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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爱一只狗

2009-06-19邓一光

长江文艺 2009年6期
关键词:老爷子小家伙女儿

作家档案邓一光,1956年8月生于重庆市,蒙古族。当过知青,工人,新闻记者,自由写作者,文学刊物编辑,现为武汉文联专业作家,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武汉市文联副主席、武汉市文学院院长。

著有长篇小说《我是太阳》《想起草原》《我是我的神》《家在三峡》《走出西草地》等九部;中篇小说《父亲是个兵》《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远离稼穑》等四十余部,短篇小说《做天堂里的人》《狼行成双》等三十余篇。出版文学作品集《孽犬阿格龙》、《红色贝雷帽》、《命运风》等。《我是太阳》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入选作品奖和屈原文学奖等多个奖项,《父亲是个兵》获首届鲁迅文学奖、湖北省少数民族文学奖、武汉市五个一工程入选作品奖等。《家在三峡》获武汉市文艺基金奖和五个一工程奖。他以充满阳刚之气的军旅题材作品获第一届冯牧文学奖。

1

小家伙先看老爷子的鞋。鞋是布鞋,同升和店里卖的那一种,软皮底,一脚蹬,没有什么特别处。小家伙看两眼,迈脚,慢吞吞走近老爷子,在老爷子的鞋上嗅了嗅,这才抬头往上看,看老爷子的脸。

小家伙个头儿太小,额发又长,遮住一张脸,眼睛藏在额发间。他看老爷子,能把老爷子看清楚,老爷子却看不清楚他,不知道他的脸长成什么样儿,让不让人讨厌,让不让人放心。但显然的,它认了老爷子,所以才嗅老爷子,而且,嗅过之后不走开,拿老爷子当了新主子。

儿子看出来了,欣喜地告诉老爷子,小家伙认他。为了证明这个,儿子蹲下身子,手机包撂在地上,就手够住小家伙,抱起来,抱到门外放下,自己进屋,不回老爷子身边,躲进厨房。

小家伙在门外站着,样子有些发懵,看用消毒水洗过的电梯间和堆了些杂物的安全通道,再扭回头看半掩的家门,看一会儿,抬腿,碎步,十度一个弯,二十度一个弯,三十度一个弯,按照这个规律,再加十五个弯,整个儿转过身子,走到门口,仄了身子挤进屋,毛茸茸地站住,歪过脑袋不满意地看了看厨房的方向,慢吞吞走近老爷子,嗅老爷子的鞋。

儿子像得胜的冀中平原游击队员,从厨房里钻出来,笑眯眯说小家伙,势力眼,进门就知道巴结主子,幸亏巴格达没留你,留不住嘛。

老爷子还站在那里,没挪动,低着头看小家伙。儿子已经弯了腰,再一次把小家伙抱起来,这一次没去门外,而是托在手上,扒拉着毛发让老爷子看清楚。基里奥犬,三个月大,男的,没做清根术。

为了让老爷子看清楚,儿子把小家伙的长额发拨开,举到一丛阳光下,让阳光照着小家伙,进一步介绍。不挑食,不淘,毛发不必认真梳理,也不用伺候盆栽那样修剪,好照顾。

老爷子没说话,还看着小家伙。

小家伙黑白相间,背上的毛发分垂两侧,硕大的耳朵耷拉着,覆盖住脑袋,因为脸上的长毛被人分开,看清脸了;是孩子的脸,短促的鼻子铺得满脸都是,嘴似一朵没来得及绽开的豆荚,小得让人揪心,眼睛是两粒饱满的丛林荧,泪汪汪的微微上飘,静静地看着老爷子。

老爷子心里咯噔一响,决定留下他。

2

儿子回头就向女儿炫耀,我把老爷子看死了,小家伙那个样子,杀伤力强,老爷子非让它拿下不可,不然生命就太没有意义了。又补充,你想老爷子认谁,老太太一辈子没让他认过,老太太什么人。

女儿问清楚小家伙的来历,拉萨犬和马耳他犬杂交,祖籍是阳光充足的加利福尼亚,专为观赏培育的品种,放在针尖上让站着也不提意见,不会闹着让人带去楼下草地撒欢,的确适合老爷子。女儿因为要陪护老爷子的主张被驳回,这回让儿子抢了孝敬,不大高兴,有一点怀疑儿子的用心;一听是老爷子让留下的,而且老爷子给取了名,当场取的,就叫“小家伙”,知道儿子这边没撒谎,又问过宠物证办了没,疫苗针注射了没,就不再说什么。

3

一周之后,兄妹俩回去看老爷子。都自备了钥匙。与以前不同,开门后有人迎出来。不是人,是小家伙,肉爪子响成串儿到门口,卷曲的长毛飘旒到地上,仰了脑袋看进屋的人,然后肉爪子响成串儿,回到沙发边,缩了身子,让老爷子抱上沙发。

儿子乐了,放下手机包,和先进门的女儿讨论,从认识到和睦相处,考虑到物种因素,两个生命最低得用多少时间。女儿不关心异类生命交融的时间问题,关心的是屋里有没有异味儿——老爷子有洁癖,小时工管得了盘碟和污秽篓,管不了空气污染。女儿在儿子来之前彻底检查过,厨房里多了一个舒适的窝,一碟一碗,干干净净,除此之外,和之前没有明显变化。

