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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的抒情方式论略

2009-06-15郭春林

船山学刊 2009年2期
关键词:司马迁史记

郭春林

摘要:《史记》是一部伟大的历史著作,亦为传记文学名著,在中国古代史学、文学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通过对《史记》语言的分析。来探讨其抒情方式的运用。从而探究其对柳宗元、欧阳修等人的影响。

关键词:司马迁;《史记》;抒情方式

中国分类号:11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7387(2009)02-0125-03

司马迁是汉代成就最高的散文家,其《史记》代表了古代历史散文的最高成就。郭预衡先生认为司马迁是可称散文祖师者。语言的强烈抒情性,是《史记》成为文学名著的重要因素之一,其抒情方式,有进一步研究的必要。

一、《史记》语言的强烈抒情性

话语的沟通功能有两个基本的方面:一是描述外在事物。二是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态度。抒情是与叙事相对的概念。抒情偏重于表现作者自己的主观世界,叙事偏重于再现客观世界。抒情作为一种主观表现,并不脱离现实,而是对现实生活的反映与评价。

《史记》除了思想内容丰厚,人物形象突出,语言明白晓畅、富于个性化之外,字里行间都饱含着作者强烈的爱憎情感。它继承了《离骚》浓郁抒情传统,但抒情方式有所不同。《离骚》是直抒胸臆,而《史记》则寄托于笔下的人物。作为历史著作,《史记》记述历史事实和历史人物;作为文学著作。其叙事话语中,或明或暗地蕴含作者的爱憎,具有强烈的抒情性。从这个层面看,它不仅与先秦之史籍不同,与此后之史书亦有较大差异而独具特色。

《史记》不是纯客观地去叙述历史,司马迁通过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描述,表现其社会理想和对黑暗现实的愤怒批判。由于他自身的悲惨遭遇,其笔端时常流露出一种愤怒之情,一股沉郁之气。有的通篇是借古人行事来抒发自己的愤世之志;亦有夹叙夹议,火花四溅,愤泄着慷慨之音;也有平空插入一段淋漓尽致的悲悼惋叹。那种对佞儒、酷吏们的尖刻讥讽,那种对刺客、游侠们的倾心赞颂。那种对失路英雄、含愤志士们的无限同情,都明显的带着司马迁强烈的主观色彩,从而使其作品成为一首用整个生命谱写的饱含血泪的悲愤诗。鲁迅评曰:“(司马迁)恨为弄臣。寄心槠墨,感身世之戮辱,传畸人于千秋,虽背《春秋》之义,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矣。”鲁迅指出了《史记》强烈抒情性的原因,司马迁“恨为弄臣”、“感身世之戮辱”,最终成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确为的评。

《史记》语言的抒情方式较为多样,不同类型的语言,抒情方式不尽相同。为了表述的方便,文中把它分成叙述描写语言、议论语言、夹叙夹议的语言三种抒情类型。下面分别加以论述。

二、叙述、描写语言的抒情

这种抒情方式就是,作为叙事者,司马迁在叙述历史事件、描写历史人物的过程中倾注自己的感情。这种叙述、描写语言,自然流露出作者的情感,暗含其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评价。《史记》流露的感情有敬慕赞叹之情,惋惜同情之情,憎恶批判之情等。

1、敬慕赞叹之情。《魏公子列传》详细地叙述了信陵君为了国家的利益而屈尊求贤。不耻下交的一系列活动。颂扬其心系魏国。礼贤下士,救人于危难之中的优良品质。通篇洋溢着司马迁对信陵君的敬慕、赞叹之情。司马迁为“战国四公子”都立了传,而题目中特称信陵君为“公子”,行文中亦称“公子”达一百四十七次。如信陵君迎接、宴请侯赢的一段,是细节描写,通过叙述了信陵君礼贤下士的一件小事,透露出司马迁对信陵君的敬慕之情。这短短的一段话,就用了二十五个“公子”,称呼之亲切,赞叹之情,溢于言表。

2、惋惜同情之情。《李将军列传》以含情之笔记述了汉代名将李广的悲剧命运。抓住了李广善射的特点,描述“百骑退匈奴”等典型事件,展现出这位名将的风采。一代英雄,却历经坎坷,终生未得封爵。却又含愤自杀。如李广含愤自杀的一段:“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阐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李广智勇双全,一生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常常以少胜多,险中取胜,以致匈奴闻风丧胆,称之为“飞将军”。他治军简易,体恤士卒,深得将士们的敬佩。李广自杀后,“(李)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元老壮,皆为垂涕”。司马迁在文中倾吐出对李广的深切同情,流露出对当权者刻薄寡恩的愤慨。由于自身的悲惨遭遇,他对失路英雄李广的命运有切身的体验,也极易使读者产生强烈的共鸣。

