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村走出的女作家

孙 苏

烟雨中的茅盾故里乌镇,小巷通幽。悠悠雨夜,书香弥漫整个乌镇西栅老街。作为中国长篇小说创作的最高奖项、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颁奖典礼在这里隆重举行。中国作协副主席、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评委会副主任陈建功宣布了获奖名单。多少作家毕其一生梦寐以求的奖项,本届四位作家有幸荣获。他们就是贾平凹、迟子建、周大新和麦家。

参加这场颁奖典礼的女作家迟子建穿了一件带着民族风味的花衬衣,显得恬静淡雅,与整个乌镇的背景风格分外和谐。当她从浙江省委书记赵洪祝手里接过获奖证书时,她已完成了她在中国文坛各类最高奖项上的大满贯之旅,成为中国当代文坛上少有的囊括鲁迅文学奖中的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奖及以茅盾命名的长篇小说奖的获奖作家。

在万人瞩目之中,迟子建最大的愿望却是想赶快回归平静,“作家需要一种平静的生活和写作状态,我们不是为了一个奖来写作,它不会成为我们的负担”。

这是我熟悉的小迟,我知道,无论多少光环,她都会保持自己的本色,做人如此,作文也如此。正是这种宁静而执着的坚守,让她从年轻走向成熟,从北极村走向世界。

北极村走出来的小女孩

上世纪60年代,迟子建出生在中国最北部的地方,从小跟随姥爷姥姥在黑龙江省最北的村镇北极村(原名漠河村)生活。“小迟”是我们同事间对她的称呼。其实她的称呼很多。在她的亲人那里,她被叫做“迎灯”。这是她的乳名。她出生的那天,很巧,正是正月十五的前夜。黑龙江风俗,正月十五家家户户都要点花灯,所以她被取名“迎灯”。这个亲切的名字在她的家乡被她的亲人们一直叫到今天。故乡的人们可能谁也没有料到,当年那个调皮的“蝴蝶杀手”小迎灯,现在已成为走向世界的著名女作家迟子建。

“迟子建”这个名字是她深爱文学的父亲为她取的。“子建”是父亲在自己心爱的女儿身上寄托的理想。他把那个会作“七步诗”的聪明的古人曹植的字用做了女儿的名。小迟用她的文学成就回报了她的父亲,遗憾的是父亲没有等到这一天。那个曾经在每年的正月十五都会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给她做上一只玻璃小花灯的父亲,过早地去世了,花灯带给她的幸福和快乐也戛然停止。在迟子建早期的小说中,总是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一缕忧伤,让读她的人动容,可能这与她的家庭变故有关。

也许是两个名字注定的宿命,小迟一生和这两个名字有缘。“迎灯”让她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走多远,心底里永远想着的是故乡。故乡成为她创作的源泉。而“子建”则昭示了她与文学的缘分,20多年的创作生涯,成就了一个聪明而又才华横溢的女作家。

但我们习惯了叫她小迟。这个“小迟”,我们已经叫了20多年。因为认识她时,她刚刚20来岁,带着一股逼人的青春气息走上80年代初的文坛。我至今记得她那双安静透彻的大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你的时候,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温暖。这种感觉,在小迟后来的小说中,频频与我们相遇。而当初伴随她走上文坛的小说作品,也单纯、明净、新鲜,好像她故乡大兴安岭森林中的空气一样,深深地吸上一口,扑面而来的清冽,让人沉醉。而大部分小说的叙述视角,都采用了一种儿童的眼光,让人不能不感觉到童年生活对她创作的影响和帮助。

“在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世界对我们来说,和成年时代不同,在童年时代,阳光更温暖,草木更茂密,雨更丰沛,天更苍蔚。而且每个人都有趣得要命。对生活,对我们周围的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失去这个馈赠,那他就是诗人或者是作家。对生活即对不断发生的新事物的感觉,就是肥沃的土壤,就在这块土壤上,艺术开花结实。”这是一位前苏联著名作家的话,有助于人们对迟子建创作生涯的理解。

当代著名作家汪曾祺先生也认为:“一个人能不能成为作家,童年生活是起决定作用的。”

迟子建的创作验证了这话的真理性。她在许多作品中,都回忆了童年带给她的快乐。姥爷家菜园里的每一畦菜,与她做伴的大黄狗,那丰满的鱼汛带给全村人的欢乐。清纯,明亮,构成她早期创作的基调。善良,勇敢,又成为她小说人物的主要品质。

她就是用这种气息打动了读者,征服了文坛和评论家。她把一个不太为人所知的世界呈现在我们面前。《葫芦街头唱晚》《沉睡的大固其固》《北极村童话》等一批小说,让人们感受到另一种生活的魅力,另一种人格的高贵。当时非常活跃的著名评论家曾镇南先生激动地撰文推荐她,我所在的《北方文学》编辑部也一组一组地刊发她的作品。她用她的创作实力,走进了北京大学的作家班,西北大学的作家研究生班,开始走向全国。对儿童视角始终不渝的喜爱和成功把握,让她写出了许多优秀的作品。《雾月牛栏》和《清水洗尘》都是以儿童视角创作出来的小说,分别为她荣获了两届鲁迅文学奖的短篇小说奖。这在与她一样年轻的作家中,是绝无仅有的现象。