小家伙来了,来得波澜不惊,日子照常。女儿就放心了。

兄妹俩又说了一会儿小家伙的事儿,然后和老爷子商量,冬天到了,屋里没暖气,兄妹俩都买了双卫房,现成的客卧,知道老爷子喜静,特别强调只是过度,开春就搬回来,还留他一个人安静。

老爷子按以往的话回答儿女,有电热汀,门窗不敞,冻不着,守着安静,不用谁来还。

知道事情会这样,兄妹俩也不给老爷子添堵,拨电话让楼下饭店里送几样菜上来。儿子打算陪老爷子喝一杯,开着车,说好一会儿走时妹妹正驾,他在副驾上躲酒精探测仪。

兄妹俩收拾餐桌,是女儿先有觉察,悄悄告诉儿子,打她进门到现在,老爷子一直没挪窝,和小家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一经提醒,当哥哥的也有了发现。老爷子不光没挪窝,也和气了不少,不拿话呛人,和兄妹俩说话,眼睛不时瞟一侧的小家伙,有点儿小家伙在,撑着不拿对抗给人看的意思。

女儿犯糊涂,问情况是不是不正常——老爷子年轻时得过皮炎,后来气管不好,带毛的生命一向不来往,“除四害”那几年,中南海都养猫,老爷子硬是没让养,自己动手捉耗子,有一回让急了眼的耗子咬了一嘴,打了一周抗菌素;老爷子说耗子也带毛,所以是对头,怎么就变了,和小家伙坐到了一个沙发上。

儿子让女儿那么一说,眼圈儿红了,半天没搭话,酒起子沿“王朝”瓶塞走了几圈,没扎进去,后来硬着声带说,爸孤独得狠,耐不住,不来往的,做对头的,也得来往了。

女儿那边一听,也不说话了,以后也不说话,只是儿子要敬老爷子第三杯酒时,她急了,说当哥哥的,你当爸是你呀,有公干没公干都来半斤?你让爸喝酸奶行不行?

4

老爷子是真喜欢小家伙,喜欢得有点儿没来由。小家伙体型娇小,长着一张友善的脸,四爪如杵,全身覆盖卷曲的长毛,可怜见儿;要紧的是性格好,受过高等教育似的,懂事且黏人,但不过分,让人往沙发上抱都客客气气,一副谢人的架式。老爷子试过,拿了短波收音机进卫生间,它跟到门口蹲着,老爷子听美军虐囚事件的报道,故意不出来,再出来时短波里改广告了,说不孕症的事儿,它还蹲在那儿,不急不躁,一声也没叫,让老爷子心疼得暗自叹息一声。

小家伙到来的几天后,老爷子很正式地带小家伙熟悉家。

两居室,一间做了卧室,一间做了花房;露台是外飘式,没封,一半养着花草,一半搁了把竹躺椅,风小的时候,老爷子坐在躺椅上看云彩,看一阵,摇一阵,有时候睡着了,躺椅就静下来。客厅兼着起居室,隔出的一角摆了张大条桌——领养老金那一年,老爷子开始学画,学了十年,以后有了白内障,摘了三次,看不清颜料,条桌上撤掉洗笔盆,换了别的杂物。

小家伙跟着老爷子每个屋进进出出,老爷子介绍,它站在那儿听,然后换屋子,再介绍。别的屋老爷子介绍得简单,没把小家伙当客人,等它自己慢慢熟悉,唯有卧室,老爷子进去,在一把缠皮儿油亮的藤椅上坐下,仰头看对面墙上的一帧照片,和小家伙多说了几句。

我老伴儿,九年前走的,九年零一个月十一天。细胞癌,发现晚了,折腾了小半年。年轻时不是老伴儿,是大美人儿,差点儿没跟别人。我真拼了命,想过,她要跟了别人,我一辈子不娶,也不再看她。她要和别人过,我看不下去。

学老爷子的样儿,小家伙仰头看对面墙上的照片,老爷子起身他也没动,还看,有点儿似曾相识的迷惑。

老爷子笑了,从小家伙身边过去,拖鞋拨拉了一下他的长毛,说走吧,该吃饭了,吃了饭我俩下楼走走,别积了食。

小家伙还没动,还看对面的墙,长毛拖在地上,似不愿出门。

老爷子叹息一声,撇下小家伙去了厨房。

有小家伙之后,日子不一样了,老爷子好几次发现,一日三餐来得快,做着吃着说着,间或替小家伙拾掇点儿什么,刚收拾完碗筷,下一顿又到点了。

小家伙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但爱干净,碗碟得每餐洗,用消毒液杀过。老爷子自作主张,去宠物店里买了狗玩具,是一只胶皮骨头。小家伙有时候会叼去露台上,趴在那儿玩几下,然后静静地看楼下。玩过的骨头也得洗,要不老爷子会认为歧视了小的,心里过不去。

更多的时候,一老一小互相守着。老的看电视,小的也看;老的在屋子里走动,小的在后面碎步跟着;老的说话,小的听着,不插嘴,很安静。

到了晚上,老的吃完药,洗漱毕,上床躺下,小的卧在床边,听老的说墙上照片的故事,有一搭没一搭。等老的说够了,眼皮子阖上,小的四爪一杵,无声地起来,去厨房自己的窝里蜷下入寝。

