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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传统在台湾

2009-06-21周为筠

凤凰周刊 2009年12期
关键词:五四运动当局民主

周为筠

1969年5月4日,已罹患癌症晚期的殷海光,挣扎着从病床上爬了起来。破天荒地在家中燃放了一长串爆竹,作为对五四运动50周年这个重要日子的纪念。

劈里啪啦的鞭炮声打破了现实的沉寂,烟雾在身边回环萦绕,时日不多的他仿佛拨开迷雾,又看到了那个狂飙突进的年代……

其实,殷海光并没能赶上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但生于1919年的他却和先一代陷在岛上的蛟龙人物胡适、傅斯年、罗家伦,把五四精神播散到荒芜已久的小岛,让这个久未泛绿的化外之地沐浴到五四精神的圣光。

五四运动在台湾

台湾自甲午战败割给日本,殖民者妄图消灭台湾人的民族意识,一面挥舞屠刀,肆意杀戮,一面挟持大和文化,强行同化。

就在大陆爆发五四运动前夕,岛内曾兴起一场政治改良性质的“六三法”撤废运动。所谓“六三法”是指在清廷被迫割让台湾的翌年,日本以“法律第63号”发布“关于施行于台湾之法律”。自此日本对台湾实行了独裁的总督统治。

当五四运动以不妥协的战斗精神和崭新的姿态震撼世人,无疑为正在寻求出路的台湾作出了清晰而具体的回答。其时为撤废“六三法”而苦苦奔忙的台湾青年蔡惠如,闻讯后前来大陆,接触到科学、民主的新思潮,接受到五四运动的洗礼后,思想开始发生裂变,便满怀赤子之心地奔赴新文化运动战场。

不久,蔡惠如等人便放弃“六三法”撤废运动,另行发起了“台湾议会设置运动”,即要求设置一个由台湾居民选出议员组成的议会。此举在1921年受挫后,岛内成立了图谋台湾文化启蒙与发展的“台湾文化协会”,台湾民族意识觉醒和文化重建开始。到1928年,就学于上海大学的台湾青年甚至成立了台湾共产党。

至此,台湾的政治运动在五四运动的影响下,如滔滔江河不可阻挡,已发展成为抗日民族解放运动。而台湾的新文化启蒙运动,亦随之兴起和发展起来。号称岛内唯一言论的《台湾民报》,不时介绍转刊胡适、鲁迅等人作品。新文学在台湾由此流播,到上世纪30年代达到高峰,尤以鲁迅作品为最。这时郁达夫则借机亲访台湾,成为与台湾亲密接触的新文学作家,轰动了台湾知识界。

在台湾真正高举新文学旗帜,要推作家张我军。他在《台湾民报》上发表《致台湾青年的一封信》、《新文学运动意义》等一系列评论文章,将五四新文学思潮直接注入,开启了台湾新文学的时代。他具体从白话文入手,与黄呈聪,黄朝琴等陆续发表有关白话文的论著。

五四运动对于日据时代台湾的启发,从思想观念到政治运动实践,从白话文推广到新文学阅读与模仿,从语言革新到新精神的锻造,各个方面都对寻求民族解放的台湾产生了深远影响。

五四的另一种命运

1945年抗战胜利后,光复后的台湾重回国民党统治。国民党对五四运动的态度较为复杂。早期孙中山曾因政治原因,对五四运动给予支持,但是由于他深受章太炎、刘师培等国故派革命民族主义者影响,所以坚信维护传统文化是民族生存之本。孙中山对待五四运动态度犹疑不决,直接影响到继任蒋介石。

较之孙中山,蒋介石则更是一位文化保守主义者。他试图切断爱国的五四政治运动与最初推动五四运动兴起的新文化运动之间联系。蒋介石将五四的意义缩小为学生的爱国示威,主要赞同其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而对于全盘西化和激烈反传统则不敢苟同。

自1949年以后两岸暌违,对五四运动的评价亦愈发背道而驰。在大陆,五四运动被宣扬成一次伟大的爱国主义运动,成为激进主义的思想宝库。在台湾,五四被戴上了赤色的帽子,逐渐成为一种政治的禁忌。

大陆强力宣传五四,使得中共成了发动五四的功臣,这让国民党不是滋味。蒋介石决定争夺五四的诠释权,发动五四主导权论战。当年的学生领袖罗家伦承命向大陆地区广播,说明五四运动是爱国青年自动自发,是新文化运动与爱国行动的合流,与两年后才正式成立的中共无关。台湾还将5月4日定成“文艺节”,以示纪念。

然而,这只不过是政治的需要,蒋介石对五四运动的怀疑并没改变,而且将之渗透到官方政策,在1966年亲手发动了颇具保守意味的“文化复兴运动”。而当时大陆正发动轰轰烈烈的“文革”,深受五四影响的毛泽东将五四中激进的一面发挥到极致。

