不仅包括物质,而且包括过程与结果。为了人类的利益,自然界的各组成部分持续不断地携手工作,风在播种,太阳在蒸发海洋,风把水汽吹向陆地。在地球的另一边的冰,也凝化为雨水,雨水滋润着植物,植物为动物提供饲料,这是上天赐予的慈悲,它无止境地循环,为人类提供营养”(Emerson 25)。

在现代西方,自然包括天空、陆地、海洋,除了人本身以外的一切东西,都通常被认为是人类外部力量的标志。在自然界与人类社会、良心与科学、情感与理智之间存在固定的、巨大的隔阂。自然要么被当作人类最残忍的敌人而被诅咒,要么作为友好的造物主或和蔼的圣人而受到礼拜和讴歌。然而,在中国哲学里,自然本身被信奉为永远至高无上的神灵,人一出生就是它的一部分,它的上方是天空,下面是大地,人类生活在两者之间,然后形成了相互和谐共生的关系。在中国哲学尤其是道家哲学里,自然是最高的范畴和理念,诚如布朗等学者所指出的:“作为一种哲学,道家代表着精神自由、自然主义、简朴单纯……在精神上它追求自然的和谐与和平”(Brown,et al_511)。

西方哲学的二元性强调人类与自然、身与心、精神与物质等等之间的对立与冲突,而中国哲学则强调两个对立面之间的和谐和互补,这在中国古代一个最重要的形而上的观念“太极”中有着典型的体现。太极理论认为,宇宙间的一切都由两个相反相成的对立面“阴”与“阳”组成,这一思想在太极图中得以显示出来。太极图作为对宇宙运动变化的解释,象征着和谐、平衡和阴阳两极力量的和平共存。图中的黑“鱼”代表阴,白“鱼”代表阳;阴极和阳极互相旋转追赶,代表着永不停止的运动变化的规律;在白鱼中有一个黑点,在黑鱼中有一个白点,代表着阴与阳在里面可以互相包涵。两鱼在同一圆环里的和谐共存,不仅暗示着每一事物之中都存在阴与阳两个方面,而且表现出它们之间高度的一致性,这实际上是中国古代哲学的核心思想(Cheng 60-67,165—177)。

随着东方哲学传人西方,梭罗不得不区分东西方两种不同的哲学观念:天人合一还是天人相对?梭罗清楚地意识到了前者与后者的差异。在中国的观念里,人类总是对自然本身满怀着期望,因为人本身就是自然的产物,故与自然能够保持一致。中国哲学并不注意区分人与自然之间的界限,而重视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统一。而在西方,人们凭借技术因素,试图用挑战取代自然与人之间固有的内在统一。此外,在西方观念里,还假设了一个更大的整体,人和自然却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所以人类必须在人与自然的巨大区别之间架上一座知识的桥梁,以便重新获得与自然的统一。

虽然自然与人类保持和谐统一的思想渗透到了欧洲的浪漫主义文学中,并且在美国的超验主义里也大有市场,但对自然的独立性、自然与人类的区别仍然被强调,尤其是浪漫主义和超验主义对自然与人类的对立与和谐统一的矛盾态度虽然对梭罗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但却是他不愿意接受的。比如,弗雷德里克·加贝曾表示:“人们赞美自然界的,但它有时也会显示出令人困窘的冷漠”(Garber 40)。自然与人类之间冲突的存在,不仅出于自然本身的独特性,而且出于人类自己的独特性,包括身与心的分离。爱默生曾直率地指出:“自然与人类构成了宇宙,而严格地说,自然界的一切和我们存在不相容之处。如果从哲学上来分别的话,不是自然与自我的区分,而是自然与人工的差异。所有人,包括我自己的身

体,都必须排列到一个名字下面,那就是自然”(Emerson 22)。如果将梭罗的自然观作为一个整体来看,人们能够觉察出一般定义上的西方传统信仰与浪漫主义自然观在许多方面与梭罗的观念都是不相吻合的。梭罗具有一种人类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内在意识并试图缩小“自然与人类之间的距离”(Cameron 24)。如果可能的话,他非常乐意处于东西方之间的中间地带,而且,他从来不掩饰他对中国古典哲学的浓厚兴趣。这种兴趣使他关于人类与自然之间是一个和谐整体的思想得以加强。我们发现这是梭罗持人类是自然的一部分的观点的深刻根源。这一观点在梭罗以前很少有美国人认同,而梭罗却在其著作中作了十分清楚且深刻的阐述:“我希望为自然说一句话,为绝对的自由和荒野说一句话,作为与人类的自由和文明形成对比,——与其说人是社会的成员,毋宁说人是自然的居民,是自然的一部分”(HMC V01,V:205)。