5

儿子和女儿再来看老爷子的时候,看出一老一小和谐得很,譬如天生的一家子。小家伙还来门口迎人,肉爪子响成串儿,卷曲的长毛飘旒到地上,仰了脑袋看进屋的人,看出不用它操心,就扭头,回老爷子的身边待着,但待的地方不同了,是从老爷子的身边,换到老爷子的腿窝里。

说话的事情也让儿子和女儿发现了。是老爷子对小家伙说,小家伙听,有点儿像倾诉和倾听,咨客和咨询师那一种关系。

女儿背后问儿子,爸说的那些话,我听着都吃力,小家伙能听懂吗?儿子的答复是肯定的,要不小家伙眼神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变化。而且两个人都看出来了,老爷子的话越来越多,表现欲很强,有点儿像上司像公司的CEO,还有点儿像戏台上角色中的逗哏,时不时甩一句包袱;小家伙也没闲着,一副琢磨财务报表的样子,或者是默契的捧哏角儿,友善的脸上露一丝憨厚的坏笑。

儿子乐不可支,说小家伙,角色转变得很快嘛,哄老爷子哄得相当成功嘛,要不我认你兄弟得了,你给我爸当儿子,小儿子。

照样打电话到楼下饭店让送几个菜上来,儿子陪老爷子喝两杯。中间儿子女儿各说了一些自己的事情。

儿子让上司促狭了几年,忍无可忍,材料暗中搜集了几年,准备出手搞掉上司;巴格达拿到省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是考上的,三万元的赞助费没掏,叫青出于蓝胜于蓝。

女儿买断自己,炒掉浪费了五年青春的单位,要自己创业;打算结束犹豫了七年的恋爱史,痛下决心,把自己毁掉,嫁给现任男友。

儿子说女儿,你这就对了,这就走上正道儿了,也别说毁掉的话,如今动静大的有几个不是进城子弟,对泥腥味儿得有时代新见识。又拿巴格达做教材,提醒妹妹,别急着制造孩子,孩子是终结者,有他(她)没你,不共戴天。

这事儿女儿心里有数,不用儿子教,盘算过年龄和命运机率,丁克族肯定不做,但绝对不会委屈自己,三十八岁前,不许任何人叫自己妈。

两人说事儿时,老爷子不插话,听着,间或看看小家伙吃得怎么样。小家伙不和父子三人一桌,餐厅在厨房,进餐时不吭不响,比人安静。儿子先没留意,是小家伙自己跳出来,吃完它那一份午餐,离开碟,换碗,饮过几口水,粉红舌头顺着豆荚似的小嘴转两圈,碎步出厨房,进客厅,短杵杵的爪子往老爷子腿上一搭,让老爷子抽了纸巾给它揩嘴边的水。

女儿夸奖小家伙爱干净,这一点比她进城子弟的男友强。

儿子以为女儿反驳他时代新见识的观点,披露小家伙的出身——那天他和上司交手,上司没输,他没赢,他窝火,摔门去车库提车,打算回家泡病号,给上司来个软警告;小家伙卧在车轮前,耳毛上尽是泥,冻得瑟瑟地抖,他一时心软,抱上车,没处安置,送到老爷子这儿来;所以说,出身不是决定因素。

女儿拿眼睛看儿子。儿子打一个酒嗝,明白自己说漏了嘴,暴露了小家伙流浪儿的前史,立刻解释,流浪是流浪,不等于饿过肚子的都没出息,福布斯财富榜头一百位,一半和收容站打过交道,九成被人吐过唾沫,百分百遭过白眼儿;接着保证,抱来前的确找人看过,拉萨犬和马耳他犬杂交,老家是阳光充足的加利福尼亚,专为观赏培育的品种,这个来历跑不了。

女儿看老爷子。老爷子像是没听见儿子的话,要小家伙去一边玩。小家伙这一回没默契成,肉垫爪子响着串儿去卧室,一会儿回来,嘴上叼着看报纸的老花镜。老爷子笑,说小家伙,错了。

女儿再看儿子一眼,低头吮鱼刺。儿子要捞回失误的一局,酒不喝了,要小家伙再跑一趟,给自己叼一双拖鞋来。小家伙真给叼来了。儿子嘎嘎笑,夸小家伙能干,像一家人了;以后又支开话题,和女儿商量,下次来不单独来,来集体的,他捎上她嫂子和侄女,她捎上他建交前的妹夫——是她打算把自己毁掉的那个,不是没打算毁或打算过但最终没毁成的那些个——这样就是真正和谐的一家子了。

6

整个冬天,一老一小基本上没出门。

之前的冬天,老爷子一个人闷得难受,大气污染指数低的时候,会出门走走——人裹得像水泥柱子,顺电梯落到楼下,未必和人说话,看楼外的水泥柱子和水泥柱子似的人;报纸不往防盗门里订,下楼买,兜里装五毛一块,一递一接之间,和冻出红鼻头的报摊主有一次气息交流。

这个冬天不一样,老爷子不看天气预报,老在屋里蹲着,儿子女儿一打电话就通,不像以前,得打两三回。

电话里的老爷子心不在焉,老问有事没有,没有就收线,该忙什么忙什么。儿子女儿没明白老爷子有什么好忙的,听出老爷子身边有动静,是小家伙欢快的叫声,还有肉垫爪子响着串儿来来回回的声音,问小家伙在干吗,回答说绕屋子撒欢呢,要不就是不满意毕福剑赶他喜欢的歌手下台,批评毕福剑,以及缠老爷子和他说话,等等,总之节目很多。