蒋介石如此评价五四运动自有深远的政治和文化理由,避免了五四的激进主义的冲击,对台湾洗尽殖民色彩和恢复传统文化亦功莫大焉。但对五四精神在台湾的传播确是一场顽固的阻遏。

五四蛟龙陷孤岛

由于缅怀五四有导致反传统的危险,五四虽是一个可以被提及的历史符号,但岛内却禁止大规模地谈论和宣扬。与五四一起诡异的是像鲁迅等一批赤色作家,阅读他们几乎与政治恐怖相连。然而,五四的萤火在黑暗中仍旧闪烁不止,因为毕竟有五四时期的蛟龙人物在。

五四在台湾的启蒙首推傅斯年,这位当年学生游行总指挥赴台之后出任台大校长。他把台大办成心目中的北大,上任后大刀阔斧地改革弊政。当时台大学生反对当局腐败的学潮时有发生,傅斯年虽对学生中的共党分子不宽容,但对当局肆意逮捕学生亦极为不满,这位当年扛大旗的五四领袖向警备司令部彭孟缉喊出“若有学生流血,我要跟你拼命!”

台大逐渐成了台湾的最高学府与学术中心,最难能可贵的是成为延续五四精神的堡垒。来台仅一年就逝世的傅斯年在台湾影响力极大,在知识分子精神失落的时代,他就像青年们的一座灯塔。

作为五四另一位学生领袖的罗家伦。则毅然站出来和当局辩论,表现出了一个五四战士的使命感。罗家伦于1950年发表《五四的真精神》一文,试图说明五四不仅仅是一场民族主义运动,更重要的是一场思想启蒙运动。他通过回忆五四运动,来告诫国民党不要走向“反动”。在1955年五四那天,他还承命向大陆广播澄清五四运动真面目。

要论对台湾社会的影响,则非学术界领袖胡适莫属。胡适始终怀念着那个激情与梦想交织的时代,他虽不赞同五四的学生运动,但梦想新文化启蒙能让老大中国得以再生。在1949年逃亡美国的船上,胡适仍忙碌着筹办《自由中国》杂志,让五四的民主与科学两项核心价值能够在台湾扎根。

这份杂志在胡适这个精神领袖号召下,以殷海光为主笔,雷震为实际工作负责,展开新的一轮思想启蒙运动,逐渐打破岛内思想的沉闷和政治的禁忌。当时青年无不追看《自由中国》,借以看清楚现实。

1957年《自由中国》发表纪念五四的社论,结果当期杂志被国民党当局查禁。当局认为当下首要目标是“光复大陆”,而《自由中国》则表明继承五四精神的决心,要求恢复五四自由论争的气氛,这成为双方彻底反目的最后一根稻草。当局对《自由中国》一次次的警告、打压,这份杂志非但没偃旗息鼓还愈战愈勇。终于当局撕破脸皮,1960年彻底查封《自由中国》,把雷震投进监狱。

然而,五四精神一旦复兴就不会泯灭。在这一草木皆兵的时刻,傲骨嶙岣的殷海光仍公开为雷震鸣冤,对国民党极权政治进行批驳。殷海光作为台湾最负盛名的政论家,在《自由中国》时期因勇气和雄文而名扬天下。他认为五四的民主、科学启蒙并没有完成,在经历了天崩地坼的政治动荡后,最急切的是要完成五四未竟的事业,使得民主与科学深入人心。殷海光也确实自命为五四后期人物,他以“五四之子”自称,来宣誓自己是跟着五四的脚步迈进。

殷海光在大学校园里,流露出青年导师的风格。自被傅斯年聘为台大讲师以来,—直与一班青年纵谈国事,成为他们的思想舵手。他把启蒙价值带到课堂上,教会学生怎么去独立思考。台大一些年轻讲师、助教和学生们,如陈鼓应、李敖、林毓生,张灏等,逐渐以殷海光为精神领袖,以演讲与发表文章的方式,继续科学方法,民主启蒙精神,批判当局和时政。他们在校园里推动着民主、自由与科学精神,并引介当时流行于西方世界的种种思潮。当时被拿来与五四相媲美,甚至称之为“新五四运动”。

不过五四运动面对的主要敌体是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而这次“新五四运动”的思想启蒙虽是反传统,但重心已从文化转向政治。敌体已调整为极权。反对极权必定受到来自极权的打压,随着《自由中国》被封门,殷门弟子们一个个被开除公职,殷海光自己也受迫害而陷入困顿之中。

