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斋茶话
2009-06-19陈龄
陈 龄
茶话无边
与或新或旧之友、速还不速之客,在一块儿沏茶闲话儿,是我的一大乐事。及老而尤以为乐。以谈处每在敝室也是斋中,来者咸曰:此也是斋茶话也。
惭愧了。
茶话——名士相雅,茶边坐了(是谓入局),徐徐而饮,款款而谈,祖老宗庄,清虚玄无:高远超迈,谈必名理。此魏晋之尚。叫做清谈(又称清言、玄言、谈玄和玄谈)。清而尽滤凡滓,玄而了无俗屑,是其最高境界。由是而树立了超尘拔俗的“魏晋风范”,百代仰羡。当然也有讥其不堪世用、“清谈误国”的。我客戴吾即曾持此论。过矣。这要看怎说么说了。你有老庄之修,玄学之养,我愿专局奉请,常来对大家清上一清,玄上一玄,恐不仅可使大家屡获清享,且敢说对大家的增广知识、整理面目、涤荡怀抱、修养人格,多有裨助。误国者都是浊辈。你看那些贪赃枉法,祸国殃民的腐败分子,有几个是清怀洁抱,而不是抱污怀浊的?于是戴吾曰:“说得也是。可惜我没那学问!”
自唐陆羽(鸿渐)《茶经》始,历代多有专以说茶的茶话。对它们的作者,我尊之为茶人。这些茶人,博学多文,不慕荣利;怀抱清虚,上承魏晋;兴寄泉石,趣钟灵芽。于茶之产出,之名目,之采造,之水火,之色香,之滋味,之人事,尤其之神趣,说得来精妙入微——清词清句,清韵泠泠,清风习习,令人情思缥缈,不禁不由,便要随他神游清高玄远之境。这种茶人茶话,最饶魏晋清谈之趣。哪位有此修炼,致大家如此飘上一飘,再回来赴尘蹈壤,奔名竞利,不亦乐乎?
茶话之包容,至为广大——长林短莽、田陌街衢;古圣先贤、旧雨新知;雅歌庙颂、村戏俗玩……总之天地玄黄,无边无际,拾起个话头就是一篇。闲来茶边唠唠,消消俗乏,遣遣凡愁,然后再去劳力劳心,忧国忧民,不亦宜乎?
我积小就是茶话爱好者。先祖父在日,我从之学于药屋之茶壶茶盅边。祖父去世,我从外祖父(耕读终身一老农)学于茅檐下、月明中、地头上、园井畔之茶罐茶碗边。《大》《中》《论》《孟》和《诗经》,都是两先生喝着茶,读读讲讲教下来的。可惜我幼学辍读太早,未能多学。祖父为我选取的首本教材是《龙文鞭影》,亲戚间都说“深了”,应从《三》《百》《千》开始,唯外祖父支持祖父的选择。一上手就逗起了我读书的兴趣。原来书中竟有恁有趣的故事;恁可风可效的人物。所以我的幼学一直趣味盎然,至今认为那些指责旧之蒙教有违儿童天性的老先生,偏狭了。
问题在于那些蒙师教法失当,先“开读”——铁了心要学生死记硬背,非把规定的书都背得滚瓜烂熟,“包本”了,然后再从头“开讲”不可。譬如《龙文鞭影》,人家写书人的用心,就在“趣味”上,通过饶有兴味的人物故事,打下些子史知识的基础。那四字一语的条目,只是人物故事的标题,他却只教学生死背标题而不讲标题下的故事。莫怨子不学,罪在师之迂也。先祖父则兼读兼讲,而且与《世说新语》等书中的故事结合了讲。你说哪个孩子不乐听乐读。《龙文鞭影》与刘义庆《世说新语》差可并驾,是可以识为“世说体”之上佳读物的。它和《世说新语》一样,就是一则一则的茶话,从中可以窥得魏晋清谈之趣,在识得许多人物掌故的过程中,领会得一种散淡的,超然物外的茶话精神和为言之道。后来我当了编辑,细细想来,所用的知识,多半还是幼学时和平日闲读的积累。至今(除了读书有罪的特殊时期),这两本书一直在我架上、案头、枕边的常备书之列。斋中无客时,我常将书中老友从纸上请下几位来,茶边共话。谈着谈着,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一切的俗闷杂烦,无有于我矣。
茶话喜短,也不厌长。旧时,邻庄崔桥,有一善说评书的汉子,大家都叫他“茶话崔”。冬闲时节,我庄人常凑集零钱,不多,一天能凑七八角,添几个菜角子,几块面饼子啥的,就够了。请他在谁家牛屋里,焐上一堆谷糠火,面前一桌,桌上一碗粗叶子茶,把醒木一拍,尊一声“父老兄弟,诸位明公”,“我这人没旁的本事,就会受着各位抬举,跟大家茶话茶话”,喝一口茶,嘴唇吥咂吥顺,再一拍醒木,“茶水下肚,茶话出口,今儿接着宴儿(昨天)的说……”他这一茶话,就要茶话二三十个闲天儿连夜场儿。