儿子女儿让全新关系中的一老一小惹得心里痒痒,耐不住,找一个星期天,真捎带上她嫂子、侄女以及他建交前的妹夫回了家。

家里突然来那么些人,一个个抢着抱小家伙,抱住了抻耳朵、捋尾巴、摇爪子、梳理毛发,夸奖的话全不搭界——漂亮得恨人、变态得像小人儿、想咬一口的可怜虫,等等。

小家伙让人那么一闹,有些犯晕,不断往老爷子身边躲,拿眼白看不速之客,再换了眼仁看老爷子,意思是老爷子得管管,不管非出事不可。看是一颦一乞地看,儿子女儿们被小家伙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儿逗得哈哈大笑。老爷子不笑,挥挥手,让小家伙自己去露台上躲热闹。

初一生巴格达追去露台。老爷子和儿女及儿女的配偶或准配偶在客厅里说话。

儿子政变没成功,他手上有上司的材料,上司也没空着,手中有上司的上司的材料,儿子没捕上蝉,让黄雀拦回来,总结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但不是输,是这一次没赢,接着还斗。

女儿比儿子有成就,辞职书已经批了,翻译所的执照下周拿,合伙人是考过同声翻译资格的同学,有中介工作背景和成熟的业务关系,翻译所的牌子暂时挂在私宅里,等业务走上正轨,再考虑签商圈内设施高端的写字楼。

当嫂子的有眼色,看出准妹夫脸上悻悻然,暗示小姑子注意语言的接受临界点。准妹夫却豁亮了脸,说嫂子,你不用顾及我的情绪,翻译所的合同写得明明白白,我俩的确是合伙人,婚姻合同没签,同学也不假。女儿拿嘴撇过来,问准妹夫,是不是毁约的念头有了,要做铺垫,先拿到人脉关系的内部层面里来申明,如果那样,大可不必,合同不过是一纸契约,说到天上也比不过同居七年的事实,且七年的同居基本上是单纯的同居,即使有重合线,也都短暂。

老爷子不爱听重合线的事儿,起身去露台看小家伙。

小家伙端坐在初一生的腿上,初一生坐在躺椅上,两个小的四手相握,一下一下,初一生教小家伙自己打自己耳光。

老爷子看出打不是真打,是做样子,一种游戏,初一生其实不是打小家伙,是拿小家伙当游戏伙伴,只不过游戏的伙伴代表施行魔鬼教育的老师,初一生在B卷中丢了分,痛恨及报复魔鬼罢了。

老爷子心疼初一生,就这么一个孙女,况且人比宠物重要百倍,这个道理他明白。但老爷子也心疼挨打的一个,挨打的一个比打人的一个小,又熬不成竞争人才,不恨谁,不必一定接受魔鬼教育。

老爷子要把小家伙从初一生手中解救出来,让小家伙去喝水。初一生不干,非玩魔鬼游戏,指责爷爷破坏游戏规则,吹黑哨。

爷孙俩在晾台上逗嘴,儿子女儿听见,停下谈话,跑到露台上看动静。

女儿批评初一生不该和爷爷拌嘴。

初一生反驳女儿是十二进十没有人气眼看要被淘汰掉的超女。

准女婿对花台上的土木香感兴趣,掐一片细窄的嫩黄花瓣嗅有没有香蕉味,同时对儿媳妇进行启蒙教育——土木香,俗名海伦,海伦被特洛伊二王子拐走时正采集它,用它喂希腊神马,现代科学证明,土木香富含活性成分,可激活动物免疫系统,希腊人常用作滋补剂,制造古代大力神,可见神马之言未必虚妄。

儿子不支持初一生和爷爷拌嘴,也不支持爷爷阻止考上省重点的初一生进行挫折辨识,主张尊重小家伙的意见,让小家伙自主选择是否继续游戏。

准女婿放弃希腊美女话题,揽住女儿的腰,靠在栏杆上,饶有兴趣地等着看比赛。

儿媳妇给初一生加油。

儿子阻止媳妇利用亲属团身份作弊。

小家伙懵懵懂懂,回头看老爷子,没挪身子,再回头看初一生,颤颤巍巍,肉墩墩的爪子举起来,递给小女孩儿,要求继续游戏。

儿媳妇说哇噻。儿子长舒一口气。女儿说哼。准女婿感叹,弗利斯是对的,两性体是一切动物的内在属性,小家伙看着有太多媚惑,乖孩子似,一老一少面前,压抑住的无意识到底暴露无遗,那才是讨打的根本动机;又咬耳朵给女儿分析,小家伙的性取向没错,错的是受虐倾向,这一点要看出来,由此及彼,翻译所换成施虐所,保准客户如云。

7

冬天过后,小家伙就是成年生命。生日没有记载,不能拿车轮前瑟瑟发抖的那一天做日子,是按犬类生命周期估摸着计算的。

成年礼要过,但怎么过,得商量。

儿子给女儿打电话,先说自己的近况,阶级斗争有转机,最近接触上一女球友,近网抽杀尤其凌厉,更凌厉的比抽杀还绝,女球友不是单纯的女球友,是上司的上司的女秘,那叫踏破铁鞋无觅处,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女球友对儿子很欣赏,约儿子单练过两回,练的时候眉目和球拍上下其手,相得益彰。儿子有了组织第二战役的计划,叮嘱女儿,嘴严啊,别给你嫂子说,异性之间,说纯洁的工作关系没人相信,工作之外更说不清。