对上面的文字做简要分析有助于说明梭罗的自然观。首先,梭罗希望保护自然的“原始与未开发”状态;其次,梭罗对人与自然的关系有一个清晰的表述,即人是“自然的居民,是自然的一部分”,而并非自然的主人。这种自然与人类的整体和谐观,不仅是梭罗自己追求精神完善的体现,而且已成为他反复向他人宣讲的一种学说;第三,梭罗坚持人类从属于自然而不是社会。由此可见可以看出梭罗承认在自然与社会之间,乃至在东西方哲学之间都是存在着冲突与对立的。人是自然一部分的思想还可以从梭罗以下的文字中看出来:

我宁愿每个人都像野羚羊一样,是自然的一部分;他的身体使我们甜蜜地感受到他的存在,使我们想起自然中那些他常去的地方(HMC V01,V:225-226)。

当我独自面对自然的时候,我感觉到自然从各个方面给了我支持,给了我无穷尽的影响(PUP V01,1:204)。

当一月的南风融化了积雪,光秃的地面上露出了干枯的草,偶尔可见枯萎的绿叶,不知是要褪去它们的绿色还是打算吸收新的养分以迎接新的一年。在如此的一个季节里,一阵芳香从地球内部弥漫开来,南风也消融了我冰冷的外壳。那是我的地球母亲。我从飘荡在裸露着的地面上的香气中获得了一份真正的活力,并且再一次~AiT,到人类仅是自然的帮佣。我们从自然界获取生活之所必需,从那里获得安抚和快慰(PUPV01,1:360-361)。

在人与自然的关系方面,梭罗与中国的传统思想更为接近而不是偏离。中国的自然哲学传统满足于人们两种最重要的需要:与广袤的自然界保持一致并在精神上与之保持和谐。这种传统中还有重要的一点,即中国人与自然界保持整体和谐的观念里没有宗教的狂热,这一点更是深深地吸引了梭罗的目光。此外,许多中国古代思想家、文学家不仅在思想上崇尚人与自然的和谐,而且在他们对社会生活感到不满或厌倦时,他们就将自然当作一个可以逃避社会的退隐之地。中国古代思想家、文学家的追求一直吸引着梭罗,所以他能够去宁静悠然的大自然中生活,与交流,远离尘世间的烦恼,汲取大自然的和谐精神:“有时,在一个夏日的早晨,习惯地进行沐浴以后,从日出到正午,我一直坐在阳光明媚的门口,沉溺在幻想中,在松树、核桃树、漆树之间,在一片孤寂与静谧里,除了偶尔传来鸟儿的歌唱,整个房子充满了宁静,……我在这些季节里成长,正如玉米在夜间生长。……我认识到了东方人出家与冥想的真正意义之所在”(Thoreau,Walden 11l一112)。他又说:“我喜欢在身边放一些有关自然历史之类的书籍,并将其视为不老之药,阅读这些书籍使我获得了生命的恢复,使我感觉到了生活的真实与快乐。在美丽的大自然中进行心灵的沉思,没有伤害与失望涌来,也没有精神绝望的灾难,没有教士的权术与专制,只是在大自然中尽情啜饮和谐之酒”(PUPV01,1:353—354)。

在一种与自然合二为一的强烈的意识中,梭罗赋予了一种与动植物生活相当亲近的感情。由于这种亲密感,梭罗作品中随处可见其因此而产生出的对自然物的爱。梭罗同时代的作家奥尔科特评价他说:“他似乎是一个触及了自然本质与内核的人,能把大自然中的一切联系起来。他就像一个森林里的居民,在他那里有草皮、树荫、动植物以及各式各样的水生物,一切都是陆地与天空的产物”(Alcott 12—13)。著名梭罗批评家卡维尔也相信,在梭罗与鸟以及动物之间存在“相互间的认同”,而且“理智能允许这种认同有多完整,它就有多完整”(Cavell 38)。

在自然与人类保持和谐的基础上,梭罗离人类是世界的中心与主宰这种传统的基督教意识更远了。他相信人类仅是各式各样在地球上繁衍生息的物种之一,正如莱蔓·凯迪所说的那样:“梭罗所有强调的就在于:人类与动物是近亲”(Cady 29)。梭罗在他的日记中写得有趣:“在瓦尔登我有一个伙伴,它有鳍而我有胳膊和腿,在鱼儿中间我有一个至少熟知的朋友”(HMC V01,XI:359)。当人类领悟到自然界的一切生物都是造物主的安排及其意志的体现并与人类有着最密切的关系时,人类便对它们产生了敬意并把它们当作无限宇宙的秘密的阐释者,便会自然地产生一种不忍伤害它们的愿望,也禁忌吃它们的肉,就像佛教与道教所宣扬的那样。在这一方面,梭罗是十分东方化的。∞