3、憎恶批判之情。《李斯列传》叙述了李斯奇异的一生:他由一介布衣,到辅佐秦始皇统一六国而位列三公;因畏祸贪权而杀扶苏,立胡亥,为虎作伥,最终导致被赵高、胡亥所杀。司马迁在叙述中。对李斯的自私、懦弱进行谴责,对其养虎遗患,玩火自焚又表达了无限的感慨。如李斯仰天而叹的一段:“赵高案治李斯。李斯拘执束缚,居囹圄中,仰天而叹曰:‘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无道过于桀、纣、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岂不乱哉!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杀忠臣而贵贱人,作为阿房之宫,赋敛天下。吾非不谏也,而不吾听也。凡古圣王,饮食有节。车器有数,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费而无益于民利者禁,故能长久治安。今行逆于昆弟,不顾其咎;侵杀忠臣,不思其殃;大为官室,厚赋天下,不爱其费。三者已行,天下不听。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赵高为佐,吾必见寇至成阳。麋鹿游于朝也。”这段文字,如其说是李斯的感叹,不如说是司马迁的想象之辞,强烈的体现出对李斯的憎恶批判之情。

三、议论语言的抒情

《史记》在书表之首和每篇之末,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或作分析评价。或抒发个人感慨。首创史书的序论和论赞体例。《史记》论赞、序论体的创立,与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史学精神是相一致的目。序论和论赞足见其史笔、史才、史识,更能看出他对事件和人物的爱憎感情。

1、序论之抒情。在《史记》中,司马迁创立序论体,放在书表之首,借对事件和人物的评价,来抒发个人感慨。如《惠景间侯者年表序》:“太史公读列封至便侯,曰:有以也夫!长沙王者,著令甲,称其忠焉。昔高祖定天下,功臣非同姓疆土而王者八国。至孝惠时。唯独长沙全,禅五世,以无嗣绝,竞无过,为藩守职,信矣。故其泽流枝庶,毋功而侯者数人。及孝惠讫孝景间五十载,追修高祖时遗功臣,及从代来,吴楚之劳,诸侯子弟若肺腑,外国归义,封者九十有馀。咸表始终,当世仁义成功之著者也。”序论称赞长沙主吴芮对中央王朝最忠诚,故得以保全其国,“禅五世,以无嗣绝,竟无过,为藩守职”。“信矣”是司马迁的感慨。其他七个

异姓王国,都已经灭绝。而长沙王吴芮的子孙,还有“泽流枝庶,无功而侯者数人”。最后,说明列表的目的,“成表始终,当世仁义成功之著者也”。

2、论赞之抒情。在《史记》中,司马迁创立论赞体,来分析评价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抒发其对具体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复杂感情。《项羽本纪》成功地刻画了项羽这一叱咤风云的悲剧人物,真实地勾勒出秦汉之际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形势。司马迁以饱满的激情颂扬了项羽在灭秦过程中所建立的丰功伟绩,充分肯定其历史作用。对于项羽的种种失误和自身的缺点,导致兵败垓下,自杀身亡,则寄予了无限的惋惜和同情。其论赞曰:“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论赞中,司马迁把项羽同舜相提并论。“羽岂其苗裔邪”,流露司马迁对其榆扬之情,肯定项羽在灭秦过程中的卓越功勋。指出项羽“非有尺寸”封地,“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司马迁在肯定项羽卓越功勋的同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点明项羽至死尚不明白其失败的原因。论赞中,司马迁的崇敬、揄扬、惋惜、同情、痛心、责备等多种感情交织在一起,复杂的感受,难以言表。从此论赞亦看出司马迁的良苦用心。

四、夹叙夹议语言的抒情

《史记》的议论语言,除“序论”、“论赞”外,又有在叙述过程中的“议”。司马迁在记述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时,边叙边议,夹叙夹议,在叙述和议论流露出感情。

