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电影里的理想主义英雄与《阿拉伯的劳伦斯》
2009-06-11邹兰芳
邹兰芳
视觉文化作为大众文化经济的主力军,在当今消费社会里已无所不在,无孔不入。影视、网络、广告、图文书、身体……无数视觉形式和视觉技术参与到这一文化的建构中来,人类进入到了一个“读图时代”。“读图时代”极大地改变了我们的阅读习惯和阅读方式,它也蕴含着业已改变了的人类对于世界的看法和阐释方式。
在诸多现代视觉艺术中,影视既是“前读图时代”的先锋,又是“后读图时代”的中坚。它作为继文学、戏剧、音乐、雕塑、绘画、建筑之后产生的“第七艺术”,以自己独有的影像表现手法,集诸艺术之大成,为人类开辟了一个崭新的思想、感官、视觉的世界,正如法国著名导演布莱松所说,电影艺术的“风格并非只是技巧,它同时包含了作者诠释世界的观点与影像的独创性”。
传记文学与传记电影
进入“读图时代”后,以“烛照内心世界、透视思想的来龙去脉、信仰的皈依过程、理想的灰飞烟灭、精神的成长过程”为宗旨的人物传记文学,必然成为影像世界的宠儿,传记电影应运而生,制片人乐意用他们的摄影机挖掘、解剖传主的内心世界,他们通过“光波声波记录与还原”,借助音乐和场面的渲染,捕捉足以反映传主内心争斗的典型事件和这些事件在传主心灵深处投射的影响,浓缩传主传奇的一生,塑造出一个有血有肉、有灵有情的人物,使受众在两三个小时内重温传主生活的时代和环境,感受促成这一人物性格、命运发展轨迹的诱因和事件,对传主的生活世界产生强烈的共鸣,将荧幕形象定格在脑海里,成为永恒的记忆。
《阿拉伯的劳伦斯》便是这样一部制作精良、场面宏大、充满张力、主题多元的传记艺术片,该片获得1963年7项奥斯卡奖,被誉为电影史上最伟大的传记影片之一。影片的成功,“不仅因为它吸引人的战争场面和精良的制作,更是因为它表现了崇高的主题一一英雄主义、友情、雄心和荣耀。”这部长达227分钟的电影以大写意的手法,记录下第一次大战时期一个英国人以超人的智慧、毅力和体能,带领一群阿拉伯贝都因人争取自由的英雄故事。这个关于光荣与梦想、求索与失落的理想主义英雄故事,塑造出一位骁勇善战的沙漠枭雄和英雄理想幻灭后杀人成性、沦为时代弃儿的复合体——阿拉伯的劳伦斯。影片把广阔的沙漠与人物的个性特征及其惊心动魄的事迹巧妙地结合在一起,随着剧情的发展和人物的心理变化,配以激越、雄庄、低沉、抑郁的背景音乐,使传记艺术片像经典传记文学作品一样,感人至深。
如果说传记文学作品“不再是单纯的历史作品,亦不同与一般的文学作品,而是历史和文学的结合,是历史与文学嫁接产生的宁馨儿”,那么,可以说,传记影视作品是历史、文学、电影艺术三者杂交产生的宁馨儿。对于劳伦斯这样一位一生充满戏剧传奇色彩的另类英雄,大师级导演大卫·里恩(David Lean)没有把英雄神话化,也没有像自传和传记作家那样,冗长而乏味地叙述他的生平,而是以高度的热情为他注入人性化的复杂情感,充分利用电影独有的语言一场景和音乐,通过想像力和虚构,体现电影人物形象的独特性、丰富性和感染力。在叙事上,导演没有将有关传主的所有生平事迹和活动年谱依序罗列,而紧紧抓住“沙漠起义”和“挺进叙利亚”两件铸造英雄又毁灭英雄的战事,描绘出劳伦斯如何从“没有什么事是注定的”理想主义者,沦为协约国政治外交斗争的牺牲品,从而形成自己对传主的整体理解、认识和评价。在场景和音乐的转承起合中,观众看到了劳伦斯自我神化和英雄气概颓然崩溃的历程,揭示了影片的主题:理想和激情被政治击败,个人的命运无法与宏大的历史潮流抗争,从而加强了传主的理想主义悲剧色彩。
场景和音乐在传记片中的使命
场景和音乐是传主命运转承的电影表达方式。该片采取倒叙法,用英雄劳伦斯的生命终结作为引子,引出他传奇的故事:1935年他在英国某乡村小道上高速驾驶摩托车,发生了事故。俯拍的全景镜头具有一种阴沉压抑的色彩,暗示劳伦斯退役后郁郁不得志的情绪,似乎在预示劳伦斯即将面临的悲惨命运。导演抓住。速度”,揭示劳伦斯英雄主义的生命特质,因为“速度”既成就了他阿拉伯式的英雄梦——他以神速和毅力,越过尼福德沙漠,到达亚喀巴港出其不意地抓捕土耳其驻军,创造了奇迹,同时,又葬送了这位英雄,他说过“速度是人性中第二种古老的兽欲”。