堂伯母陈王氏,娘家有一姑母,我辈人咸称其姑姥娘。这位姑姥娘,是内外亲族妇女中唯一识字的,能念“书”,即诸家小说(“才子书”)。每冬春之际,堂伯母便要请她来家中住下,念。好几位婶子和我辈弟兄,都坐着听。姑姥娘说,啥叫念书噯,就是学说学说前人茶话。书是写书人喝着茶写下来的,我是喝着茶学给人听的。勿拘啥书,它要不是茶话,早叫人揉巴揉巴当擦腚纸了。我南迁武汉的那年正月里,姑姥娘带来一本《红楼梦》,念一会儿,喝口茶,用手巾搌搌眼角儿,婶子家你一声我一声地“哟!”——正做女红呢,指头被针扎着了。“你说人家这书是咋写出来的!这人准有满心的酸苦事!”婶子家说。大字不识的村妇家,楞是解出了“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那“味”之所来。这就是茶话的文化效应之民间体现。这书不只是作者在茶边写出来的,而且写了许多茶场面。大观园里的主子和稍有头脸的奴才,没不喝茶的,而且喝得各情各趣。宝哥哥还要求说“女儿”二字时,先要用茶漱了嘴再说。作者还专意让宝哥哥及其老祖母和姐妹家,到妙玉的栊翠庵去品茶,把玩了那些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古雅茶器,连那泡茶用的水,都是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用一口“鬼脸儿青”的缸,窖藏下来的。非常关紧的是,宝哥哥初露面,无所作为呢,先到灵幻仙子那里,喝了一回叫做“千红一窟”的仙茶,偷看了十二钗正副册,在灵幻的引导和亲密配合下,试了云雨情。后来呢,钗们在大观园里,喝来喝去,喝得个“千红一哭”……
要我说,四大名著之外的《儒林外史》,那真是长篇大书中最得茶话趣味的。吴敬梓先生,实在茶话妙主。人家不讲什么“中心故事”、“中心人物”、“贯穿线索”,人家就陪你喝茶闲话儿——豪门公子、酸假名士、宿学大儒、戏子门客、蒿菜市井……无不随口而出,说得从从容容,闲闲散散,茗馨茶嗅,悠徐雅致,连雨花台边的田夫粪佣,都魏晋着。后世之研究者,说这书结构不类。想来令人“后怕”。若非首刻者慧眼独识,没请了我们当代一些高其自视的编辑家去审读审读,便自家做主,花钱把它刻了,为后人保住了这本传之不朽、魅力独特之作。放在当今之“明白家”手里,也就没了。谁肯花钱出版一本连“结构问题”都没解决的书呢。可人家吴老先生这书一开头,就“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把个王冕先生请出来,将其书之大义“敷陈”得明明白白的了。全书之旨趣,之“结构”提挈,就在这楔子上。譬如一种伞形物罩吧,其顶端之中心,有一提纽,不妨叫它“顶枢”。这书就是以王冕故事为顶枢,将拟似王冕之清者、次于王冕之清而亦清亦浊者,反王冕之清而通身皆浊者,一罩子罩了。茶边道来,潇潇洒洒,韵味无穷,怎就没有“结构”呢?只未遵公式,自立一格罢了。它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长篇小说”结构,是一本长篇散话(化)小说,或径曰“茶话”式小说。它行的是茶边清谈、品藻人物的路子。用现(当)代“长篇小说”的概念去套它,一是套不住,二是没入趣。要首先承认其结构体式之特殊性及这体式在长篇小说创作中别开生面、独一无二的贡献,然后在茶局中对此现象“品藻”之,“清谈”之,“审判”之,恐怕就明畅合理得多了。譬如人之说话,能不能让人饶有兴味地听下去,听了还想听,才是要紧处。能达到达个目的,就不存在什么结构不结构的问题。大约如是吧?