然后就说到小家伙成年礼的事儿。

自打有了小家伙,老爷子开心不少,一老一小对脾气,的确相见恨晚。老爷子不光接纳了小家伙,尽心侍候小家伙,还颠倒过来,让小家伙做了自己的主人,很依赖小家伙,这一点,儿子看出来了。给老爷子说过这个意思,老爷子也认,说小家伙聪明省事儿,讨人喜爱,重要的是,很多时候能拿主意,遇事有判断,有主见,至于主人不主人,名分而已,倒在其次。儿子的意思,老爷子满意,做子女的,以及子女的配偶和子女们也应该满意,所以,得好好让小家伙成年。

找一个休息日,儿子女儿两家一块儿上门——女儿的翻译所顺利开张,婚姻合同也签了,准女婿如今是一家,合着儿子一家,正好两家。

两家人进门先争小家伙,和小家伙亲热。亲热毕,一一问候老爷子,主要问小家伙健康情况,以及进步情况。听说小家伙上周流清鼻涕,大家就着急,重新去看小家伙,只是原来的亲热改成了慰问,内容不同罢了。

活动热热闹闹地搞了半天,两家人这才打住,拿出各自的生日礼物。

儿子一家的礼物是狗粮、狗玩具、狗配偶。女儿一家的礼物是狗窝、狗厕所、狗衣。配偶是假配偶,一只橡皮女狗,有点儿没出道的明星样儿,妆也是朝那个方向去的。小家伙见了,礼貌而矜持地嗅了嗅,算是打过招呼,没有表现出儿子一家预想中的热烈,这个结果,有点儿让儿子一家失望。

儿女两家如此看重小家伙的成年,老爷子不能不看重,当然也得送礼,只是先前没掂量过,不知送什么好。

初一生提议,小家伙跟爷爷住,爷爷得“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送狗屋,把花房送给小家伙。初一生以自己为例,她上小学那年,住进了自己的房间,父母要见,先得敲门,取得准入资格;她是未成年少女,小家伙已经成年了,要说人权,比她更急迫。

两家没商量过,这回意见出奇地一致,大大小小五个人说动就动,把花房里的多花菊、布袋莲、番椒和圣蓟送去露台,山葵和香堇送进客厅,石榴和蔓长春花送进卧室,龙舌兰和菖蒲送进厨房。剩一盆曼陀罗没处安置,女婿出主意,曼陀罗含东莨菪碱,可以治哮喘、唾液分泌过剩、牙痛、四肢麻痹、神经紊乱、风湿症、眩晕,一分析,都适合老爷子,尤其曼陀罗弥漫独特型麝香,这一点,特别适合便秘时的老爷子,不如把曼陀罗送进厕所。

花草安置妥当,花房腾空,窗户敞开,散尽土腥气,拖了抹了,小家伙的家当搬进来,狗窝安置好,厕所安置好,配偶请进,暂时借用客厅里的长条桌,放狗衣狗粮狗玩具。

儿子女儿累得够呛,坐下来商量,二十二平米的狗屋,说什么都显得太空,且缺少私密性,得找“百家居”专业人员来隔一下,分出卧室和游戏室,还得添置一些必要家具。开出清单,迷你雪柜一只、宠物衣橱一个、玩具柜一个、防潮垫一张。还有,老爷子腿脚不利索,不会耐烦带小家伙去美容院,不如连剪、锉、梳、笔、洗涤化妆品一应买回来,自己拾掇小家伙。当然,这个不让老爷子动手,两家人谁来谁负责。

腾空及设计改造狗屋是两家人的事儿,老爷子帮不上忙,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起来过两次,一次是山葵的叶子遮挡住进入决赛的创业者答题,老爷子去挪花盆,一次是搬条桌时摔了老花镜,老爷子去捡镜子,余下没他的事儿。

小家伙卧在一旁玩狗骨头,玩一会儿抬脸,茫然地看空了的花房。也起来过两次,一次是手机包有震动,叼了手机包送给儿子,一次是初一生嚷嚷累,攀上老爷子的腿让给擦汗,小家伙兴奋,举了肉垫爪子,要初一生玩扇耳光。

一会儿工夫,儿子女儿忙完出来,和初一生争小家伙,要共同亲热,众人闹成一团。

8

接下来的日子好过。“百家居”的专业人员上门,敲打了十天,照设计图纸隔了狗屋,二十二平米隔出三个空间,一间卧室,余下两间分别做恭房和游戏室,恭房供小家伙出恭专用,洗漱另去卫生间,和老爷子共用。

儿子女儿那段日子忙,顾不上狗屋装修的事,可都惦记小家伙,不来受不了,又不能来,只好麻烦电话。

电话要通,让老爷子抱小家伙上沙发,老爷子捉了电话,儿子女儿在电话里和小家伙亲热,一说半天,像南北韩的失散亲人,欷嘘复抹泪;然后争着和老爷子说话,问小家伙病了没,健身操做了没。老爷子一一汇报,儿子女儿就表扬小家伙。老爷子高兴,说了小家伙一些进步方面的事——同意穿坎肩了,会咬飞碟了,不朝李咏乱叫了。儿子女儿惊呼,真的呀,真的呀,为小家伙的每一个进步大惊小怪。