随后画面跳到在圣保罗天主教堂举行的追悼弥撒,各界名流的种种议论,是世人对劳伦斯这一另类人物的复杂反映,同时反衬了传主虽生前曾拒绝授勋之类的多次荣誉,隐世逃命于普通士卒之间,以此抗议上流社会华丽而虚伪的荣光,但他那天才的光芒总是不可遮掩地放射出来。电影运用闪回把观众带到了1916年的开罗英军司令部——“沙漠起义”的开端。对沙漠酷爱和对阿拉伯事务谙熟的劳伦斯中尉奉命作为密使,到费萨尔王子那里,设法利用阿拉伯人牵制土耳其的兵力。
观众随着长镜头来到广阔的阿拉伯沙漠:辽阔的地平线,冉冉升起的旭日,配上激昂壮阔的音乐,暗示劳伦斯的到来将给阿拉伯带来新的曙光,也暗示劳伦斯以激情塑造英雄神话的开始。随后,几乎整部影片都是在沙漠中完成。沙漠的空廓和虚无,那种远离文明的原始激情,寥远的星空,刺眼的日光,峻峭的岩石,飞扬的沙尘,坚忍的骆驼,这些场景元素投射出传主超凡的毅力、智慧和体能,与传主追求光荣与梦想却最终成为复杂的政治外交斗争的牺牲品的悲剧性相辅相成。大自然的庄严、险峻与傲岸在某种程度上是英雄人物性格的延伸。
沙漠场景带给人壮阔的情感,磅礴的气势,暗示劳伦斯的性格和命运与阿拉伯沙漠紧紧相连。因为只有沙漠的荒凉广阔,星空的清澈湛蓝,才能包容劳伦斯宽阔的灵魂,让他找到生命的真谛。他对沙漠的情有独钟,是对英国上流社会华丽而虚伪的反叛。当劳伦斯不堪英军把大马士革拱手交给法国人,感到欺骗了阿拉伯人,羞愧地离开阿拉伯朋友,离开沙漠腹地时,他的英雄梦也随之幻灭。他宁愿遁世逃名于兵卒之间,接受极其苛严的训练。正如他在致诗人格雷夫斯的信中所说:“我深深感到,自己的生命在真正的意义上,已然逝去”,他已“把遗嘱写在满天星斗之间了。”
关于劳伦斯,导演有这样一段阐释:“劳伦斯是一个极其复杂、超群出众的英雄人物。他为一般社会所不容,但身在茫茫大漠里却能大显身手”。导演用沙漠的雄浑暗示劳伦斯的光荣与梦想,反衬理想主义破灭后的落寞和沮丧。
导演对远镜、中镜、特写、蒙太奇手法的运用和圆熟组接,利用画框突出镜头中需要强调的细节,再配以适当的音乐,增强了电影叙事的感染力,保持了银幕故事的透明性,使观众意识不到创作者的存在。这也正是我们看这部电影所感受到的史诗般的结构和恢宏的气势,以及它营造出的理想主义英雄基调。
叙事——传主个性特征的聚焦
《阿拉伯的劳伦斯》不仅是一部优秀的奇观电影,而且在叙事上也十分独特,展示了叙事电影细致严谨的风格。叙事的成功在于导演选择事件的眼光、配角和主角的映衬以及幽默、辛辣、感人的对话。
事件的选择是电影对传主个性特征的聚焦。影片分上下两部分,第一部分通过“沙
漠起义”描写非凡的劳伦斯如何登上英雄宝座,后一部分则通过“德拉受辱”和“挺进叙利亚”描写他从“神”的高度一落千丈、仕途失意、退役回国的悲惨结局。
导演塑造劳伦斯成为阿拉伯人眼中英雄的过程,便是劳伦斯与贝都因人阿里(主要配角)由偏见、怀疑到理解、信赖直至被阿里及其部属们奉为“神”而被爱戴的过程。劳伦斯以刚毅、公正、法律、仁慈的品质为当时弱小、贪婪的阿拉伯人树立了榜样。
初见面时,两人不可避免地互怀偏见。阿里一枪射死了劳伦斯的向导,只因“他在贝都因人的井里偷水喝”,劳伦斯对阿里怒吼道:“就是因为有了像你这样的人,所以阿拉伯永远是一个弱小野蛮的民族!”但是当劳伦斯来到贝都因地区,看到在欧洲国家资助下占领阿拉伯的土耳其人,正用飞机大炮对付驼背上手拿长刀的阿拉伯人时,他被深深震撼了,一腔正义感和英雄主义情怀油然而生。由此,他以冒死的勇气,向费萨尔王子提出了由他带领五十人,穿越“无法穿越”的尼法德沙漠,从陆路进攻亚喀巴的计划。