大自然的美丽歌唱家

毕业后的迟子建可以用“功成名就”来形容。有许多地方向她发出邀请,但她却别无选择地回到了黑龙江。她离不开这片土地,这片能够给予她无限创作灵感的土地,这片土地上拥有着能够让她的灵魂和精神得到寄托的独一无二的大自然。

迟子建故乡的大自然是最神奇最具有特色的。那一水连两国的黑龙江,那大片大片肥沃的黑土地,那茂密的大森林,每年冬天如期而至的雪花,透亮晶莹的冰块,以及无数大自然慷慨奉献给人类的果实,清冽的空气,清澈的河水,清新的味道,这一切,从小到大陪伴着迟子建,没有人能让她离开这片土地,这是她生命的补给站。直到现在,她每年都会回故乡住上一段日子。只有在那里,她全部的身心能得到放松和休息,她的许多著名作品,也都是诞生在故乡。比如标志着她长篇小说新里程碑的《伪满洲国》。这部小说一出版,就受到了方方面面的瞩目,最后被上海的一家影视机构购买了改编的版权。

而国内文学界公认的迟子建创作中无人能及的美学价值,便是那文字中对大自然如诗如画的描绘。这构成了迟子建小说最具魅力的艺术特色。

很多人将迟子建和同样出生在黑龙江的现代文学时期著名女作家萧红相比,认为她们都是写自然的高手,但却是各有特色。萧红笔下的大自然,基本上是原生态的,是一种纯写实的呈现。而迟子建笔下的大自然,却倾注了她自身的全部感情在里面,是她的眼睛里的大自然,再用她的温婉之笔描绘出来,所以更多了一种动人的美丽。比如她的短篇小说《微风入林》中,大自然成了能为人疗伤的地方;《花瓣饭》《一匹马,两个人》等小说中,自然景物都成了人最可信赖的伙伴和最可依赖的朋友,成了人们最后的安慰。

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更是她认识人与自然,描写自然的巅峰之作。文中许多对鄂温克人赖以生存的大自然,对原始民族,对大自然的认知,对人类文明与自然关系的解读,都使她的作品具有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具有了一种与世界文学对话的价值。

对自然的热爱是一种情感,对自然的描写却需要一种高超的艺术能力。现今的中国文坛上,迟子建的描写语言能力,罕有人能够与之匹敌。

让温暖浸润所有的夜晚

年轻时的迟子建是个非常热爱生活、极有活力的女孩子。哪里有她,那里就经常有爽朗的笑声。与她小说风格的含蓄温婉不同的是,生活中的小迟好恶分明,喜怒哀乐尽形于色,用时下一句流行话来说,就是个“透明的人”,朴实能干,平易近人,虽然出名很早,却从来没有著名作家的架子,就像一个邻家女孩。在她的办公桌上,除了堆积着的稿件,就是女孩喜欢的各种小零食。她的艺术天赋还表现在绘画方面,她经常随意勾勒几笔,一幅形象生动、色彩鲜明的水彩画就跃然纸上。她不但给自己的小说作插图,还为自己的家做装饰。非常具有生活情趣的习惯保持至今。她会去市场买上一只小鸡,几只青椒,几个西红柿,像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一样,回来给自己做上一桌红红绿绿令人赏心悦目的好菜。日子对她来说,总是要精心过的。看几本好书,写几篇好小说,做几个好菜,对生活,她没有更多的奢求。但生活对她却很不公平,一场突如其来的偶然的车祸,夺走了她最挚爱的爱人的生命。小迟的生活一下子从明朗陷入黑暗之中。

失去了最心爱的人的感觉是什么?是绝望。没有人再听她读刚写好的几页小说,发出会心的微笑或做出直言不讳的批评;没有人在她高兴地喝了许多红葡萄酒微醉之后,怜爱地陪在她床边,哄她入睡。没有人陪她一起逛街,走在没人知道他们两个人身份的地方自由自在。与爱人一起刚挑好的新房,只剩了她一个人入住。她挚爱的爱人,也是百姓热爱的父母官。但多少人和她一起悲伤,也代替不了她自己的痛苦。她一遍一遍地拨打着丈夫手机号码,总希望奇迹能够出现。直到有一天,电话里传来一声无情的通知:“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她放声大哭。

还是文学,将她从巨大的悲痛和绝望中挽救出来。是创作,让她找回了自己失落的灵魂。灾难之后她创作的第一部作品是《穿越云层的晴朗》。当她刚开始写作这部作品时,丈夫正微笑着听她的朗读;当她完成这部作品时,斯人已逝。

也许正是巨大的人生灾难让小迟真正成熟,并成长为走向世界的迟子建。她之后创作的小说作品,较之以往,有了本质的变化。在一如既往的温情与忧伤之中,更多了一份审视和批判的眼光。荣获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就是这个时期的代表作。作家用自己的痛苦,去体察世间的不幸。超越了自身的苦难,把目光投注到一个代表人类良知的作家更应该关注的普通人群身上,并用自己那支动人心魄的笔,写出被黑暗遮住的无助者的苦难。经历过苦难的迟子建,希望用自己的作品,让所有的夜晚充满光明。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的著名女作家铁凝曾说过一句话:“文学有能力温暖整个世界。”迟子建用她的小说做到了。

从北极村走出来的小女孩,用她的作品,成为一个走向世界的女作家。迄今为止,她已创作了数百万字的文学作品,她的小说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出版,她成为国内外学者争相研究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