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的戏梦人生
2009-06-12郑培凯
郑培凯
汤显祖的时代是距今四百年前的晚明,当时文坛注重的创作主流是诗文而非戏曲。社会风气视戏曲为小道,而社会精英的主要精力则投放在诗词、古文之上,唱和诗词,精研“时文”。致力于文学创作的则以复古为创新的手段,打起“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旗号,建构文学的新典范。虽然昆曲在此时勃兴,成为流行的演艺潮流,不少文人雅士也在诗文写作之暇从事传奇剧本创作,但这些文人对戏曲的基本态度是抱着娱乐消遣的心情,作为游嬉之作炫耀自己的多才多艺,在剧本构思及思想境界上都不曾专心致意,没有他们在写作诗文时为求“传之不朽”的执著与认真,也就难臻艺术的大雅境界了。
汤显祖则不同,他虽在当时就以诗文著称,被誉为一代才子,却倾心创作了“临川四梦”。他戏曲创作的态度之认真,不亚于创作诗文。不仅如此,他的戏曲中还有一些超越时代的思想探索与人世关怀,如质疑政治权力与荣华富贵的意义与价值,同情妇女的社会处境,肯定女性的主体意识等等。这也就是“临川四梦”为什么可以跨越四百年依然受到人们的钟爱,在舞台上依然活跃的重要原因。汤显祖能超越同侪,名垂青史,这与其戏曲创作的杰出成就是分不开的。
吴梅对“临川四梦”曾有总评,经常被戏曲评论家引用。我却一直认为他企图超越“鬼侠仙佛”之说,不过是为翻案而翻案,没想清楚“临川四梦”的创作动机与构思脉络,更混淆了作者意图与艺术成品的关系。他的总评列了三种认识层次,由低而高:
故就表而言之,则“四梦”中主人为杜女也,霍郡主也,卢生也,淳于棼也。即在深知文义者言之,亦不过日:《还魂》,鬼也;《紫钗》,侠也;《邯郸》,仙也;《南柯》,佛也。殊不知临川之意,以判官、黄衫客、吕翁、契玄为主人。所谓鬼、侠,仙、佛,竟是曲中之意,而非作者寄托之意。盖前四人为场中之傀儡,而后四人则提掇线索者也。前四人为梦中之人,后四人为梦外之人也。既以鬼、侠、仙、佛为曲意,则主观的主人,即属于判官等四人,而杜女、霍郡主辈,仅为客观的主人而已。玉茗天才,所以超出寻常传奇家者,即在此处。彼一切删改校律诸子,如臧晋叔、钮少雅辈,殊觉多事矣。
吴梅的总评用意不错,他想联系作者与作品之间的关系说明创作意图与文本显示的“曲意”存在着错综复杂的关联。然而,硬分层次,拐弯抹角,强作解人,其实根本没有说明白汤显祖作为作者与“临川四梦”作为文本的关系,也没说明这四出戏之间的内在关联,更没解释清楚四个“主观主人”、四个“客观主人”和作者的创作意图有什么具体的关系。
就我对汤显祖创作意图的理解来看,“临川四梦”可以分成两大类前一类是入世的、追求“情至”的《紫钗记》与《牡丹亭》,后一类则是思索出世的、希望超越尘世污浊“情多”的《南柯记》与《邯郸记》。“鬼、侠、仙、佛”只是编剧者狡狯的幌子,不是汤显祖曲意的核心。汤显祖真正关心的“意趣神色”,前者包括了未完的《紫箫记》、改弦易辙的《紫钗记》、修成正果的《牡丹亭》,以爱情为中心,肯定的是“情真”、“情至”,是上天下地、“虽九死而未悔”的爱情可以战胜一切,战胜死亡。后者则包括《南柯记》与《邯郸记》,以宗教超脱为中心,借着谈佛论道的铺衍,思考荣华富贵的虚妄与世人的痴愚执著,企图通过度化情节的发展,显示超越生死困惑的愿望。
“临川四梦”虽是戏曲剧本,也是汤显祖毕生思考人世现实与生命意义的结晶,其文辞优美固不必说,对人生的深刻反思亦超越了同时代的文学著作。汤显祖得以不朽,艺术得以长存,根本原因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