让殷海光蜷缩在一潭死水里是难以想象的,要他在肃杀环境中噤若寒蝉也是不可能的。不自由,毋宁死。在五四50周年那年,殷海光在贫病中撒手长逝。

野火烧不尽的精神

野火烧不尽的五四精神,很快被“不按牌理出牌”的《文星》继承。接过五四火把的殷门弟子纷纷麾集旗下,《文星》成为他们新的发声之地。这份杂志代表着上世纪60年代台湾青年冲破传统,向思想权威挑战,几乎成为五四运动在台湾重新演练的场地。

李敖他们不断提倡现代化与民主自由,开展“中西文化论战”批判传统文化。《文星》后来干脆把批判的矛头掉转向蒋介石和国民党。公开批判当局压制言论。当局认定《文星》和李敖已对其统治构成威胁,于是在1965年处以停刊。

进入上世纪70年代后,《大学杂志》诞生了。在政治高压之下又重新提出复兴五四精神的要求。蒋经国之于《大学杂志》,颇有当年《自由中国》创刊时蒋介石的角色意义。这份杂志朝着书生论政方向进行改组,陈鼓应等青年呼吁政治革新,时时撩拨着当局的脆弱神经。

这段时期的台湾社会激荡着热情与理想,发生的钓鱼岛主权事件就是典型。钓鱼岛诸岛隶属于中国,1970年美国与日本签署归还冲绳协定,竟不顾事实“决定交还日本”。当时台湾留美学生在爱国保土的旗帜下,纷纷抗议美日勾结侵犯中国领土主权。他们向官方机构递交抗议书,喊出了“外保国土,内除国贼”,与五四运动的口号如出一辙。

这场“保钓”运动迅速传遍台湾,在岛内形成一场浩大的反帝爱国运动。当时台湾处于戒严状态,禁止学生运动尤其是示威。“保钓”运动自然引来一连串政治干预,这更激起了学生们的义愤,矛头开始指向当局的独裁统治,变为要求政治改革的群众运动。

1972年3月台北校际学生组织读书会遭拘捕,台大学生郭誉孚挥刀自刎,写血书以示抗议。此事立即激起海外舆论纷起。在学生爱国运动的压力下,国民党当局不得不发表声明,抗议美、日无耻行径。

“保钓”运动宛如另一次新五四运动,因为其口号正是半个世纪前五四运动的口号,而且两者所反抗的强权都是日本。这场运动激发了台湾青年政治与民族意识的觉醒,打破了校园和学界的沉寂,并形成了关心国是、讨论国是的热潮。

1972年5月,美国仍宣布如期将钓鱼岛交予日本,轰烈一时的“保钓”运动陷入低谷。而这次学生运动带来的思想启蒙,到70年代末发酵成熟,终于酿成一场文化论战。

1977年“乡土文学论战”宛如一场新五四新文学运动。所不同的是,五四新文学运动反对的是文言文的旧文学,而乡土文学一方坚决抵制外国文化艺术思想对民族文化的冲击,主张文学向民族立场回归,另一方则重视吸收和借鉴外国文化艺术思想,对传统文化采取批判态度。

跟着五四的脚步

五四的火种在台湾那么多年从来没有熄灭过,并且逐渐有着燎原之势,各个阶段都不断出现宣扬民主与科学的新政治文化运动。而五四精神最敏感的地方无疑是民主,1977年中坜事件,1978年美丽岛问政运动,台湾民主化从小而大竟铺天盖地而来。

蒋经国在接二连三的状似惊涛骇浪的政治事件中,始终有进有退地采取适合事宜的政策。这可能跟蒋经国的身世与经历有关。蒋经国年轻时也深受五四运动影响,在上海发生“五卅”惨案时,他与其他爱国青年一样参加示威,事后被学校开除学籍。不久,又因参加反对北洋政府的游行被关押两周。后来在五四以来革命思潮影响下,竞迫切去红色苏联留学。

蒋经国对待台湾一轮高过一轮的民主运动,从开始的强压到默认,最后开放党禁和报禁,到1987年不得不宣布解严。

进入90年代后,五四在台湾已经家喻户晓。朝野人士每年在五四这天,都要以各种方式谈民主,思考大选后的台湾民主发展。而马英九似乎更有着浓重的五四情结,他多年来每到五四都要发文发言以示纪念。他曾在2004年质疑陈水扁政府以“民主”的名义无限地扩张权九号召台湾文化学术界成立“民主行动联盟”,要推动“新五四运动”。2006年台湾举办“五四名人书札”展览,马英九还参观了胡适、鲁迅、毛泽东,罗家伦,傅斯年等手迹。今年五四迎来90周年之际,台湾定是迎来一场大庆。

历次五四精神在台湾的传播,让当年的历史情形和心境重演一遍,有若为台湾新生代所办的一场中国近代史的补课。我们再回眸那段壮丽的精神日出时,并非只是某种为了忘却的纪念。五四点燃了民主与科学之火,擂起了思想解放的战鼓,直到今天的台湾,依然能感受到它的影响并为之继续跋涉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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