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的绿阴和一条河的润泽
2009-06-19叶梅
叶 梅
好比阳光下的一棵树,又好比一条河。
这是在想到如《长江文艺》这样的一些刊物时,会从心中油然浮起的醇厚与温暖。
一棵树的绿阴自在地给了树下经过的人一片阴凉,那或许是旅人焦渴的途中最宝贵的栖息地;一条河的润泽则更为长久,水滋养着人的生命,渗透于人的身心,世界由此而灵动充实,而意味深长。
这样的感觉,从我的体验也从别人的目光中得知。
读过多少次《长江文艺》,已经数不清楚,但最重要的接触是从那张发黄的小纸片开始。30年前的一个春天,我站在恩施文化馆的院子里,这院子曾是清末民初的书院,古旧的房屋还存留着过去的木刻石雕,我手里拿着一本《枫叶》,那是我正编着的文化馆的小刊物,站在院子那棵茂密的枫树下发呆。一个邮递员从我眼前走进院子的石门,然后过了一会儿,我们的馆长对我说:“喏,这是你的。”我接过来,首先看见信皮上的地址,来自武昌紫阳路,打开来就是那张纸片——《长江文艺》的通知。
我曾几次提到此事,因为它实在是我真正意义走上文学的第一步。因为参加了《长江文艺》在1979年春天的“学习班”,我的第一篇小说《香池》在首义路招待所的灯光下修改完成,而后发表于当年第9期《长江文艺》。我与文学的亲近从此开始,再也没有终断。
或许所有第一次发表作品,看见自已亲手写下的文章变为铅字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加剧了心跳,那一个个黑色的印刷体真的是活龙活现,生气勃勃,简直就要蹦出来扑进你的怀里。你会反复仔细地读,舍不得地读,像饥渴的人捧着一块松软的面包,舍不得很快大口地吃下去。
当目光离开那些洁净柔软的纸张,窗外如果有阳光,那将是金色和煦的,如果下着雨,则是清洌温情的,再或许走过一个人,如果熟悉的人,你会觉得多了些可亲,如果陌生,你会投去彬彬有礼……总而言之,文学会改变一个人对生活及世界的看法,当然也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我说过,当时我也在编一本小刊物,那些年月,包括现在,所有的文化馆都有一份刊物,综合性的,登载演唱戏曲小说散文诗歌,还有消息评论等等。那是几十万人向往的绿树,四面八方的业余作者都来投稿,甚至还有远至北京上海的。小小《枫叶》就曾收到过不认识的顾城的诗稿,那时没有电子邮箱,他寄来油印的一迭迭稿纸,还写有几句谦逊的话,“请你们选用”之类。当时看来很平常。
但后来有一天,在一个地方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让我对自己所编过的小小刊物和《长江文艺》肃然起敬。
1998年长江遭遇大洪水,处在江汉平原的荆州面临分洪的严峻时刻,国家防总一日下达分洪区转移的命令,千里大平原迅速人去楼空,门窗洞开。我和几位作家来到分洪腹地公安县麻毫口镇,一个高楼林立的小镇,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却是一片宁静,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让人心生恐惧的感觉。就在这时,突然从街角走出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眼睛上肿着一个大包,他盯着我说,你不是叶梅吗?你怎么也在这里?我吃了一惊,想不出这个说着当地话的麻毫口人与我在哪里相识?他却说我是何坤啊,二十年前,我在你办的《枫叶》上发过作品。
原来这是一个养蜂人,曾带着他的蜂箱远至鄂西,在那里一住就是一两个月,在油菜花乌桕花的田野旁,他写诗和散文,然后寄给一些刊物。他说他喜看家乡连天稔稻,映日荷花,也喜爱鄂西的山水。热爱文学的何坤在大水到来之际没有惊慌,他伴随着他的蜂箱,说那是百万条生灵呢,一代代与他相伴,都好几十年了。我们去到他家里,悄无声息的小楼里,只有蜂的嗡嗡声,案头上摆放着一些书刊读物,我一眼看到了《长江文艺》。虽然在滔天洪水可能就要汹涌而来的时刻,大家都不能不心怀惊悸,但仍然谈起了曾经的《枫叶》和文学,愈加感到生命之重。我们一行与何坤从容策划,他与他的蜂如何平安,还有他那些舍不得丢弃的读物,包括《长江文艺》如何转移。
事后得知,万事大吉。
我从何坤惊喜的目光里得知,一位料理过他的文字的编辑在他心里是如何亲切,哪怕未曾谋面。就如同我,面对《长江文艺》的编辑一样,提到他(她)们的名字时,从心里划过的痕迹很重。
有一些感受,当时并不觉得,而过了若干时光,会突然冒出来,就如一颗藏得很深的种子,冒出来便很蓬勃。这需要一些机缘。比如我在后来的日子里,又一次亲历了刊物的编辑。三年前,我走进了北京后海的《民族文学》,我对坐在小院里的人们说:我不太会办刊物,这似乎并不是我的强项。这是真实的心情,还有面对纯文学受到猛烈冲击的现状。但后来,我们沉下心来,办了一些班(或许受益于当年《长江文艺》办班的烙印),全国人口较少民族作家改稿班,多民族作家研讨班等等,一年几次,大小规模均有。从大江南北、雪山荒漠、边疆沿海走来的一位位民族同胞成了我们亲切的朋友。
一位来自乌苏里江的赫哲人在我面前打开一个袋子,又打开几层包裹的报纸,里面是一个木框鱼皮画,描绘着这个只有几千人的民族打渔狩猎以及生活爱情,他说我代表我们民族谢谢《民族文学》,我来的时候,赫哲人都来送我,让我把这幅画送给你们,你们让更多的人了解了我们民族。
那时候,我很希望《民族文学》就是那条乌苏里江,或者至少融入那条江。
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是一位维吾尔人,他说从前,遥远的从前,有一位传教的人将他的教义刻成了一张张纸,散发到百姓家里,可人们都一一丢弃了,但他仍然不停地散发,他的孩子说这是何必呢?他说是的,人们将那些纸都丢掉了,可孩子你要知道,或许一千张里面会留下一张,被某个人存放在他家里,那么再过若干年,他的后代如果看见了这张纸,就会想,噢,原来我们同这种文化还有着联系。老人说这个故事的时候,眼里闪着光芒。
因为这些,让人不由常想到我们所处的时代和应做的事;也让人常想到一棵树的绿阴和一条河的润泽。在纪念《长江文艺》创刊60年的日子里,应该感谢那些曾为树的绿阴而辛勤耕耘的一代代编辑,向目前坚守岗位多年的刘益善、胡翔、何子英以及他们的同仁表示敬意,并祝愿这条曾给我滋润的河,面朝大海,永远奔流。
责任编辑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