民初刘鹗写的《老残游记》,亦茶趣盎然之作。单是老残先生在济南城里观光、听书和后来的入山访贤这三段,恐今人少有道得出几分样儿的。那要生活积累,要语言功力,要学力,要文化修养,更要一个清虚淡定的茶话心境儿。沈从文、汪曾棋两先生,大概是人所共慕的吧?凭啥呢,凭那解渴、消食、除烦、去腻……茶烟儿如缕的茶趣。同样,没谁听说过陈奂生、美食家们的得奖,是做了手脚的不奖之奖。而邓友梅那《那五》,那《烟壶》,不入茶趣者更无以成之。去今30年前,我在我服务的编辑部里,亲耳听过邓友梅先生作如是说:“我写东西,不以为我是在写什么写什么了,是茶边闲唠儿。大家累着了,凑一块儿,听我给唠一段儿,解解乏,消遣消遣,恢复恢复。就这。”明公之论哪。给累着了的“大家”解解乏,使他们得以消遣消遣,恢复恢复,大概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为什么什么服务了吧?还没开口(动笔),先想着如何如何教育“大家”,或者如何如何腌臜“大家”,恐非服务者应取之态度,好像也与近些年强调的“三贴近”不大“贴近”。
该收了。茶话虽云无边,这样信马由缰,恐无意间招着谁,虽说不多么大是大非,只怕清茶喝成浑茶,闹出些隔夜茶卤味儿,败趣儿。
这也是自家茶修不深,心有杂念的缘故。再喝喝,再练练吧。茶以清为上。以清养清,常喝常练,不要夏兴冬废,坚持四时如一,静下心来,清啜清品,杂念自会越来越少。却要提一个醒儿:气清则性寒,于虚寒之证(症),不宜。这不是我说的,是茶神陆羽和诸家茶人说的。我那医道精深的先祖父,也是这样教过我的。慎之!
