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绝笔
2009-06-15金实秋
金实秋
1997年5月16日上午10时30分,著名江苏籍作家汪曾祺于北京逝世,仿佛只是前几天的事,其实已距今十二年矣。为了写关于他的一本书,重读了他十二年前临去世前那半年的作品,我越读分外神伤,愈看感触尤深。1997年1月至5月的一百多天里,汪曾祺以七十七岁的体弱多病之躯,竟然还为我们留下了四五篇小说,十余篇散文,十余首诗联和数十帧书画……一次次“人间送小温”,展现了他生命最后的精彩和辉煌。
最后的系列小说
“当代野人”系列小说是汪曾祺馈赠给读者的一批小说精品。汪曾祺很少为小说作题记,但为“当代野人”却写了题记,他在题记中坦言:
我最近写的小说,背景都是“文化大革命”。是不是“文化大革命”不让再提了?或者,最好少写或不写?不会吧。“文化大革命”怎么能從历史上,从人的记忆上抹去呢?“文化大革命”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扭曲的文化心理的一次大暴露……这一组小说所以以“当代野人”为标题,原因在此。
小说载一九九七年第一期《小说》,稍后发表于一九九八年第一期《北京文学》的《非往事》也是写文化大革命的,而之前写于一九九六年五月二十七日的《不朽》以及一九九六年九月初的《吃饭》,其背景也都是文化大革命。
那么,汪曾祺为什么要写文化大革命呢?汪先生也说了,那就是“使我们这个民族文明起来”。
正如评论家胡德培所指出的:“小说里倾注了作家的情意和思绪,寄托了作家的清醒感受和认识。”可以说,作品贯注了汪老的心血,凝聚着汪老的祈愿;“使我们这个民族文明起来”,这是汪老用生命在呼喊,是一位作家爱国情怀的激情喷发!
最后的一批散文
在能够见到的汪老发表的作品和留下的手稿中,标明写作日期的散文有:
2月13日《去年属马·题记》
2月20日《旅食集·题记》
3月5日《才子赵树理》
3月7日《面茶》、《花溅泪》
3月11日《唐立厂先生》
3月12日《闻一多先生上课》
3月13日《诗人韩复榘》
3月14日《当代才子书·序》
3月18日《炸弹和冰糖莲子》
3月23日《猫》
4月3日《梦见沈从文先生》
4月11日《富贵闲人,风雅盟主——企业家我对你说》
还有写于4月的《句读·口气》、《论精品意识——与友人书》
这一批短而俏的美文,是散文中的杰作,散文中的精品。
借用白桦的话,那就是:“他的文字越老越精练,可以说炉火纯青。读曾祺老兄晚近的短篇,就像站在齐白石、黄胄这样的水墨画大师案边看他们作画一样,只几笔就是一个生命,平实隽永,美和幽默从质朴的生活中透露出来。”林斤澜则说,曾祺笔下越来越干净了,几乎没一句废话。而且写得越来越勤。“虽是星星点点,却生机葱茂”。这一批散文,可谓是他生命之火即将熄灭前放射出的最绚丽的火花,是他写作生涯中的绝唱!
最后的论文
《铁凝印象》是汪老生命终结前最后一篇评论文章,稿纸上,“一九九七年五月八日凌晨”这几个字赫然在目。仅隔三天,他即因大量吐血而住院抢救,于5月16日10点30分逝世。
这篇文章是应何镇邦主持的《北京晚报》“名家侧影”专栏而写的。由于等着10日要发排,汪老5月8日凌晨4点半即起床动笔,一直写到八九点钟。两千多字,一气呵成。写成后,他打电话要何镇邦来取,何镇邦从电话里都听出“他声音中的一种疲劳之感”。在纪念汪曾祺去世十周年的一个座谈会上,铁凝动情地说:“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到汪老去世前,我曾有机会多次与汪老交谈,他幽默的谈吐,乐观爽朗的人生态度,贯通古今的学养,奖掖后人的热情,时时感染着我。……今年新春之际,我和几位同志走访在京的一些老作家,那时我常常会想起,要是汪老还在世该多好,我又可以走到他的面前,和他聊天,听他富有感染力的教诲。路过蒲黄榆的时候,这种想法就更强烈!”
最后的诗作
汪曾祺留给世人最后的诗作,是写四川兴文石林的,一为《肖牧童岩》,一为《肖夫妻岩》,其诗如下:
肖牧童岩:
牧童坐高岩,吹笛唤羊归。
一曲几千载,羊犹不下来。
肖夫妻岩:
丈夫治行李,势将远别离。
叮咛千万语,何日是归期?