9

春天快过完的时候,老爷子差点儿出事。

那天晚上,侍候小家伙吃了洗了,老爷子在客厅里和小家伙说话,说了一会儿,拿尿不湿去狗屋给小家伙铺窝,准备入寝。窝铺好,弯腰起来,一口气没提住,闪了腿,人坐在地上。

小家伙迷上了老爷子说话,不说话不高兴,这会儿工夫没听见老爷子的声音,等不及,从客厅进来,看老爷子歪挂在狗厕所上,眼直直地翻着眼白,便冲老爷子叫。

老爷子嘴张着,呼哧喘气,想给小家伙解释,气上不来,解释不了,人挂不住,顺着狗厕所往地下赖,躺到水泥地上。

小家伙不干了,冲老爷子耸鼻子拉脸,以示不满。

老爷子还呼哧,人不行了,横在地上直翻白眼。

小家伙这才醒悟,肉垫爪子响着串儿跑开,去老爷子卧室叼来药盒子,又衔来自己的水碗。

老爷子撑住,哆哆嗦嗦开了药盒取药,就着碗里一口残水服下,人慢慢缓过来了。

医院打电话给监护人。儿子女儿大惊,怎么得了,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儿,互相埋怨平时老打电话,那天怎么就没打,尤其不相信小家伙真醒悟,怎么就知道心梗需服药?就算这个知道了,叼来药盒子容易,怎么就知道药要水送服,对付不了饮水器和笼头,把自己的水碗衔来,让老爷子有水送药下去?

女儿当场在电话里哭了。

两家人赶到医院,看过已经脱离危险的老爷子,抱着小家伙亲了又亲。女儿硬要女婿把义犬救主的事迹贴上网,用以教育人类。儿子红着眼圈,慎重地传达初一生的电话记要,初一生参加奥林匹克集训,不能专程前往慰问小家伙,但要求务必转告小家伙,她爱它一辈子。儿媳妇感动得不能自已,要接小家伙去自己的两卫房住几天压惊。女婿认为不妥,小家伙不是伊斯特伍德一类硬汉,而是詹姆斯•史都华似的老派绅士,应该考虑忠诚对他人格深化的重要意义,并给予充分尊重,不能在这种时刻让它离开老爷子。

事情过后,老爷子越想越后怕。医生说,大面积梗死是迟早的事,死倒没什么,大家都得死,找死不应该,这个不多见。医生叮嘱老爷子,管好自己,给狗铺窝找尿片一类的事情别干,不能再摔了。老爷子想想也对,不给小家伙拿隔潮布,就不会摔跟头。老爷子就让儿子女儿把小家伙接走,他们管小家伙,他管他自己。

儿子女儿不理解,小家伙救了老爷子,是功臣,撵走等于忘恩负义,要说出去,人类的脸没地方搁。再说,小家伙不光救了老爷子,还陪老爷子熬过了漫长的孤独岁月,不光是功臣,还是心理师,还是伙伴,还是知己;撵走心理师可以,撵走伙伴不应该,撵走知己更不应该。再再说,儿子正和女球伴打得火热,已经在女球伴上下其手之后,勇敢地向她暗示了,人生遇到了坎,也想网前抽杀,不知能不能结成双打的铁对子。女儿也没闲着,女婿要和女儿换角色,技术主管换成董事长,女儿不高兴,三个人的摊子,拿董事长当角色,可见心术不正,翻译所真办火了,指不定会打什么主意。儿子女儿都有一摊事忙着,不可能接走小家伙。

接不接走小家伙的事讨论过几次,均未达成一致意见。最后采取民主方式解决,第一系列直系亲属表决。表决的结果,一票对两票,老爷子是少数派——要是加上亲属的伴侣和子女,那是一票对五票,老爷子更是少数派,赢不了。

10

讨论是当着小家伙面讨论的,小家伙知道整个过程,当下没说什么,等儿子女儿走了,小家伙就和老爷子闹开了意见,冲老爷子龇牙裂嘴。老爷子说,你别生气,不是撵你,怎么会撵你,我是顾不了自己,哪里顾得了你。小家伙不听解释,气得打嗝,气到抽搐,肉墩爪子响着串儿,扭头走开。

老爷子看不过去,跟上凉台,说小家伙,那你说怎么办,不能总是我倒了,你替我拿药盒衔水碗吧,我也不忍心你给我当护工呀。话是软话,这个小家伙听出来了,小家伙就不打嗝不抽搐了,慢慢趴下去,静静地,丛林荧似水汪汪的小眼睛往远处看,像是看哪个亲人。老爷子续不上,不知还能说什么,站一会儿,回屋去,客厅里取了尿不湿,为小家伙铺狗窝。

老爷子以为就这样了,事情解释清楚了,有什么芥蒂,以后慢慢来解决。谁知等下次儿子女儿再来时,小家伙就向儿子女儿告状,拿眼白瞟老爷子,老爷子让他吃饭,他也不吃,恹恹的,没精打采。儿子女儿问,怎么啦,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受委屈了。老爷子看小家伙。小家伙不看老爷子,还恹恹,脸拉得老长。老爷子想,原来你不光友善,你还善变,不断变化表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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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女儿再来不是空手来,大包小包,来得复杂。兄妹俩要让小家伙长治久安,又要让老爷子减负,两个人暗中较劲,都争着做那个最好的;分了工,儿子管吃喝拉撒,女儿管卫生健康。