茶与“茶”
“文革”年间,我在我做工的矿山里,膺着“小邓拓”称号,被“群众专政”时,所在班组有湖北省黄陂县(今武汉市黄陂区)人者,姓黄氏,男,焊工。大家都谐了“焊”音叫他黄陂汉。一“汉”双关,叫得也妙。
正当三伏天气,且武汉是我中华四大“火炉”之最,酷热难当。因而,每日午饭后,照例有一段工时之内的避暑休息时间。由于同样原因,除上下午各有一次冰饮供应,工棚下另有凉茶之备。棚阴下,避暑热,喝凉茶,闲说话儿。说是“专政”,大家人味儿却好,对我没有“时时刻刻不忘阶级斗争”。
喝茶说话,难免说茶。某日,黄陂汉打一碗凉茶,喝了一口,放在面前地下,抛来一个题目——小邓拓,你可晓得茶是哪个发现的?我说应该是神农氏吧。他嗤我以鼻而后说,等于没说!神农尝百草,凡和草沾点边的,都可以说是神农发现的。继而当众宣布,茶是他三爹发现的,“茶”字也是他三爹造出来的。
众大惊诧。屏气凝神,听。
他从容道,你们可要听好咧,我们那个塆子,后边有个土山,大家都到那里砍柴,就都叫它柴山。柴山上的柴里边,有一种像栀子树样的东西,成蓬地长,到了秋天开白花,有点像玫瑰(这正如《茶经》所言:“茶,叶如桅子,花如白蔷薇。”——也是斋)。有一天,我三爹砍了一担这东西,扎成草把子,抛到屋顶上晒着。
我三爹那屋是栋老屋,里边打了撑子:一根立木,顶到屋脊檩。立木半中腰里横了一根木头,两头顶到两边的屋檐檩。又用两条木头做成“八”字腿样,顶着立木、横木的腋夹窝。那年雨水大,七天七夜不能出门。我三爹灶边缸里的水,三天前就用完了,又不能出去打,雨下得不见缝,箭都射不透。人渴得要死,你说怎么办?喂,说呀,怎么办?
见他拿眼瞪着我,才晓得他是问我的。我说你三爹都没办法,我更没办法。
他道,哪个说我三爹没办法?你小邓拓莫看不起劳动人民。我三爹拿盆子接了半盆屋檐水,一看,哟嗬,这水为什么这个颜色咧?屋是瓦屋,瓦面早被雨水冲刷干净了。没冲干净也该是灰土色,这水为什们么黄里还带点绿咧?说它脏吧,又透得见盆底……管它的,喝!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才要喝,慢点,一滚解千毒,还是烧滚了再喝稳当些。烧了一喝,不得了,奇香透脾!还有点甜。不是直不隆通的甜,是慢慢细细的甜,带点苦苦的味,阴甜。别样甜法甜在舌头上就算了,这甜法甜到喉咙管还不罢休,又甜到心里肺里肚子肠子里。还有一奇,喝了以后,精神特别好,一夜都没睡着觉。我三爹心想,这到底是什么神水啊?尽想、尽想。人是一大怪,越是想不明白的越是要想,反正睡不着,不想又去做什么咧,乌黢墨黑,下着雨。你说,叫我三爹不想又去做什么咧?又听苕了,你说呀!
见他又瞪过眼睛来,我说我叫他任啥也不做,想;听你话音儿,只差一点儿,就想出门道来了,不想了太可惜。
算你说着了!我三爹一拍脑壳,晓得了,草把子!我三爹后悔得呦——把脑壳连拍直拍,我为什么不早点拍脑壳咧?早拍不早想起来了——草把子,屋顶上晒的草把子!没有别的,只有它。雨水浸了草把子,我喝的是草把子水!
众大舒气。齐道黄陂汉你个鬼哟,你要把人急死了。嘀嘀哆哆说这慢。
他道,说慢了?也不看看这是说什么。喝茶说茶,就是要慢慢细细地说,说快了那还有茶味?况且我说的是发——现——茶——那不更要些时间?好,略略地加快些——茶就这样被我三爹发现了。没多久,一塆子人都跟我三爹学会了喝茶。起初,都不晓得该把它叫个什么名字,就都叫它柴,把茶水叫柴水。大家又觉得不对。柴是柴,可这柴和那柴不一样,这柴泡出来的水能喝、好喝;那柴泡出来的水不能喝、不好喝。可是实在想不出该把它叫个什么,只好先把它叫柴了。叫着叫着,我三爹不留神把“柴”的音略微的叫偏了一点,这一偏,就偏到“茶”上去了。这柴本来就长在那柴旁边,这叫“物挨物”。跟“柴”音靠得最近的音是“茶”音。这叫“音擦音”,你晓得吧小邓拓?
我说这个我晓得。
你晓得个鬼!我不说你晓得?