诗后有跋,跋云:“十余年前曾游石林,见诸景皆酷肖,非出附会。今足力已衰,不复能登山矣,怅怅!一九九七年四月汪曾祺”。跋中流露出的深层次的感慨和对人生短暂的叹惜,读来也不禁令人亦为之怅怅!因为,汪老为之“怅怅”者,岂止是登山耳!
我以为,汪老在写这两首诗的时候,虽身在四川,但心已不在四川了。此说非我妄言,有林斤澜回忆为证。汪师母卧病在床,汪老在外总是放心不下。四川之行即将结束前,“登记归程车船机票,有人绕走三峡,又有九华山邀请,还有四川别地的逗留。我(林斤澜)找到曾祺,问有什么思想活动,他说回北京。我说好,惦记老伴了吧。他小声说:归心似箭。”(见林斤澜《记终年》)而更使汪老为之怅怅的,乃“总觉得去日苦多,是无可奈何的事”,他要写的太多了,要画的太多了;但由于身体健康不佳、夫人一病不起的原因,使他无法再做那么多的事了!汪老能不怅怅么?!
最后的楹联
“声闻玉水,文绣丹山”。这是汪老去世前所撰写的最后一副楹联。1997年1月,汪老应邀到玉溪参加“红塔山笔会”及玉溪烟厂四十年厂庆活动。作为资深烟民、金牌烟客的汪老第二次到玉溪格外兴奋,而书画应酬自然也更加多了。在撰写此联前,汪曾祺已被一大堆前来索字要画的缠了大半天,强打精神题写了当地文学杂志的刊名,很是疲倦。此时又要请他为红塔电视台题字,他故作生气地说,不写了,不写了,我想不起来了,然后就独自跑到一边闷闷地坐着。大家都以为他真的生气了。不料,几分钟后,他忽然蹭地站起来,蘸饱浓墨写下了这八个大字。这个意外,令电视台的同志高兴得几乎要跳了起来。
最后的参展书画
“喜迎香港回归”这幅画,是汪老为中国作协举行庆香港回归倒计时50天庆祝会展览而准备的。由于刚从四川回京,十分疲劳,加之文债画债应付不过来,这幅画没有能一气呵成;以致到了5月8日晚上,汪老还戴着老花眼镜,在灯光下一笔一笔地画了梅花又画紫荆花。汪老对画这幅画很郑重,他认为,香港回归祖国是件大事。庆祝会定于5月12日,5月11日,记者高蓓来访拍下了这幅画,汪老说:明天画要带到会上展览,邓小平作为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未能看到香港回归祖国,多可惜啊!汪老还乐呵呵地对高蓓说:“我再活十年应该是有希望的,我可以看到香港回归祖国怀抱的那一天,我还要写很多作品呢!”
为庆祝香港回归,汪曾祺还于四月初写了一帧四尺宣的大幅书法——《沁园春·香港回归颂》。沁园春是高邮的陈春啸创作的,获得了全国“回归颂”中华诗词大赛三等奖。为了能参加在北京举办的高规格大型展览和收入《回归颂诗书画珍藏集》,陈春啸特通过与汪老熟识的萧维琪致电汪老,恳请他书写这首词。汪老听陈春啸朗读了作品后,欣然应允。由于汪老在这样大幅的宣纸上写的不多,据汪老公子汪朗说,汪曾祺前后写了三次,第一次写好贴在墙上,看看不如意,撕了重写,写好后再贴到墙上,第二天看看,仍不满意,又重写,直到第三次写好,才觉得比较满意。遗憾的是,汪老未能亲眼看到这幅字展出和印行;但是,它和《喜迎香港回归》画一样,已永载史册并久远地珍藏在人们的心中。
最后的一批书画
汪曾祺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留给人们最多的是他的书画。这些书画,像一颗颗珍珠,散落在各人的办公室或书斋里、客厅中;又像一滴滴春雨,永远滋润着亲友们的心灵。四月底,汪曾祺应邀到四川参加“跨世纪”笔会,笔会邀请了一批全国的知名作家参加,林斤澜、邵燕祥、刘锡诚等这些汪曾祺的老朋友都参加了。林斤澜和汪曾祺不住在一处,出入不同车,但他听别人跟他说了,“跟他(汪老)要字画的人很多,直写到半夜,也有躺下了还被叫起来的时候。”(林斤澜《记终年》)邓友梅是与汪老在一道的,邓友梅说:“他(汪老)应酬太多了,令人担心。不断有人要他写字、画画,常常忙到深夜”。所到之处,他几乎都要不停地挥毫。诗评家叶橹先生和他住在一道,他说:“整个会议期间,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汪老)总是在一些人群的包围中不断地写字,……他在会议期间的写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构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每每看到一群人围着他求字时,就不禁从心底升起一种对这位可敬可亲的老头的怜惜之情。”(叶橹《‘汪味点滴》)汪曾祺的老朋友白桦也说过:“从4月26日至5月3日,每天晚上他(汪老)都比大家辛苦,许多求字画的人围着他请他写字绘画,他都有求必应,一直写到深夜。”(见白桦《‘假我十年闲粥饭——送别汪曾祺老兄》)这样连日超负荷的应酬,即使常人也吃不消,汪老当然更难撑了。
四川之行,汪老确实是累坏了,5月6日,作家谭湘夫妇约汪老“踏青”,一见面,汪老就拉着谭湘的手说:“这次上四川,把我累坏了,写大字,一丈長的大字……”然而,就在这个月,汪老又为《中国民族博览》杂志写了字,时间是4月17日,词为“故国山河壮,各族俊才多。”他还为友人彭匈画了一幅画,画的是杜鹃花,其题款为“千山响杜鹃。彭匈清嘱,丁丑四月 曾祺”。画面上的杜鹃如火如荼,显出无限生机,当得知汪老去世的消息,彭匈真是难以相信:“二十多天前,他(汪老)还亲手为我作了一幅画”,“具有如此旺盛生命力的人,怎么说去就去了!?”