人与植物和动物相通的思想经常在梭罗的作品中得以表现,而且他常将人与动植物的关系描写成为人与人之间关系。梭罗在日记中写道:“橡树是我的老朋友,它像钢铁一样坚硬,像空气一样清洁,有着耐寒的优点,又如少女般纯真与甜美,这就是我所知道并热爱的橡树。我也是自然的,发出与自然一致的声音”(HMC V01,x:146)。他又说:“在宇宙中存在着一些奇妙的密切关系——些奇妙的关联,奇妙的和谐,奇妙的亲近。当我在大山里的时候,我和其中最原始的野生动物也是近亲”(PUP V01,2:158)。

这种人类与自然是近亲的思想在他的著作《在康科德与迈里姆克河上的一周》中可以找到大量的表述。正如詹姆斯·麦金托什评论的那样:“在这部作品中,人与自然之间的相似性通过梭罗的个人意象和比喻而一再被强调:小船漆上了自然的颜色、小木屋的顶部映射着老鹰的飞翔、自然的人与动物、树木和睦共处;最后达到了最高的境界,即梭罗运用奇异想象的手段将自己完全融入了自然之中,处于一种无我之境”(McIntosh 147)。这里笔者还要补充一点,即梭罗通过融入自然,不仅变得“无我”或“忘我”,而且让自然的永恒的血液不断地流进他的血管里,使他从有限变成无限:

我是秋天的太阳,

在秋天的微风中,我的种族繁衍;

什么时候榛木才会绽开花朵,

什么时候凉亭下的葡萄才会成熟?

什么时候收获或狩猎者的月亮,

将我从午夜带回白昼?

我已经全身枯黄,

留下了核的甘甜。

植物的果实在树林里掉下,

冬天潜藏在我的心里,

落叶的沙沙声,

是我连续的悲伤音乐。(Thoreau,A Week 378)

梭罗经常将人类以及他自身与树木等同,这种看法实际上是梭罗有意无意地把人类视为自然的一部分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在与树木的等同中,梭罗认为人类能够对大自然的持久的和谐统一进行探索,并吸收它的能量和生机,最后与自然融为一体。“我们应该充满力量,变得优美,并且不断地锻炼身体,使之与心灵的元素互相契合——让他们像树一样生长,与自然界的其他健康生物保持一致与协调。我想如果我能够处置这种人的心灵,我宁愿将它赠予高原上的羚羊,而不是给予这种多病的、慵懒的身体”(PUP V01,1:232)。

梭罗在1856年3月14日给布莱克的一封信里把他自己比喻成一颗糖槭树:“那么,械树能产生糖,人就不会吗?……当农民在糖厂干活的时候,让我在我自己的糖厂工作——甜味就在我身体内,因此身体就能产出糖来,——它不需要树叶或树干,那时,我不就是一棵糖槭树了吗?”(HMC V01,vI:278)梭罗经常提到的另一种树是野生苹果树。他写道:“每一棵野生苹果树就像一个野孩子,能够激起我们的期待。也许,它就是一个乔装的王子,这是给人类多好的教训啊!人类总是祈求那种至高无上的神圣之果,而只有持之以恒的伟大天才能够触及,最终向上送出一颗稚嫩的种子,并让它完美的果实落到地面。于是,诗人、哲学家与政治家在乡村牧场上出现了,且比芸芸众生活得更久”(HMC V01,v:307)。

对梭罗来说,人与自然物之间的和谐统一就是人类与自然之精神的和谐统一:

我离上帝与天堂不能再近了,

恰如我生活在瓦尔登湖。

我是它多石的岸,

轻拂的微风;

在我的手掌上

是它的水和沙,

它最佳的胜地

高躺在我思想深处。(Thoreau,Walden 193)

梭罗在1841年7月21日给布朗的一封信里表达了与自然完全融为一体的愿望:“当我看到草坪上眨着蓝色眼睛的草仰望天空,此时最容易激起内心与自然的共鸣,通过如此的体会,每天我都会产生崇高的思想,就像植物长出绿叶”(Hahn 45)。他从与自然合为一体这一愿望出发,产生了一种天人感应的意识。他在日记中写道:“迈诺特小姐说斯普林博士告诉她,大约在2月中旬,当树液开始在树上出现的时候,人体的疾病也出来了。这种观点就是说人的身体与自然中其他事物有感应,而人体内产生体液,一如受伤的树产生树液”(HMC V01,VII:239)。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更清楚地表述了这一思想:“自然,难以形容的纯朴与仁爱。——太阳、风、雨,还有夏季和冬季——永远提供如此健康而快乐的生活。所有这些都与我们人类息息相关,并影响到大自然的一切。只要有人为正义的事业悲伤时,太阳就会褪去它的光亮,风就会像人一样轻声地叹息,云就会落泪,树就会落叶,并在盛夏披上哀妆。难道我不具有大地的灵性吗?难道我自己不要把自己消融在树叶与植物之中吗?”(Thoreau,Walden 138)这种天人感应的表述在中国许多山水诗中都能找到有趣的对照,如卢纶的《秋叶》:“岁去人头白'/秋东树叶黄,/搔头向黄叶,/与尔共悲伤”(转引自吕叔湘52)。