我说好好,你往下说。
他说,这样好的东西,光有音没有字,太对它不住。这就该造字了。怎么造呢?一塆人都是文盲。
说到这时候,黄陂汉站起来说我要屙尿了,小邓拓你先想着,看我文盲三爹怎么造出“茶”字的。
我说我想得恐怕差不多了。他说啊?这么快?不会吧?说说看?
我说你去屙尿,回来再说。
他说你小邓拓又不老实。我去屙尿,你接着想是吧?不行,现在就说。
我说好好,现在说。众叫,小邓拓,慢慢细细地说,说快了没有茶味。于是我到茶桶那里打一碗凉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说黄陂汉哪,你三爹,神呀!
他老人家还没发现茶呢,先就造出大半个“茶”字了。黄陂汉说小邓拓你快点,我憋着咧。众道小邓拓慢点,说快了大家听不清楚。我说我不慢不快地说吧,两边不得罪。——你看啊,你三爹那屋不是栋老屋吗?里边打了撑子是不是?撑子是一根横木一根直木,还有两条八字腿顶着腋夹窝是不是?上边顶着屋顶……
黄陂汉站不住了,两条腿直捯动,说是的是的小邓拓哎——“木”撑子顶着屋顶……
我说嘿嘿且慢!——你那三爹把草把子往屋顶上一抛——
众大喊一声:“茶!——”
黄陂汉身子一抖,“哎呀漏了!”一手捂裤档,一手扯腰带,扭头就跑。工棚下,一阵爆笑,是惊、天、动、地、呀!
也是斋中,诸客无不鼓掌大乐。戴吾曰:“得之矣!我亦黄陂人也。我们这位‘黄陂三爹,其真神农托生,仓颉再世也!”
茶处
喝茶有处。周作人言,茶宜瓦屋纸窗之下。自有他的道理。那自然是旧式瓦屋。在我言来,应该是青砖到顶,瓦顶颜色深于墙色之青而略近于黑,而且点着些苔痕,当最与茶合。我旧家之瓦屋的瓦顶便是这样,只是苔痕略多了些,而且多了些些瓦松。可能比周氏意中的瓦屋略长几岁。倒是因此缘故,我觉得,更宜乎茶。因为这样它就更多些清幽古雅的趣味。我家凡六间瓦屋:三间西屋,三间堂屋。堂屋即坐北朝南的正房。在我中州,坐北朝南的房屋未必是堂屋。我家堂屋东头,便有坐北朝南的三间草屋,喂牛,即称之曰牛屋;而堂屋则必是坐北朝南的。不论院落朝向如何,堂屋一律坐北朝南,故堂屋有“北堂”之谓。后来到了南方,见此地之所谓堂屋者,不论朝向,雅不以为然。堂屋不仅必须坐北朝南,且必三间。中间当门一间,曰堂。堂之两侧各一间,曰东西间,泛之于不同朝向之屋,则统称“里间”。里间前壁开窗,即窗与门同一朝向。凡我中州旧式民居,皆如是。秋末,窗糊以白纸。我家瓦屋,唯瓦顶宜观,墙则只基处有十来层砖,曰墙脚子。其上砌土坯,外以掺了碎草的稀泥抹糊之,有歉人意。纸窗在里间前壁,而里间是男女居室,雅不宜于喝茶尤其陪客喝茶。其盖“外客不入里间”也如此,便与周氏“茶宜瓦屋纸窗之下”之说颇不相合了。所以我中州乡人喝茶尤其陪客喝茶,则在瓦屋堂上。堂上,当门墙上悬以高广字画,曰“中堂”,中堂两边挂对联、条幅。其下设条几,上置掸瓶一,内插尘帚;瓷坛二,内贮茶叶、糕果。客来,请入堂,主东客西,相揖而坐,沏壶斟盅,共话桑麻,其乐何似。庭槐投阴,入半堂之深。槐性凉,味苦,故其荫格外幽爽。且能清热祛火。如此,茶则尤宜夏日之堂也。而我家之茶,则另有宜处,即先祖父药屋纸窗之下。此屋居庭院东南隅,坐南朝北,谓之“倒坐儿”、“倒坐子”。这里兼做着客屋和我的学屋。家有客来,女者从影门墙西端请入堂屋。男客不入影门墙,向东请入药屋。药屋纸窗之下,亦方桌、对椅,桌上亦壶盅常备。