汪曾祺也给他的亲戚留下了最后一帧书法条幅。这幅字是写给杨汝纶的,杨汝纶是他的表弟,长期从事教育工作,1980年后先后任四川富顺县县长,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县政协副主席。得知汪曾祺在四川宜宾参加笔会。杨汝纶特地从富顺驱车赶到宜宾。当晚八时,两人在翠屏山庄见面,分外亲热,一直谈了三个小时,依依惜别之际,汪曾祺书李商隐诗一首相赠,匆忙中把“却话巴山夜雨时”的“雨”误写成“语”,杨汝纶看了笑着说,“错了”,汪曾祺也笑了,随手加上“雨字误写作语”。并对表弟说:“这张不算,回京后另写一张寄来”。遗憾的是,汪老已无法践约了。
1997年初,汪老曾有云南之行。1月,汪老随中国作家访问团到云南。用代表团的团长、作家何志云的话说,“汪先生算是明星中的明星,一路上记者采访不断,题诗留言不断,写字画画不断,”不料不出三天,汪老累得眼内生血,他居然全不在意,还开玩笑说为云南生了“红眼病”。在昆明,汪老为母校西南联大校庆画了一幅丈二宽的墨荷,“纸太大,只好铺在地板上,跪着画。”在高洪波、何志云他们强制性的商量下和医生的劝告下,他卧床休息几天后才逐渐好转。许多人都不知道,前几年他就感到持续地写字作画已力不从心,他曾感叹地说:“求字索画的同志大概不知道写字画画是很吃力的,半月前我写了两副行书对联,写完了,半天才缓得过劲来。甚矣吾衰矣。”
最后的题字
留给女记者高蓓的“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是汪老于5月11日书写的。那天上午,高蓓说要拍几张生活照,随意些,如在书房看书,写作,画画都行。于是,两人就边聊边拍,有一张是写字的,汪老伏案挥毫所写的就是这幅字。当天晚上,汪老就发病了。在此前几天,汪老还给崔自默题过字。崔自默是他刚认识不久的一位年轻书画家,应汪老之约,崔自默为他刻了一方“莲花唱罢又一春”的闲章;两人谈得颇为投机,崔自默便请汪老在其收藏的秦砖龙纹拓片上题句,汪老略有沉吟,欣然提笔,潇洒地写下了八个大字:“秦砖楚韵,稀世之珍”。
最后的讲课
在云南艺术学院作家班的创作经验谈,是汪曾祺最后一次在讲台上为年轻作家们讲课。当时,汪老眼底出血尚未痊愈,也很疲倦。但他得知学生们很想与他去上课的愿望,还是“仍不辞辛苦、不顾疲倦地和雷达、曹文轩等同志一起去”。汪老兴致勃勃地给学生们讲了文学语言的暗示性、流动性和气韵、节奏、色彩……“给对汪老慕名已久但好不容易初次见面的文学新人们以很大的激励和鼓舞”。作家晓雪和张昆华在回忆文章中都深情地提到了这令人感动的事。
写作,是作家的生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汪曾祺念念不忘、依依不舍的不是其它任何事物,而是写作。在辞世的前一天晚上,躺在病床上挂着吊瓶、插着管子的汪老还对医院的特护说:“这一关要是挺过来了,可有得好写。”而于辞世当天的上午八点钟,他还向女儿汪朝要眼镜——他要看书,他还想写东西;居然丝毫不理会病魔的折磨和死神的逼近!真正是春蚕到老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让我们记住汪曾祺的绝笔吧。
汪曾祺是永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