梭罗在其作品中对待自然万物的方法,与中国哲学及美学有着明显的相通之处。在他的作品中,特别是在他的日记里,梭罗把他的思考的注意力集中在自然万物上,凭着一丝不苟的态度,试图去把握其变化万端的形式。虽然他的景物描述艺术水平参差不齐,有些组织得有条不紊,具有鲜明风格,富于哲理,有些则显得零乱、随意,不过,这些作品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突出对感官的吸引。通过对自然万物的观察与记录,梭罗探求存在于其间的一致与和谐。

面对大自然的全景,一个作家或艺术家会尝试着满足两个愿望:一个是描绘形形色色、五彩缤纷的单个的物体,另一个是围绕自然整体来看每一个客体作为自然的一部分是如何互相调适的。理想的状况是,一个人既能够描绘出风景的细节而不损坏其大的构架,但实际上这是很难做到的。梭罗相信中国的哲学和美学在部分中着重其整体结构,而西方哲学与美学则倾向于忽略整体而注重部分。在吸收中国哲学思想的过程中,梭罗也被强调整体意识与整体感悟的中国美学所吸引。例如,一个中国的山水画家在创作时,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整体的构思,因此他画的每一个物体都存在于这个整体之中。此外,艺术家不仅使所有绘出的物体——山、水、人和其他自然物体——形成一个整体,而且将已经绘出的、看得见的画面置于一个更大的、看不见但却能想像出的整体中,使前者成为后者的一部分,从而扩大了可视的空间以及想象的领域。下面一段话是从梭罗的日记中摘录出来的:“月光明媚的晚上创造出了多么奇妙的空间!月亮升起在树林的上方,我们以靠近月亮的那棵松树为参照,由此获得了更好的距离感。月亮仅仅稍微遥远了一点且靠向一边。也许只有三个物体——我自己——松树和月亮,三者之间差不多是等距离的”(HMC V01,XV:416)。

如果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这一描述可能完全是错误的,但在这里,梭罗是一个诗人、哲学家,“一个描绘自然的作家”(Hahn 72),而非自然科学家。他试图使其描述显得客观,因为他描绘的画面的轮廓仅仅三个客体——他本人、一棵松树、月亮,并且没有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作任何评价。虽然三个客体——人、松树和球体之间,通常看上去没有什么关联,但他们作为一个几何结构而存在,每一个结构都是整体中的一部分。卡梅伦讨论梭罗的日记中时曾评价说:“我认为《日记》里有不少地方提出了关系问题以及表现关系的问题。它要求我们考虑自然与思想之间的关系,另外还有单一与整体之间的关系——透过白桦树林看到的并由白桦树林构成的风景——也就是说,自然的一部分与另一部分之间的关系,它们的关系是并列的”(Cameron 16)。这种并列关系使我们认为自然与人类之间理所当然是和谐统一的。而且,梭罗在上面段落中创造出的意象以及由这个意象表现出来的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思想完全可以使中国读者想到中国许多描写自然风景的经典诗歌或散文。

我们可以说,梭罗的自然观作为一个整体仍属于西方哲学的范畴。所以,它同超验主义一样,在认识论层面上仍存在着一个本质性的矛盾,这是因为,就自然观而言,梭罗的哲学赖以存在的思想基础——超验主义、浪漫主义和中国哲学之间不可能毫无矛盾和冲突地完全融合在一起。一方面,梭罗自然观的根是西方的,这就使其无法完全摆脱人与自然相分离的思想;另一方面,梭罗对东方哲学有着同样的执着;东方哲学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并成为自然的一部分”(Brown,et al 292)。这两种信仰使得梭罗的自然观中存在着一种不易解决的对立。因此,梭罗的自然观可能存在着结构上的矛盾,这是由于他试图调和东西方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不同理解而产生的。不过,笔者认为梭罗的贡献在于:在对东西方人与自然关系的两种互相冲突观念的协调中,梭罗试图在不影响他吸收东方思想、不影响他关于“人是自然的一部分”的信仰的前提下,通过改变自己的视角,调整自己的立场,努力在东西方自然哲学中维持一种平衡。而且,他还提出了一种复杂的、具有双重方化内涵的自然观,我们不妨称之为梭罗主义自然观(Thoreauvian concept 0f n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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