更有药香满室。早间、晚间,加上日间无病家看病时,我与祖父隔桌相向而坐,听祖父授书、讲书。有病家看病时,我侍于医座之侧,濡染耳目。客至,先祖父传语“烧茶”,家母即入厨屋烧水。水开,叔提壶至(茶叶已在壶中),家母以滚水沏之,叔复提壶入药屋,斟茶(半盅略多),由我双手奉客。此亦我“学而时习之”的课目之一。客人欠身接茶如仪,必称“小哥小小年纪,已是这门识礼了!”乃窃喜,退至一旁,或立或坐,听先祖父与客人同茶共话。主客所言者,多医理病例。盖其来客多为过师求教者。我总要听到客人告辞时候。故记得些病名、药用,以及四气五味十八反乃至若干脉象所征虚实寒热、难易顺逆之大略,至于如今而不忘。我于祖父药屋茶边获教也,多矣!然此茶虽在纸窗之下,屋又不是瓦屋而是草屋了。
外祖父家,向在堂屋待客。其中堂布置,一如上文所言。我到外祖父家,迎接我的首先是一条黄狗。无任何人传递消息,它却知道我来了。未入大门,它便来在面前,欢喜纵跃,将一双前爪分别搭在我之两肩,亲吻我的下巴和领扣了。接着是表哥、表弟,大喧大笑着,将我和家母拥至太外祖母居住的堂屋,狗总是一队之前导。待我和家母依次拜见了太外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和闻声而至的大舅母、二舅母时,它已领得奖赏,卧在西屋南窗外的石榴树下享用去了。外祖父坐桌东侧椅上,太外祖母、外祖母和家母则各取矮脚软凳,随意而坐。两位舅母不坐,见了面,问了好,忙女活去了。两舅父在地里忙着,总要到吃饭时才能见上;若是忙在园里,我会去看他们,领略一番井园趣味。
大家坐定,表哥(多是三表哥)沏茶、奉茶。茶间,外祖父将一张厚而韧的红纸裁成寸方,可其方而书以楷字,授予群孙各如数。此曰“号子”,教我们识字用。各人攒着,隔日一考,按所识号子多少,赏以糕饼梨枣之属。书写、分授既毕,外祖父又于身边墙上,一大幅篆字中堂的右下角,摘下挂在那里的一块石板——薄,近黑色,如时下16开书本大,外镶栗色木框——各授石笔一段,命我等于板上默写所识之字。数人一板,远不足用,使用粉笔写在门板上。太外祖母起而观之,赞不绝口:“这字,好,端端正正坐着,客儿似的!这字,好,有眉有眼儿的!这字,好,还会对人笑哩!”我笑道:“老姥娘,它就是个‘笑字!”太外祖母即“嗬嗬嗬嗬!笑着好!笑着好!吃果子,吃果子!”捯动着小脚,到条几旁,自一白瓷坛里取若干糕果出,遍赏之。且有道:“忒甜了,就着茶吃,别甜得到晌午不想吃饭了,饿孬了我儿!”便喝茶食点。太外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和家母,看着我们,嗬嗬有声。天伦之趣尽于此矣。然后各背《朱子治家格言》一遍,乃得散。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须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馐……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说是一遍,背到此处就中了。外祖父乃曰:“此我家柏庐公至明之教,曰勤,曰俭,曰仁善。