1、以叙述为主,夹叙夹议语言的抒情。《屈原贾生列传》记述了屈原、贾谊的远见卓识、忠心为国,以及因遭馋毁而不得其用的惨痛事实。对统治者不能知人用人,朝廷群臣的嫉贤误国。表达了无比的愤慨,对屈原贾谊的怀才不遇,寄予了极大的同情。文章夹叙夹议,反复吟叹,字里行间也流露出作者对其身世的无限感慨。清代李景星《四史评议》赞日:“通篇多用虚笔,以抑郁难遇之气,写怀才不遇之感,岂独屈贾二人合传,直作屈、贾、司马三人合传读可也。”足见司马迁的感慨之幽深,千载之下,李景星读后,引起强烈的共鸣。如司马迁评述屈原作《离骚》的一段,他首先记述屈原作《离骚》的四个原因:恨“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然后,解释离骚的意思,“离骚者,犹离忧也”。其次,推测屈原作《离骚》的心态。“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最后,对屈原及《离骚》进行高度的评价。司马迁把《离骚》同《诗经》相提并论,亦见其识见超越同时代人一大步。《诗经》在汉代是六经之一,而《国风》和《小雅》是其精华部分。他说“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他评价屈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确为的评。

2、以议论为主,央叙夹议语言的抒情。《伯夷列传》为伯夷和叔齐的合传,《列传》中的首篇。司马迁以“考信于六艺,折衷于孔子”的史料处理原则,在大量的论赞中,夹叙了伯夷、叔齐的简短故事。全文以议论为主,以叙事为辅,名为传记,实则传论。在夹叙夹议的语言中,透露出对伯夷、叔齐积仁洁行、清风高节品格的颂扬之情。如引用孔子评论的一段话:“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司马迁借孔子的话来评价伯夷、叔齐,揄扬之情,溢于言表。他借叙述伯夷叔齐的为人遭遇,来抒发其对于人间是非颠倒的不平和愤慨。伯夷叔齐反对“以暴易暴”而饿死,司马迁认为:如此而说不怨,是可疑的。

总之,把《史记》的抒情方式分成叙述描写语言、议论语言、夹叙夹议语言三种抒情类型,只为论述的方便,事实上,它们是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三种语言的抒情方式有时统一在同一篇列传里面。如《项羽本纪》,有叙述描写语言的抒情,结尾的论赞是议论语言的抒情,中间又有夹叙夹议语言的抒情。

五、《史记》的抒情方式在史学和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在《史记》的传记中,司马迁的笔端常是饱含着悲愤的情感,尤其是对于布衣、间巷之人和岩穴幽隐之士以及才高被抑、无可申述者。都写得一往情深,感同身受。刘熙载《艺概·文概》:“悲世之意多,愤世之意少,是以立身常在高处。”“太史公文,兼括六艺百家之旨;第论其恻怛之情,抑扬之致,则得于《诗三百篇》及《离骚》居多。”“学《离骚》得其情者为太史公。”都是对《史记》抒情性的高度评价。

《史记》语言的强烈抒情性。使其成为杰出的历史著作和重要的文学著作,它对后世的史学和文学都产生久远的影响。

在史学方面,《史记》的抒情方式对宋代欧阳修著《新五代史》产生了深广的影响。《新五代史》和《史记》都是私修史书,欧阳修也是以善于抒情而著名的文学家。《新五代史》的抒情方式深受《史记》的影响。在《新五代史》中,欧阳修继承了《史记》的抒情方式,在记叙历史事件的同时。用序、论等形式对历史事件进行评论。表明其政治主张和独到看法,带有极为强烈的感情色彩。如其中的《明宗纪论》、《新五代史周臣传论》、《伶官传序》、《宦者传论》等篇,都是抒情名篇。如《伶官传序》,更是史论散文中的千古名篇。文章以后唐庄宗李存勖得失天下的史实为依据,阐述了“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的历史经验教训。

在文学方面,《史记》又是传记文学的名著,它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尤其在散文发展史上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唐代柳宗元不屈其志。满腔悲愤,一寓于文。柳宗元的散文充满幽愤悲怆的感情色彩,形成柳文简洁幽峭的审美特色。其受《史记》的影响极为深远。

综上所述,《史记》既是伟大的历史著作,更是传记文学名著,体现出司马迁强烈爱憎的抒情方式,对后世的史学、文学著作,产生巨大而久远的影响,使许多叙事性的著作带有强烈抒情的特点。《史记》中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不再是纯客观的事件和人物,而是经过司马迁的体验,被他知觉化、情绪化、心灵化,外在的现实生活已经转化为内在的心理现实。从这个层面来看,或许是本文对《史记》抒情方式进行探究的意义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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