儿子挑的主食是澳维加极品狗粮,以及加洲成犬羊饭,两样主食,都采用百分之百的澳洲纯天然原料,成分是羊肉、米粉、鱼粉、木薯、小麦麸、干酵母、亚麻籽饼、亚麻油,富含碳酸钙、氯化钾、硫酸铜、硫酸亚铁、醋酸盐、氯化胆、混合生育酚、维他命A、维他命B、维他命B12、维他命H、生物素、泛酸、硫酸锰、硫酸锌、核黄素、烟酸、磷酸二氢钙、叶酸、盐酸L-二氨基乙酸、亚硫酸盐复合物、硫酸钴、硒酸钠、抗坏血酸、钙化碘酸盐,营养和口味让人无法挑剔。

零食难选择,后来挑了Greenies牌洁齿骨和顽皮鸡肉骨头卷。前者是咀嚼零食,可以有效预防齿垢堆积物、强化牙龈、洁净牙齿、清新口气;后者是啃啮零食,用作补钙、健齿和减肥,可以舒解城市生活中积郁的精神压力。

床分夏冬两季,夏天是Kitty驼色绒边垫,冬天换薄棉柔软窝。厕所也是两个,IRIS一键式厕所和美卡栅格式厕所,另配一个IRIS夹式拾便器。

女儿管生存外的事,显得零碎,难度大,用了心,没难住——保健品选的是安贝钙宝、安贝活力蛋白粉、医仕高综合营养膏、AKC特强维他命丸。卫生品易中伪劣埋伏,选择K-LINE无泪配方洗毛精、维克香波、安琪儿滴耳露和滴眼液、立消专用消毒液、安万克喷剂、汽巴驱虫杜虫丸、皮康爽肤美舒,这几个牌子打假机制做得好,用着放心。

衣着方面,适用和舒适两样都考虑到了。芭芭拉绒衣两件、贝尼毛领小棉衣一件、五彩缤纷方格毛衣一件、带帽牛仔服两件、彩条汗衫三件、彩色帽子两顶、棉鞋三双、雨衣一件。玩具得讲究个性,小家伙喜静不喜动,习惯不好,要引导,选了爱丽思双球结绳、发音宝葫芦、发音锤子、发音轮胎、发音哑铃、飞碟和弹力球,这些玩具都有助于小家伙改变不良的生活方式,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

女儿和儿子比较,女儿更为细腻,注重了小家伙的发展,可最后仍让儿子占了先。不是儿子主食挑得复杂,是女儿挂万漏一,给小家伙买了伊丽莎白圈和美卡公犬专用棍。圈是生病时打针吃药用,防止小家伙咬人,棍是小便时用,指导小家伙翘腿,两样各司其职,小家伙却不喜欢,冲圈和棍生气地大叫。

儿子得意,说女儿,教养没错,也不能完全限制天性,初级阶段,你硬往高级阶段走,不跌跟头才怪。这一次女儿没有反驳,沮丧地承认,只考虑到生命的发展方向,没有考虑生命的接受程度,比如应不应该剥夺小家伙的自由,是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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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伙的财产越来越多,一时用不上,堆到客厅里,或者老爷子的卧室里。老爷子不愿意,养孩子也没这么繁复,可老爷子堵不住。

堵不住不是儿子女儿,小家伙自己往老爷子卧室里衔,衣裳衔到藤椅上,玩具衔到床上,老爷子捡回一样他衔两样,再捡他就变脸,压低嗓子冲着老爷子咻咻,咻完还朝墙上的照片看一眼,是真生气。

儿子感慨,原以为22平米大了,硬给人家隔开,现在看来不够,远远不够,难怪房地产市场如火如荼,这个道理,从小家伙的需求上就能找出印证。

矛盾不在22平米,在作息时间。

老爷子习惯21点对6点,早睡早起,这个作息表不适合小家伙。小家伙精力充沛,睡得晚,先前寄人篱下,依着老爷子,等有了自己的房间,不必再蹲在狗窝里闹失眠,缠上老爷子。老爷子上床躺下,眼皮子耷拉下来,要睡,小家伙不让,要老爷子说墙上照片的故事,说到自己困了才让睡。要是当晚有李咏的节目,当晚就兴奋,要老爷子学李咏,挥拳头耶。老爷子耶过一阵,困得不行,商量说今晚先睡,明早再耶,小家伙就不干了,和老爷子闹,非耶到转点才行。

早上不到六点,小家伙来舔脸,把老爷子闹起来,玩打耳光的游戏。打不是小家伙打,改成老爷子打,小家伙看,在一旁笑,嗓子眼儿压着,嗬嗬的,很开心。要是老爷子打慢了,没打到位,小家伙就上前衔袖子,指责老爷子作弊,非纠正过来不可。

老爷子有时候力有所不殆,要关门,不让小家伙进卧室闹,小家伙就恼火,在外面挠门,咻咻地,非让开门不可。开门还不依,肉墩爪子响成串儿,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卷曲的长毛飘旒成旗帜,满屋子飞,意思是抗议,当天的游戏就得加翻儿,加上叠罗汉和跳皮筋。垒罗汉是老爷子叠小家伙,小家伙再叠飞碟和发音葫芦,几样都得叠住,叠稳了站起来,学杂技演员走悬崖步,叠不住重来。跳皮筋是两人一起跳,老爷子腿脚笨,比灵活不如小家伙,尤其翻不出花样儿,小家伙为这个急,衔老爷子裤脚,有时候还批评两句,冲老爷子尖叫。