各须明白,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为善而张扬于人,是为伪善;为恶而侥幸以隐,是为大恶之由。凡我儿孙,行我家柏庐公之教者,必赏,不然则必罚。”外祖父,朱姓,从不称朱子之名(用纯),而称其号柏庐,且必称以“我家柏庐公”“柏庐先生”,称时拱手至肩。而且,顷力践行柏庐公之教,一年三节(年节、端午节、中秋节),必多治粉条、豆腐、粽子、月饼,市买爆竹、水陆、糕点诸物,深夜叩门,分馈贫家,并嘱以“切勿在意”,更不受谢。有女而无力遣嫁者;则为之置办箱、柜、桌、椅全副(俗曰四件子)嫁妆:有丧而无力装殓殡葬者,则为之伐木为棺。而外祖父并非富家主,但一中农耳。其所以有力为此者,全在于自家之勤、苦、简、修,子弟有教,两双舅父母皆驾勤、苦、仁、善之德。喝外祖父家茶,得益多矣!然其家之所居,无一瓦屋,亦无纸窗。冬季挡风,干草塞窗。其真正之蓬窗也。是以我谓,若欲以茶养德,则宜茶于草堂茅椽之下。
父亲当兵在外,家无劳力。初,乡间尚未实行为军属代耕土地的制度,故我八岁而知农。外祖父特请人打一略小之锄,送来为我专用。夏天,荷锄下地时,学着别人,用一黄泥瓦罐,拎一罐柿叶茶或桑叶茶去。为防泼溅,茶面置一二片树叶。到地,放地头,覆整张麻叶于罐上,以防茶水被晒恶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渴得难熬,锄头向下,栽在那里(以醒眼目,免却拨丛寻找之功)。跑到地头,蹲下,揭去罐口麻叶,双手捧罐而饮。浅尝即止,不敢多喝,过一会儿还要喝呢。往往喝到第二饮时,有人跑来求饮——他把自家的茶喝光了,说“忘了带茶”。明知伪言,也不怨他,但指罐处,叫他去喝。剩下不多了,自家再不敢喝。口干舌燥,枯肠欲火。乃闭嘴动舌,制造唾液,吞沫压火,锄而不止。看看人家纷纷“下晌”回家了,才急急忙忙跑去,捧起罐来,咕咚咚喝完了它。起身抹抹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不知天下更有何者堪比于此。是以乃谓,茶最宜于旷野赤日之下。此恐周作人氏不曾体味者。
村有靖邦爷者,年年种瓜二亩。瓜将坐果时,于地头搭一麦秸庵子,作马鞍状。庵前更以四柱搭一平顶凉棚。夜睡庵内,日踞棚下,以守望瓜园,以随时料理瓜事。其有女名描凤,我称之以风嬷嬷(ma ma如“马”音,即姑姑)。凤嬷嬷按时送饭至园,同时带茶一罐。靖邦爷瓜底旁,另有一建筑——荆条编就、外覆麦秸的鸡窝,状如马戏小丑之尖顶帽。有黑母鸡将二十余雏,夜宿其中,日间则率其雏没入瓜地,咕咕唧唧,啄虫而食。见凤嬷嬷来,齐自叶丛中钻出,延颈扇翅,欢呼而至棚下。靖邦爷先不忙着吃饭,捉起茶罐,将面前一拳大之小坑(坑中镶一小碗)倒满,于是那一群雏儿,跳跃之,拥挤之,顶撞之,环坑而饮。靖邦爷这时也动势喝茶,黑母鸡看着他捧起的茶罐,扬头引颈,“咕咕”不止。靖邦爷便将茶罐捧得低些,送至母鸡面前,母鸡探喙于罐中,啄上几口,扬头向天,吞下。母鸡扬头时,靖邦爷也捧高了茶罐,喝上一口。于是,一黧首黑面,一乌冠墨羽,低昂有致,高下其饮;鸡声咕咕,人声嗬嗬,群雏在前,娇女在侧,野景在望,瓜香在闻,者般茶况,真移情钟趣,令人忘形天地也!
茶之处,又最宜夏日瓜棚之下了。
责任编辑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