费萨尔王子同意劳伦斯横越尼法德沙漠后,阿里仍然满腹怀疑。然而,当劳伦斯顶着酷暑、焦渴,把奄奄一息掉队迷路的嘉西姆带回部队,实践了他“没有什么事是注定的”信条,创造出奇迹时,贝都因人欢呼雀跃,把最大的热情和全部的爱戴献给了劳伦斯,阿里亲自为他递上清水。交谈中,阿里得知劳伦斯是没有身份的私生子,怜悯和敬意油然而生。他烧掉了劳伦斯的英军制服,为他披上了一袭洁白的阿拉伯长袍,给了他阿拉伯人的身份。
劳伦斯带领的突击队不但成功地收编了沙漠里凶悍善战的哈威塔特部族及其头人奥达(另一配角),还穿越了尼法德沙漠,夺下了重镇亚喀巴。辉煌的战绩深入人心,劳伦斯成为阿拉伯英雄。
在这高潮时刻,导演配以两幅动人的画面,进一步衬托出劳伦斯铁面无私又侠骨柔肠的人性的一面。一是劳伦斯亲自枪决了肇事者,调停了哈里斯和哈威塔特部落的仇杀,主持了法律和公正。这件事让劳伦斯深感痛心,身怀内疚,他在回忆录《智慧的七大支柱》中写道:“如果凶手让死者的异族人自行处置,就会引起一连串的仇杀”,“我别无选择,让他站起来,对着他的胸前开了一枪。”战争结束后,劳伦斯独自骑着骆驼伫立在海边,汹涌的海浪暗示他内心的不平静,观众看到了劳伦斯侠骨柔情的一面。
另一个画面,是阿里为仁慈而公正的劳伦斯戴上英雄的花环,给予他征服者的荣耀,劳伦斯动情地说:“我爱这个国家”。导演在这里揭示了两种异质文化的亲密融合,闪烁着人性的光辉。
当劳伦斯创造了奇迹,实现了中世纪骑士的英雄梦,并神化为争取阿拉伯独立的自由战士时,命运却发生逆转:他在迪拉被土耳其人抓获受辱,继之,英、法以及费萨尔王子在大马士革谈判桌上分赃胜利果实,嘲笑劳伦斯是“骑在旋风上的英雄”。
在迪拉被俘极大地挫伤了劳伦斯的英雄气概,此后,他变得沮丧、自嘲、悲观,甚至变得嗜杀。但相比费萨尔王子的出卖,更令他肉体萎顿,心灵颓丧。由于阿拉伯内部的纠纷和协约国的阴谋,大马士革被法国接管,站在协约国与阿拉伯之间的劳伦斯,曾向后者保证战后的独立和自由,现在感到自己像个骗子,昔日的光荣都变成耻辱,理想主义灰飞烟灭,人们的赞美和宣传只会增强他的自责,他感到自己在战后英法和阿拉伯政治外交的博弈中,只是一个卒子,双方利用他的热情与理想完成了战争,又“都高兴地把他除掉”了。
劳伦斯的理想主义英雄悲剧在费萨尔王子尖锐的挖苦中落下帷幕。诚如劳伦斯在回忆录中痛苦地写道:“我们在那些疯狂的战役中出生入死,从未有所保留……青年可以取得胜利,却没有学会守住胜利,在老人面前不堪一击。我们结结巴巴地说,我们为一个新的天国和一个新的世界而奋斗。他们慈祥地感谢我们,然后就径自言归于好了。”所谓和平,就是政治利益的暂时平衡。劳伦斯的悲剧在于理想和激情必然让位与政治,中世纪的骑士梦在20世纪初的帝国瓜分潮流中不堪一击。
电影的前部塑造的劳伦斯是宏大、光彩迷人的,充满仁慈、英雄主义、友情、雄心和荣耀,后一部分则灰暗、消沉、疯狂、血腥,充满矛盾、沮丧、迷惘、和自嘲自虐。劳伦斯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复合体,导演紧紧抓住传主短暂一生中使命运大起大伏的重要事件,将史实、人物性格和艺术巧妙结合,既忠实于真实而又超出真实,虚构出各种形象和情绪,着重用恢宏的沙漠场景烘托出传主阿拉伯骑士式的英雄命运,使角色血肉丰满,特征鲜明。导演在光影中对传主的还原是“死象之骨”式的还原,体现了艺术的真实性。这种充满想象力的形象塑造和情绪的渲染使受众感受强烈,富于刺激性,从而为英雄最后的隐遁和死亡扼腕嘘唏。
这正是“读图时代”的视觉艺术比文本艺术占有更多读者群的原因。当以语言为中心的文化向以图像为中心的文化转变时,“观看比阅读更具直观和感性特征,也更接近快感文化”
结语
如同科技是一把双刃剑,“读图时代”的优缺点也日益为人们所认识。“读图”适应我们信息爆炸、节奏加快的生活世界,成为新新人类追崇“简单生活”的不二法门。但由于读者沦为“纯粹的信息解码器”,因此,深入并专心致志阅读、阐释文本时所形成的丰富的联想能力和趣味性也离读者越来越远。当代文化批评家,如法国的让·波德里亚、美国的凯尔纳等,都对“视觉文化”做过深刻的历史梳理和透析,他们在肯定视觉艺术优点的同时,也对人类在“视觉的盛宴”中渐渐萎顿的精神和艺术审美力深感担忧。
责任编辑赵卓