老爷子不是批评得出来的,要能批评出来就给刘翔当师兄了,两人为此常发生分歧,若统一不了就赌气,谁也不理谁。但相濡以沫的关系是肯定的,不允许分开的关系是肯定的,有了这两种关系,赌气解决不了问题,老爷子得先让步,找小家伙,说行了,算我不对,吃饭吧,吃了咱下楼买报纸去。每次都这样。

有时候,小家伙不那么容易说通,心伤透了,蜷在露台躺椅上,眼神里透着伤感,怔怔地看远处,看那里有没有快乐的同伴。老爷子心里咯噔一响,惭愧得很,就得求小家伙,说你别看了,我求你还不成吗,就算我是你的宠物还不成吗。

老爷子这么说的时候也往远处看,心里想,怎么说,我比你年龄大,年龄大让年龄小的,让让不吃亏。

老爷子事后流泪,也不知为什么流,不能当着墙上的照片,也不能当着小家伙,躲进卫生间里流,流完抹把脸,再出来,冲小家伙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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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女儿再来时,看小家伙不在身边,老爷子偷偷向儿子女儿抱怨,侍候不了小家伙,非得带走不可。儿子问什么事侍候不了,小家伙咬谁了、挑食了、随地大小便了,还是闹着要恋爱?都没有嘛,要这样,就叫挑剔了,就叫得福不知福了,那才叫侍候不了。儿子再教育老爷子,纵使小家伙有一百个不是,他是低级动物,您是高级动物,您别和他一般见识,您得有爱心呀,哪能连爱心都没有呢,美国海军陆战队都办圣诞老人路线网站呢,也不光袭击伊拉克手无寸铁的平民吧。

女儿让棘手的案子咬了几回,学乖巧了,不妄作评价,先抱小家伙去看宠物医生,看宠物训导师。小家伙很健康,没有生理毛病,聪明伶俐,也没有心理问题,指标全是标准指标,健康程度让人为之倾倒。女儿再带老爷子去医院做检查。老爷子削瘦得厉害,两眼凹陷,明显睡眠不足,是老年孤独症之一种。女儿不信,有小家伙在,孤独不可能,怀疑是老年痴呆症的表现,可见老年社会的问题日趋严重,如今做子女的赡养负担之严峻,不是社会学家们的杞人忧天。

女儿就给儿子打电话,说咱得有心理准备,爸这样下去,问题不是很大,是更大。又表态,如果老爷子痴呆症重了,她就让丈夫圆了董事长的梦,她退职照顾老爷子。

儿子不高兴,在电话里说,什么意思呀,照顾也轮不到你头一个上啊,我还没瘫呢,退职也得我先退呀。

兄妹俩在电话里说得不愉快,把电话挂了。

14

事情是秋天快过完时发生的。

老爷子在电话里说,你们来,接他走。

儿子说,不是说好了,要有爱心吗。

老爷子不说爱心的事儿,把电话搁了。

儿子赶到老爷子家,进门吓一跳。

老爷子坐在卧室的藤椅上,呆呆地看墙上的照片,原先放在藤椅上的小家伙的衣裳,全堆在地上,乱糟糟一片五彩色。小家伙躺在客厅里,脸让厚厚的毛遮掩住,看不清表情,肉墩爪子软沓沓的,卷曲的长毛还拖在地上,却不再飘旒。儿子叫了两声没有回应,后来弄明白出了什么事——老爷子呆着,小家伙死了。

女儿随后赶来,不肯相信小家伙死了,腿都软了,不敢去抱小家伙。是儿子抱走的,小家伙在他怀里耷拉着,比来时显得长了许多。

埋之前做了尸检,结论是窒息死亡。

15

接下来不到七十二小时,老爷子也死了。

是坐在那张缠皮油亮的藤椅上死的,没有任何症兆,也没检查出死因。七十二小时是尸检报告上的说法,人死是一周以后发现的——两个贼入户行窃,让坐在那里大气不出的老爷子吓了一跳。一个贼不让管闲事,一个贼心里过不去,先看了老爷子目光的方向,看出墙上那帧照片不是有动静的样子,戴着手套,用家里的电话拨112,捏着鼻子吩咐112去辆车,车费当事人自己付。

大夫糊里糊涂地说,就算无疾而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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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理老爷子后事那天,儿子情绪低落,女儿和他讨论一老一小的奇异死因,他霉头霉脑地不愿接话。

儿子被女球友出卖了。上司的上司的女秘不假,却是上司床上的人,实为上司的卧底,诱儿子入毂,然后上司上场,给予网前大力抽杀,这种结局,不光儿子报复的计划付之东流,单位都待不住,得走人。

儿子不答话,女儿转而和女婿讨论。

女婿也不答,探头往卫生间看了两眼,看枝叶繁茂的曼陀罗。

曼陀罗这种植物,的确文化内涵丰富,可是却有毒性,能导致癫狂甚至死亡,这一点,女婿事先忘了说,事后也没说,只是这时想起,心里有疑惑,不知那一老一小的不幸,会不会与这个有关。

责任编辑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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